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姿花传》（修改版）》漪露心

35、三十五

　　端午节临近，禺疆见布的局已经差不多到了收网的时候，便带着开阳回去岱舆宫。
　　宫里铺的都是青玉石砖，因年代久远，纹路已被磨平，经太阳一照，刺得人头晕目眩。虽然有宝珠打着伞，银姑还是觉得心里一阵阵地难受。
　　宝珠看她脸色不好，便道：“姑姑要是累了，不如我们找个树下歇一会。”
　　银姑叹了口气，“皇上好容易回来了，哪有工夫歇脚？娘娘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却挂念得紧。我们去给皇上请安，回去也好跟她说说。”
　　“要是当初不把谢宫正逼成那样就好了……”宝珠四下看了看，又悄声道：“谁能料到皇上竟是那样对她。”
　　银姑瞪她一眼，宝珠吐了吐舌头，笑道：“姑姑是个疼人的，我才敢这样说。换了别人，我的嘴保准比铁烙的还紧。”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倒也不觉得先前那么难受。
　　过了紫宸殿，只见各宫门上都垂着细密的竹帘，入眼极其凉爽。银姑笑道：“还是琥珀心细，早早就把帘子挂上了。一会回去了，你也吩咐人把咱们的挂起来。”
　　宝珠正要说话，忽听一阵轻响，抬眼看去，却是两个宫女屈膝打起帘子。二人瞧这架势，知道皇帝要出来，连忙让到一边，垂首侍立。
　　过了一会，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姑姑怎么站在大日头下？”
　　银姑吃了一惊，抬起头时，开阳已走到她面前，微笑道：“好久没看到姑姑，您身子可还安健？”
　　风自两边游廊吹来，吹起她白色的纱衣，整个人似将乘风而去。
　　银姑定了定神，道：“托你的福，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
　　宝珠见琥珀不住使眼色，连忙上前对开阳笑道：“可不是真巧，刚刚还跟姑姑说起你，一来就看到你了。多日不见，姑娘气色越发好了。”
　　开阳微微一笑，与她寒暄两句，吩咐芙蓉去禀报皇帝，又肃手请银姑进殿。银姑想到儿子毕竟没事，又见她态度恭敬，气也渐渐平了。
　　见着皇帝后，银姑和宝珠先请了圣安，又把太后的话宣了。皇帝神色淡然地听着，待她说完后，道：“你回去告诉太后，朕明日一早就去给她请安。”说着便背过了身子。
　　银姑低声应了，悄悄退出去。帘子打下时，她回过头，瞥见皇帝正为开阳取下鬓边斜插的一朵黄色牡丹。虽然隔得远，亦可看见他眉间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她忽然想起自己新婚燕尔的情景，怔了好半天，才转身离开。
　　回到大兴宫，她便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太后。太后虽然暗地里与皇帝争权，心中却是疼爱他的。见皇帝今日不打算来请安，沉默了半响，转过身子去拿小几上的茶盅，淡淡道：“皇帝刚刚回宫，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明天来请安也很好。”
　　银姑知道她必定十分失望，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赔笑道：“这露牙还是下午砌的，到这会子味道也淡了，我让宝珠去重新砌一碗来。”刚要唤人，宝珠便进来了。银姑笑道：“怨不得太后平日宠你，竟是个耳报神，一说就来了。”
　　宝珠笑道：“姑姑要让我做什么也得先放下，刚才钟会儿来了，说皇上想吃咱们这里的玫瑰清露，要我赶紧去准备。我进来跟您说一声，免得您等会还以为我躲哪里偷懒去了。”她嘴皮子利索，这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逗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银姑瞅了瞅太后的脸色，低声笑道：“皇上虽然长大了，却还是从小的脾气，每次想来看您，都说要吃玫瑰露。从小到大，也不知道吃了几百碗。”
　　太后靠在迎枕上，并不说话，脸上却微微露出几丝笑意。银姑又捡了些皇帝小时候的趣事说给她解闷儿。说笑一阵子，外面传来请安的声音。银姑连忙住了嘴。太后从炕上坐起来，仔细拢了鬓发，命人去请皇帝进暖阁来。
　　禺疆进来后先躬身请安。太后亲自起身搀扶，又携他在身边坐下，细细打量两眼，见他气色果然比宫中时好得多，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她不愿提开阳，因此只问了些朝政上的事情。禺疆一一答了。见太后神色霁和，便笑道：“除了这些，儿子还有一件喜事，这儿一并说于母后听了。”
　　太后已料到是什么事，把目光从皇帝脸上移开，道：“不过是册封一个昭容，何必巴巴儿地跟我说？往礼部下道诏书也就是了。”
　　禺疆脸色微微一沉，笑道：“太后记错了，儿子是要封开阳为贤妃，不是昭容。”
　　他从未顶撞过太后，这不软不硬的话一出口，暖阁的空气立刻一凝。太后待要发作，正巧宝珠捧着玫瑰露进来了，银姑连忙接过那翠盖小碗，捧到皇帝跟前，笑道：“刚刚听说您要过来，娘娘特意叫宝珠去做了这个，怕暑气重，又放在银桶里冰镇了一会，您尝尝怎么样。”
　　太后扫她一眼，道：“现在天气还早，吃这些冰的恐怕闹了肚子，还是换一碗温的来罢。”
　　禺疆却已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笑道：“母后当朕是小孩子呢，吃一碗两碗的，倒不打紧。”
　　太后辨言鉴色，觉得皇帝似乎藏着机锋，却怎么也想不到说的是她寄于了厚望的毛澄和韦向峰。
　　禺疆把她神色都瞧在眼里，也不多说，吃完玫瑰露就回了岱舆宫。
　　五月二十八日，礼部下诏，奉皇帝命，册封谢开阳为贤妃，并追赠其父谢元训为尚书左仆射，其母徐秀为一品诰命夫人，其姐谢玉衡为二品夫人。由地方官吏督办，在其家乡建祠堂及陵园。
　　举行册封大典的时候，太后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出席，只命人传下口谕，赐开阳居燕兰宫。礼毕，皇帝亲书“赞德徽音”四个金字，挂于燕兰宫正殿的宫训图边。皇后、淑妃、德妃、云昭仪、李充媛等人都送来贺礼。第三日，又有宗室王亲贵妇前来道贺，开阳虽然疲倦，亦不得不打起精神一一应对回礼。待礼数尽完了，六月也到了尽头。
　　这晚天气燥热，太后心中烦闷，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见窗外月明如水，便要银姑陪她出去走走。银姑度其心思，也没叫旁人，为她披了一件云锦纱斗篷，自己提一盏小宫灯。出得门来，见月儿不断往西坠，二人便信步西行。
　　因各宫都已落钥，沿路寂静无人，只闻自己的足音。西边是西平山，平日走的人少，小路被落叶掩埋，脚踩上去，便发出卡擦卡擦的声音。玉溪的水顺着山路蜿蜒流下，明月静静照在流动的水面上，更显清澈晶莹。偶尔一两只水鸟斜剌剌地飞过，翅膀在水面掀起圈圈涟漪，月影便碎成许多小块，闪闪地发光，端得是美妙。
　　二人朝上游走了好一会，玉溪在山路上绕了一个小圈，却又隐没在了山后。太后喘了口气，笑道：“这水竟是从山上弯弯曲曲流下来的，今晚恐怕走不到头了。”
　　银姑忙道：“可不是。不如我们先回去，过几日您身子好了，再坐轿子来找。”
　　太后难得好兴致，摇了摇头，拉着她继续朝前走。走了一会，忽见远处逶迤过来七八盏灯笼，凝目细看，上面并没有禁军的字样，想来是哪一宫的人，半夜睡不着觉，带着奴才出来散步。她生性自持，不愿让人知道自己也不守规矩，于是悄声让银姑吹熄灯烛，两人寻了块大青石，倚着石面静悄悄地坐着。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群人走得近了，见月光投在微暗的水面上，水面和树梢间弥漫着一层蓝色的雾霭，既清淡又疏朗，心中十分喜爱，便停下脚步驻足细看。
　　夏夜山中虫蝇极多。太后和银姑隐在石后，又不敢发出声音，只好用袖子掩住面，另一只手不断地挥赶蚊虫。饶是如此，脸上、手上还是被咬了许多小红点。太后见那群人迟迟不走，终于忍无可忍，正要起身出来，忽然听见一个异常温柔的声音说：“你今天想我没有？”
　　太后已经起来了一半，听到这声音，怔了一怔，又扶着石面缓缓坐了回去。
　　银姑也是一惊，微微转过身，从石缝中看出去，只见白色的酴醾花瓣翩翩落下，开阳伏在皇帝肩上，侧头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道：“你说呢？”
　　这句话本来平平无奇，可是不知为什么，银姑却觉得耳朵突然一热，带着张老脸也红了起来。
　　太后见她如此狐媚，又想起卫王一世英雄，竟然死在她手上，怒气简直难以遏制，恨不得立刻命人将她拿下，施以重刑方才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