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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入城 ...

  •   宸宁殿。

      殿内灯火昏暗,殿外风雨飘摇。

      常帝盘着腿坐在醮观里,双眼微微眯起。

      “陛下。”有人轻轻唤了一声,但不知声音从何处而来。

      常帝鼻间“嗯”了一声,一个身影从大殿的暗处走了出来,跪倒在他面前,双手呈上两封封密信。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侧着眉眼,斜斜地盯着那封密信。

      “都是关于谁的?”

      那名拱卫司的高阶缇骑匍匐在地上,脸埋在暗处,沉声说道:“一封是关于三皇子介汝的,卑职不敢擅自查阅,另外一封是宫里安插在江南镖局的人传上来的,说是接了大买卖,运三百船的粮草到辽覆去,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常帝眯着眼睛,双指捻起了第一封信,另外一封看都没看:“拿去处理掉。”

      那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重新走回了大殿的阴暗处。

      倏然间起了一道惊雷,晴天霹雳,赤紫色将天空一分为二,响声绵久不绝。

      “刘峎。”常帝大声喊道,顺手将那封密信放到身后的纱幔中去。

      刘峎从殿侧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件氅衣,披在了常帝身上。

      “天冷了,主子可千万别着了凉。”

      “他们都来了么?”常帝站起身来,在大殿中来回踱步。

      刘峎讪讪地回答道:“知道今天是年宴,王侯们提早都到了京畿,安西省路途遥远,秦王还没有赶到,不过约莫着下午酉时也该到了,只是......”

      “嗯?”常帝凝起了眼神。

      “辽覆王没有亲自来,而是派了世子独自进京。”

      常帝冷笑了一声,说:“先帝神武,老早就看出了辽覆依旧怀念前朝李氏,重税徭役之下尚且如此。真不知道要是给了他们一点小恩小惠,要放肆成什么样。”

      刘峎深以为然地跟着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常帝看着他这副模样,淡淡说:“朕知道,北颓还是要靠他们打。军粮既要给到他们,也不要让他们觉得是朝廷对他们有半分退让,只要朕明面上不松口,就不会有人敢在底下揣测,闹些乱子出来。”

      “主子圣明,只是这些谋略什么的,我们这帮下人可理解不了,主子说了,也只当是对牛弹琴了。”刘峎说。

      常帝瞥了他一眼,眼神里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突然间他笑了起来,那笑声放肆癫狂,刘峎则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阿君...”

      他瘫坐在大殿里,眼神寂然,涕泗滂沱。

      “阿君!”

      嘶喊在大殿中不停传响,所有在暗处当差的内侍们都捂紧了耳朵,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听了以后就被那看上去低眉顺眼的刘姓老祖宗在夜里给活活打死了沉江,神鬼不觉。

      ——————

      介渊裹着厚实棉被窝在床上,脸色苍白,这时屋内走进一人,刚见到他,介渊立刻就要起身,但被那人叫住:“你且不要动弹。”

      于是他便老老实实地又卧了下来,只从棉被里探出一颗头来,地说:“爹,你啥时候从安西回来的?”

      介嘲笑吟吟地不说话,兀自拉来一张凳子,又从身上穿的四爪墨色蟒袍中里摸索了半天,最终竟掏出一把瓜子出来放在桌子上,磕了起来。

      介渊伸直了手,想抓一把,被介嘲打了回来。

      “哎?我说你这位老同志[1]啊,吃独食是吧?”他揉着手说。

      介嘲白了他一眼,说:“谁是老同志,没大没小的。”

      “昨天晚上刚回来,天色晚了就在朝凤嵬住下了。”他说着把一颗刚剥好的瓜子扔进嘴里。

      “周上呢?”介渊望了望门外。

      “别看了,他还在朝凤嵬看着兵呢,这次回来的急,就带了二千骑随行。结果没成想,朝凤嵬来了个新官,是个毛头小子,兵卒一律不给进城。”介嘲说。

      介渊打趣地笑道:“怎么?没敞明身份?”

      介嘲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闭着眼摇了摇头。

      “这幸亏碰上的是你,这要是碰上北宁王,怕是免不了一顿马鞭。”介渊调笑道。

      介嘲噗嗤一声,刚喝进嘴的茶全部喷了出来,大笑着说:“你老子我去的时候姜景胜正带着人在那喂马呢!”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等会我去朝凤嵬给你把兵带回来。”介渊笑地肚子疼,在床上翻来覆去。

      这副模样要是让别人看了去,可没人会相信他就是那位传闻中绰姿清绝的光寒殿大学士。

      介嘲说:“还是让手下人去吧,去兵部领个文书就行了。”

      介渊摇头说:“还是我亲自去吧,到时候人家不认文书。”

      “不认文书就认你了?”介嘲挪开了话题,装作不在意地低着头,“你的身子...不是还没到晦日[2]吗?”

      介渊苦笑着指着心口说:“今年冬天冷,气弱的提前了几天,也更加没有规矩了,说来就来。”

      常人体内气府连贯,自成一道小天地,其中气血往来自如,生生不息,而他则大不相同,从小患有一种名为“气弱”顽疾。此病平日里不发作,只是体内气府如同一潭死水,也无法像寻常人一般修习武功,但只要到了每个月的晦日,气府之中便如同翻江倒海,浑身寒意砭骨,刺痛难忍。在他六岁那年,小师父嬴念翻遍了整个藏书阁的医书也没有找到治疗的法子,此后说要寻找,就一直到了现在,成了二十余年的沉疴旧疾。

      介嘲的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来,眉头紧蹙。

      “走了走了,给你领兵去。”介渊从床上蹦了起来,朝他摆了摆手,走了出去。

      介嘲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虽然削瘦,背却挺得笔直,活像一棵青松。

      自从他被封为藩王镇守安西,介渊这双肩上就不知挑起了多少重担,寰京中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有些东西砸不到远处的秦王头上,就只能由近处的光寒阁大学士挡下。旧仇政敌,哪一处都不是善罢甘休的主,曾经介嘲自己在寰京的时候,那些人不敢当面做些什么,最多也就是背后使坏,不甚打紧,可如今轮到介渊,就大不一样了,再加上他手里掌着兵权,就连自家人也成了外人,哪里还有亲情可言,不然当初也不会把介渊留在朝廷里,什么意图?不就是为了死死地把自己盯在安西吗?现在对那个人,不说遮风挡雨,不给风雨雷霆便是最大的亲情了。

      他伸出手,可最后还是讪然缩了回来。

      “渊儿...”介嘲唤道。

      “嗯?”介渊已经走到了门口,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

      介嘲笑着朝他挥了挥手:“没事,就是叫叫你。”

      介渊疑惑地蹙了蹙眉,嘟囔了声:“莫名其妙”,便哼着小曲出了门。

      这位荣盛至极、手握二十万兵甲的封疆藩王静静坐在屋内,心境沉平,眉目低垂。

      他又剥开了一颗瓜子。

      空的。

      ——————

      介渊骑马拿着兵部的文书赶到朝凤嵬时,天幕已经低沉,月色几乎要从天边凝出寒光,但夕阳仍是拽着那一抹余晖不肯松手。

      这小小一方驿站官道两旁竟然挤得水泄不通,净是兵卒马匹,城下站着一位官吏,穿着素白麻衫,身形削瘦,独自一人堵着千军万马不给通过。在他身前,两位少年将军正高高骑在马上。

      介渊远远地就听见其中一人朝着那名官吏呵斥道:“天已经黑了,再不给我们入城,耽搁了今晚的年宴,圣上发怒,是你来承担还是我们来承担?”

      那官吏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说:“大常朝有律法,没有兵部的文书,地方驻军一律不准披甲入城。”

      “你还打算让我们卸甲不成?信不信我现在就打杀了你!”

      介渊骑着马走到跟前,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人有些发怔,待认出介渊时,原先的嚣凌气焰登时便弱了三分。

      “渊哥儿...”他缩着脖子讪讪道。

      介渊没有搭理他,而是看向了另一位神态素然的将军,笑着说:“周上,一路辛苦。”

      “殿下言重了,一路风尘赶来,王爷才是最疲惫的。”周上轻笑一声,又问:“想必殿下已经见过王爷了?”

      介渊点了点头,翻身下马。

      “这是兵部的文书,今天晚上是年宴,后续赶来的人马一律不用押停,让他们进城就是。”他将文书递给那位官吏。

      官吏拿着仔细看了半响,才朝介渊行礼道:“属下见过寒君,诸位请入城吧。”

      他转身朝着城楼上喊道:“放行!”

      身后两道沉重的城门发出一声低闷的响声,缓缓打开。各将都把自家部卒都相继领进了门。

      “这才像话!看在渊哥儿的面子上饶了你这次。”那位方才扬言要打杀官吏的少年说。

      官吏没有搭理他,冷笑着不说话。

      进城后,三人并行。

      那位少年将军见介渊不说话,挠着头问道:“渊哥儿,你怎么不理我?”

      介渊瞪了他一眼,说:“去了澈北什么没学到,一身匪气倒是学了不少,穿得光鲜亮丽,整一个兵痞儿似的。”

      谢峭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好赔罪地笑着。

      “谢将军少年英武,听闻这次擎州叛乱,可是立下了大功呢。”周上打趣道。

      谢峭连连摆手:“周将军可就别拿我取笑了,这‘叛军’一共也还没到三百人呢,其中一半还是被裹挟进来的无辜百姓。”

      “喏,你瞧瞧。”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块玉佩,那玉佩色泽均透,上面不知道刻着什么文字。

      介渊接过玉佩,放在手中观摩了半天也没看懂上面写的什么。

      “这是什么?”他问道。

      “那伙叛军里有个头目,武功很是了得,像是江湖中所说的甲等,最后还不是被我领了二百骑兵活活射成了刺猬。这玩意就是从他尸体里搜出来的。”谢峭说。

      “死人的东西你还带在身上?”介渊挑眉问。

      谢峭笑着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今年江南七次叛乱,其中四次都搜出了这个玉佩,宋大人推测背后是有乱党勾结。”

      “没问你这个。”介渊说着,把玉佩扔回给了他。

      “宋大人没来么?”他问。

      谢峭没有说话,抬起下巴指了指远处皇城中露在天外的楼台殿阁。

      “周上,这次回京儿没有给我带些什么稀奇玩意?”介渊转头看向周上。

      后者笑着说:“带了两坛子陈年好酒,明天都送到王府上。”

      介渊皱眉道:“没有什么武林秘籍之类的么?”

      “也有,明个一块给你送去。”周上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

      谈话间,便到了皇城前的永乐大街,已经是将近戌时,街上的店铺都在收摊。不少轿子从全城汇集到了这里,大多都是今晚要参加年宴的朝臣。

      “我就回去了,你们记得在皇城前下马,十二监会给你们准备轿子。”介渊说着就要调转马头。

      “你不去吗?”谢峭疑惑地问。

      介渊没有回头,挥了挥手,策马扬鞭。

      ——————
      [1]:指志趣相同的人。
      《周礼·地官·大司徒》“五曰联朋友”
      汉代郑玄注:“同志曰友。”

      [2]:农历每个月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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