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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雪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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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马过了永乐大街附近朝着外城平铺出去的万家街市,介渊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背后正被一双眼睛盯着。
两旁的屋檐不高,层层掩掩地遮住了他在街上纵马长奔的身影。
借着路上的一池水洼,介渊瞥见了身后的屋院顶上立着一人。那人穿着一身干练劲衣,看不清容貌年岁,正望着他。没有其他动作,只是一路跟着自己行走。他每策马奔腾一里,那人便在屋檐上来回闪转,很快便跟了上来。
想来是负责年宴当夜安防的拱卫司。
介渊眉头一皱,打算在前面街角的转弯处甩开此人。
他挥舞着马鞭,提起马速,高高束着的长发在身后顺着风扬去,面上却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月光微寒,介渊又接连行过两条大街,再从地上的水洼看去时,四周的建筑上已经没了人影。
他勒马,控着缰绳原地打转,凭着一星半点的微光去辨识前面大街的三条岔路。他平日里都是乘车坐轿,鲜有这种纵马疾驰的快意时刻,方才迎着雪夜中冽冽寒风而行,一时兴上心头,竟然忘记看了来时的路。
四周街坊紧闭,连过年时挂在屋檐上的大红灯笼都熄着。
介渊出府时天气还不是很冷,因此没有披裹大氅,只穿了一身靛紫襕衫,许多地方松垮着,看上去有些不合衬,此时腊风寒促,阵阵朝着脸面,冻得耳根发麻,紧握着缰绳的两手已经有些僵硬。
他择了一条看上去有些熟悉的大路,调起马头,拍马而去。
走了不知多远,介渊竟然又绕回到了此处。
他立定马儿,环视起周围。
除了朔风掠过耳旁带起的呼啸声,周围没有任何声音。
死寂。
介渊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选择了另外一条不同的路,结果还是一样,绕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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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池鱼在屋檐上来回闪转,如履平地,跟着跟着,街上纵马的身影却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连马匹逐渐远去的蹄踏声都没有听到一丝半点。
他轻悠悠地跳下屋顶,望着宽敞的长街。
面前的街道看上去并不真切,更像是一泓静水,他仔细盯着看了半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手指便没入了进去。
他摸索着,走了进去。
......
介渊看着凭空出现的一根手指,有些疑惑,蹙着眉头,也伸出手指,指尖对着指尖。
下一瞬,一个身姿便一点一点随着四周乍起地零落光屑汇聚成型,那些光屑在空中泛起涟漪,溅起阵阵波纹,然后由白转赤,最终像是燃起的焰火一般消失殆尽,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李池鱼那副稚嫩未脱的脸庞。
“是你搞的鬼么?”介渊连忙收回手,开门见山地问道。
指尖上还留着残余着温存,他将手背在身后不自然地摩挲。
“嗯......看起来不像。”李池鱼掸了掸衣袖,向着四周转了转身,得出了一个结论。
“像是炼气士的手笔,只有他们会搞些这种......”他托起下巴想了一会,选出了一个他认为的合适形容,“高级食材。”
“高级食材?”介渊瞟了他一眼,走到四周的商铺前,用手去敲击柱梁。
那手感沉实,传来阵阵闷响,不像是假造的。
“嗯。”李池鱼比葫芦画瓢,仿着介渊的动作,轻叩着街道上的门,“看起来高端华丽,实际上做出东西来效果不一定很好,还有可能会很差。”
“老魏一直都说我很有天赋,我觉得他是在夸我对文学方面的独到见解。你是大学士,你觉得呢?”他转过头来问。
“嗯,我也觉得是,若非是天赋异禀也想不出来这样的话来。”介渊裹紧了衣服,搓着手哈了哈气,然后说道:“等回去我就跟大师父说说,文圣的位置就让给......”
他话还没说完,身上一重,被人披上一件厚实大氅,直直拖着地。
“我不要这个。”他想要脱下,肩上却被两双手摁住。
“可是很冷啊,”李池鱼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一边说着,替他拢紧了大氅,“你是女人,男人要照顾女......”
介渊身形一顿,猛然一抖,大氅从肩上斜着滑落,堆在雪地里。
他没有看李池鱼,自己挪开了两步,移到几丈外,自顾自地打量着四周,想要在其中找出一些端倪来破开这个阵局。
李池鱼迟疑着,退到了一旁,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正困惑着,眉间却不知为何闪过一丝不快。他轻轻撇过头去,耳边堪堪飞过一箭,结结实实地定在他身后的实木红柱上。
紧接着从房上跃下三人,清一色地戴着褐色蒙面,身材壮硕,手持阔刀。
李池鱼向前方望去,远处最高的那座酒楼的飞檐上也站着一人,他手中的巨大劲弓已经完全撑开,搭在弦上的利箭蓄势待发,正瞄着自己。
“只是一种陷阱阵局,用来暂时困住人。这种阵局一般最多只能维系两个人入阵,只要等到明天早上街坊开门,有人误入了阵局,咱们就能出去了。”介渊蹲在地上,捻起一小撮尘土,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撒在地上。
嬴念曾教过他各类奇奇怪怪的招数让他用以护身,大多是炼气道法、堪舆阵局之类常常被世人冠以旁门左道的玩意儿。但因为气弱的缘故,他体内气海静止不动,无法感受到气在身中流转,也就无法调转它们,导致这些手段大都施展不出来。不过对于这种程度的破局解阵他还是信手拈来。
可会是谁寰京的大街上设下这样一个阵局呢?意欲何为?
介渊眯起了双眼。
呼啸着的朔风卷着冰碴刮过他的面上,肌肤刺得生疼。他想拂去身上染的风雪,可是双手已经冻得失了知觉,几乎要抬不起来。
“你轻功了得,但是当今国朝以武犯禁可是重罪,光是你擅闯禁城就够...”他叹了口气,转身去,静静地看着李池鱼,却惊异地瞧见他此刻正躲右闪躲,三个蒙面大汉正各拿着一柄阔刀,追着他劈砍。
他们横竖拦截着想把他逼入死角,每一记挥砍都势大力沉,分明是冲着置于死地的手法去的,只要李池鱼稍一个失手,多半就要入了鬼门关。而他身后的街坊上已经歪七束八插着五六根劲箭,每一根都入木三分,可见掌弓之人气力之巨。
介渊从地上拎起那件已经快要没入雪中的大氅,利落地翻身上马。
“走!”他高声喊道,眉眼轻狂,声音在空旷的街上被隔了很远,很快就消散在了风中。
此刻他心中竟有些莫名的兴奋。
李池鱼刚刚躲过一记险狠的竖劈,闻声后也不犹豫,脚尖轻点刀身,微微发力,四周地上的雪便被一阵罡风震得发散开来,而他一个轻巧的燕子回身[1],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
阵局已破,原先的三条岔路变得模糊起来,渐渐呈现出它本来的模样。
这是一条窄长的街巷,道路两旁被附近人家的宅邸墙壁拥着,四处凌乱地堆放着一些木材石料和破损的酒坛。
介渊认得这里,此地是寰京中最为奢华的酒楼清平升的后巷。只要出了这条巷子就是升平大街,全城的歌楼舞馆大多都在这里,是有名的花柳街,也是不少世家公子寻欢作乐的常去之处。今天年宴,全城的街市都早早地罢市歇业,只有这里还灯火通明。
他身子紧紧贴着马背,手中马鞭不断拍击着马臀,脑后长发被朔风刮起,在空中猎猎飘扬。
李池鱼则左右为难,双手不知道放在何处合适,只得轻轻抚在身前人的双肩上,斜着头,给那长发让出一道位置。
那些刺客没有轻易收手,而是紧随二人其后,用一种类似于钩索的玩意在房屋之间飞荡,速度之快甚至连全速前进的马匹都无法轻易甩开。
眨眼间已经快要出了巷口,那三人见状便在一处平稳的瓦顶上停了下来,只是遥遥地望着二人。
李池鱼在身后看得真切,稍稍放宽了心,但是下一刻他便头皮发麻,猛然惊醒。
他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抬眼望去,远处站在高楼上那人刚好放出一箭,箭尖刺破寒风,在夜里发出一声清脆的铁石声响,然后裹挟着风雷之势呼啸而来。
但这发箭的目标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正打马啸西风的介渊。
不可阻挡。
李池鱼脸色微变,这一箭的气力绝不亚于丙等武夫的全力一击,他在江湖中行走多年,自然是知道如果介渊中了这一箭会是什么光景。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悬佩着的长剑,但是放在剑柄上的手却停了下来,这把长剑始终未曾出鞘。
李池鱼飞跃起身,而后又一次落在了马背上。这一次他身姿不稳,几乎要摔下马去。
他强撑着胸中的痛意,堪堪睁开眼,看向那人。
雪越下越大,劲风一吹更是遮天蔽月,看不仔细,只能看出动作身型,看不清容貌神态。李池鱼朝着他扯了扯嘴角,那人微微叹气,走下楼去。
李池鱼将头轻抵在介渊身上,阖着双目。
一路到了升平大街的另一端,介渊才勒马,借着街边的一盏昏黄小灯,问道:“甩开了么?”
李池鱼并不说话,只是倚着他,几乎整个身子都附在他的背上。
介渊蹙着眉,用肩撞了撞他。
李池鱼双目沉重,喘着粗气,低声笑道:“甩开了。”
然后他身形一歪,重重地摔下马匹,温稠的血液缓缓从胸前淌出,如熔浆般在雪地里吞灭着,最终和雪水混在一起四散铺开,色如胭脂。
介渊侧身看去,双眼微微睁大,没有说话。
一朵盛开着的梅花。
这是他冒出的第一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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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灵感来源为泰罗奥特曼的燕子飞踢。
李池鱼没拔箭,所以不会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