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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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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祖制,每月初一和十五,各宫嫔妃都要去含元宫朝见皇后。目前是太后掌管后宫,因此宫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每逢初一和十五,皇后也必须和嫔妃一起拜见太后,然后众人再一并去含元宫,对皇后行朝见大礼。
这月十五,皇后、德妃、开阳三人来得最早,陪太后说了几句话,八个宫女便拥着淑妃来了。皇后地位尊贵,仍端坐不动。德妃和开阳均起身行礼。自淑妃怀孕后,德妃与她疏远了许多,这时却亲热地迎了上去,一把扶住她的手臂,笑道:“姐姐最守时的,今日怎么来迟了?这些丫头粗手粗脚的,还是我来扶你。”淑妃的贴身宫女彩霞本来跟在后面,见状忙抢了上来,稳稳扶住淑妃另一只手臂。
德妃笑睨着彩霞,讥讽道:“怎么,怕我把你主子摔倒不成?”彩霞装作听不出,只是陪笑。淑妃不愿得罪她,含笑道:“妹妹说到哪里去了?”又轻声训斥彩霞:“我和德妃娘娘比亲姐妹还要亲,你这样大惊小怪,岂不让人笑我轻狂?”
德妃转了转眼睛珠子,笑道:“倒也不怪她。姐姐现在不比我们,身子矜贵,小心些也是对的。”说着,扶她走到太后面前。淑妃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因此只略微弯了弯腰,算是行礼。片刻后,云昭仪和李充媛也来了,一并向太后行了礼。
各人落了座,太后问淑妃:“门司把产阁办在何处?”
“在明光宫最南的一个偏殿。”淑妃示意彩霞扶她起来,对太后道:“多谢太后上次赏赐的冰绡。我见识少,也不知道什么料子。问了内藏库的刘公公,才知道是这个稀罕物。跟姑姑商量过后,命织造办的人做了几件衫子,穿起来果然又凉又软,暑气尽消。”众人留意她穿着一件银红色的衫子,疏疏绣着折枝小莲花,随风轻轻飘动,说不出的清雅秀美,都啧啧称赞。
太后笑道:“该着你有福。这料子还有个雅名儿,叫胭脂半透。我也是无意间想起来,让银姑去内藏库看了看,果然找到好些。现在天气热,你身上热气重,最用得着,就都给你拿过去了。”
德妃掩嘴笑道:“连太后也这么说,果然是姐姐最有福气……对了,那天皇上赏赐给姐姐的,怕有几百两金子吧?”
淑妃笑道:“谁不知道太后最疼妹妹。妹妹若是怀孕了,皇上和太后的赏赐想必更多,那时就轮着我们羡慕妹妹了。听说花太医最近常去为妹妹号脉,不知是不是妹妹也喜事将近?”
德妃轻轻咬了咬牙,好一会没有言语。
淑妃原来与她走得最近,双方颇为了解,终究有些顾忌,便又道:“我跟妹妹说笑话呢。几日没见着妹妹,心里好生想念,难得今天遇到了,妹妹等会一定要去我那里坐坐。”
德妃瞟她一眼,笑道:“好啊,妹妹求之不得呢。”不知是不是笑得太欢快,谁都听出来,她的声音微微有一点震颤。
云昭仪见她们口里说着甜言蜜语,心里却一个个气得发抖,不由暗暗好笑。她借整理衣袖的功夫,飞快扫视全殿,只见人人都在关注淑妃和德妃,独独皇后和开阳似没事人一样地专心品茶。她心机深沉,立刻知道这二人不可小觑。正思量她们平日的言行,忽闻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还有人在哭泣。
银姑出去察看,一会进来回说是两个小宫女拌嘴,她已经训斥过了,现在正罚二人在石子路上跪着。
太后很不悦地问:“是哪宫的人,这样没有规矩?”
银姑稍稍犹豫了一下,答道:“是长平宫的月菱和燕兰宫的冬儿。”
开阳一怔,轻轻放下茶盅。
德妃立刻站起身,承认自己管教宫人不力,言辞恳切,令人动容。
太后点点头,瞧见开阳只是沉默不语,冷笑道:“这后宫之中,最注重的就是一个礼数。谁的奴才犯了错,主子都脱不了干系。你们进宫日子短,可能不知道。你问问银姑姑,这宫里的妃嫔,可有一个敢对哀家无理的?”
银姑没有说话。
德妃接口道:“太后两朝母仪天下,堪为天下妇人典范,谁敢对您无理?”
太后顺了顺衣襟上的流苏带子,道:“你是个好孩子,哀家心里清楚。可是有的人,仗着皇帝宠爱,就以为在后宫里面得了特权,能为所欲为。”
开阳低声辩解道:“太后明鉴,开阳从来也不敢这么想。我只是认为,就算是奴才犯了错,也要先弄清楚原委,以免冤枉了好人。”
“好人?奴才就是奴才,说什么好人?你身为主子,竟然连尊卑都分不清!”太后怒道:“更何况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懂规矩的主子,能教出什么样的好奴才?”她叫过一个身材高大的内小竖,道:“文真,你替哀家出去管教管教燕兰宫的那个奴才,也好让其他人看看,对哀家不敬是什么样的下场。”
文真答应一声,摩拳擦掌地出去了。
旁观众人顷刻之间已经交换了好几个眼色,只有皇后仍然专心致志地喝茶,偶尔看到对面淑妃、德妃等人可堪回味的表情,连眼皮子也没动一下,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去。
开阳知道这个内小竖出手甚重,忙跪下道:“开阳知错,回去一定严加管教,求太后开恩,饶过冬儿。”
太后冷笑道:“哀家刚刚还说你不分尊卑,你就又忘了。不过是个贱奴罢了,你连自己的身份都不顾,果然是原来当奴才当惯了,就算变成了主子,也改不过来。”
外面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开阳一惊,起身便冲出大殿。冬儿已倒在地上,满脸鲜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蒙难之时,冬儿曾多次暗中来探望,二人感情非比寻常,开阳几乎把她当成妹妹一般看待。见到如此惨状,心中不由大恸,忙上前将她扶在怀里,低声唤她的名字。
冬儿睁开眼睛,道:“娘娘,这次真的不是我的错……”她被文真推倒,头重重地撞在了墙上,一开口,粉红色的血沫子便往外流。
开阳用袖子为她擦去血迹,道:“我知道,你不要说话,我马上命人去找林太医。他医术高超,过几天你就会好的。”她见冬儿伤得这样重,不知林翰能不能救她,因此一边说,眼泪一边往下掉。
冬儿“嗯”了一声,勉强笑了笑,头随即歪向一边。
开阳呆了片刻,壮起胆子去探她的鼻息,已经没有热气。
外面响起司礼太监唱礼的声音,却是皇帝的舆驾来了。
开阳抱着冬儿大声痛哭,就在皇帝进来的那一刻,突然倒在了地上。
看到开阳在自己面前哭晕过去,禺疆的震怒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皇后等人纵然站在三四丈外,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气。
人的一生总会有感到惊慌无力的时候,即使是象太后这样强悍厉害的人。
她何尝不晓得谢开阳的晕倒是做戏给皇帝看的?只是那戏台子是她给谢开阳搭的,自己拆自己的台,只会出更多的乖、露更多的丑——她还没蠢到这个地步。
云昭仪看出来,这时太后最需要的,是一个能替她重新撑起台子、把皇帝的注意力从谢开阳身上移走的人。
她抬眼看向德妃。
这个刚才一直在跟太后唱双簧的女人,表情像是被吓傻了一样,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这种危急情况下,非险不能求胜。
道理其实很简单:百行孝为先。皇帝再宠贤妃,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宫女便治太后的罪。如果德妃能聪明地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皇帝就不会与太后正面冲突。太后保全了脸面,自然不会亏待她。
但她要是以为不出声就没事,那可就大错特错——不仅皇帝一样会迁怒于她,太后亦不会放过她。
这么蠢的女人,居然是正一品。
天生聪颖的云昭仪很为自己不平。
德妃不懂把握时机,她懂。
于是云昭仪越众而出,跪下向皇帝陈述当时的情况,把冬儿的惨死全部推到内小竖文真的身上,又告诉皇帝太后心里其实多么难受,并表示要亲自去佛堂为冬儿念往生经,一为超度亡灵,二为后宫求安宁平和。
开阳听在耳里,发觉她原来着实小觑了这位云昭仪。
因为有云昭仪的卖力表演,再加上始终有些顾忌太后,禺疆没有深入追究此事,只下令处死文真。
所以后来德妃与花太医奸情被揭露,云昭仪晋升为德妃的时候,开阳一点也不觉得惊奇。而那些宫女太监们惊讶了一小会儿之后,马上就又神色自若地去逢迎新贵。
在众人眼里,从来就只看得到新人笑,旧人就算哭死了也没人管。
前一位德妃迅速被大家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没法子,谁让这里是宫城?
在这地方生活久了,再有良心的人也会变得铁石心肠。
开阳知道,昭仪升位成德妃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有朝一日,皇帝厌倦了她,同样会有另一个人取代她成为贤妃。不过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得好好地活着。至于其他的,都到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