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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欺天 ...

  •   介渊离了皇城,在午门乘了十二监的内侍们准备的轿子,一路朝着城西的杨府行去。

      当朝阁臣共有七人,其中王敬之、曹蕤、还有刚刚去世的杨冬琅都是自先帝时期就拜入内阁的廊庙股肱,饶是当今圣上如此圣心难测、猜忌多疑,对待这三位廷臣仍是以礼相待,特许面圣不跪。尽管介渊与杨冬琅相交不深,止于同僚,但是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府中吊唁。

      而此行,他还要见一个人——

      王敬之。

      轿子刚走到城西的花市口,路边街坊邻居的房檐上都悬挂着白灯笼,介渊放眼望去,街上无人不穿缟素。倒也是合乎情理,本朝奉行重农抑商,内阁朝臣如流水,换了一茬又一茬,那么多门阀士族里只出了杨冬琅这么一个愿意替商户说话的,这些商户们当然打心底里敬重他。

      介渊坐在轿中,心中静水无波,耳边传来轿外猎猎地寒风。

      已经到了杨府跟前。

      “介阁老,杨府到了。”抬轿的内侍敲了敲轿壁。

      他“嗯”了一声,下了轿。杨府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白烟缭绕,隐约可以看到跪倒在地上抽泣的人。

      介渊迟疑了一刻,还是走进了门。

      杨府不大,只比寻常百姓家的房子稍微宽敞一些。谈不上奢华,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庭院中的地板大部分都龟裂着,一尊矮小棺椁正放在庭前。

      “王阁老,光寒阁大学士来了。”管家接了内侍们的通报,走到一人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道,后者正用手抚摸着棺椁,棺椁的木材是寻常的杉木,侧面有些潮湿发霉。

      王敬之点点头,转身看着了正缓步走入的介渊。

      “王阁老。”介渊垂眸,从旁边下人的手中接过一沓白纸,走到棺椁前的火堆旁,一张一张地递进去烧着。

      “等你一上午了,介阁老。”王敬之说,他声音低缓,“云淮出了涝灾,老杨却提前走了...跟老申一样。”

      介渊知道,他口中所说的老申,是前任光寒阁大学士申参。

      “救灾的事宜都准备好了么?”介渊看着手中的白纸被火焰吞噬后盘旋上升,然后散成一团灰蒙蒙的余烬。

      王敬之叹道:“已经传下去了,最多三天,救灾的粮船就能到云淮,一共三百船,够灾民吃三个月,等熬过冬天,这个年就算过去了。到时候受灾百姓们是卖田从商,还是新栽秧苗,总是有个说法。”

      介渊沉默不语,自从他听了这件事后,心中就生出了许多疑问,只是他一向敬重王敬之,所以一直未曾开口,现在粮船出动在即,不得不说。

      “王阁老,你没有觉得奇怪么?”介渊淡淡说道。

      “哦?说来听听。”王敬之有些疑惑。

      介渊站起身来,掸去身上的灰烬,说:“两都一十二省,云淮最为富庶,一省占去全国七分之一的税收,三分之二的丝绸...

      “这时候发了水灾,淹了景山三县的官道......就连奏折都是隔壁澈南递的,王阁老,是什么水灾、多大的水灾?难道能淹了整个云淮的官道不成?南边没法走了,北边呢?”

      王敬之神色有一丝迟疑,没有说话。

      “况且这么大事,云淮王江谪锦呢?他奉命镇云淮,掌五万兵马,现在已经过了午时,他连一封奏折都没上来。上一年他爹江栾去世,诉求世袭罔替的奏折可是两天就到了寰京。”介渊静静地看向王敬之。

      大常朝有两都,北直隶为寰京,南直隶为冕都,冕都同样设有六部,但只有虚名而无实权,一般南方省份递呈的奏折会先交由冕都,由冕都批文后,再带着批文一同送至寰京。这也恰巧是让介渊最为在意的一点。

      直到现在,他都迟迟没有见到冕都的批文。也就是说,那封奏折是直接送到寰京的,绕开了南直隶,这样的话,灾情到底是真是假,天高皇帝远,作为北直隶的寰京也没办法核实。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谨慎了三十多年的的王阁老,又怎么会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

      想必是有心而为了。

      介渊直直地看着王敬之,后者没有躲闪,喟叹了一声。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举荐你进内阁吗?”王敬之神情恍惚地说道。

      介渊不置可否。

      “陛下原是能君,刚即位没几年就铲除了高家外戚,扫平了一切阻力。”王敬之惋叹,“但也就是自这时开始,他变了。变得疑神疑鬼,猜忌群臣,朝政也不再过问,只是一半扔给内阁,一半扔给司礼监,制衡朝臣,玩起了帝王心术......”

      介渊沉默了半响,抬头问:“所以你让与陛下有宗亲关系的我来组阁?因为陛下最有可能信任我?”

      王敬之笑了,他摇头道:“不,你心里都应该清楚,陛下最不可能信任的就是你。”

      介渊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堆火烧得兴旺,从里面传来木柴的噼里啪啦声,每一声都乍响在他的心头。

      他心里自然明白王敬之的用意,只是装糊涂罢了。秦王介嘲镇守安西省,负甲三十万,就算他是圣上的同母胞弟,也不能不防,而他介渊的作用,自然就只是一枚质子,用来锁住秦王。

      “世子殿下可能还不知道辽覆的情况吧?”王敬之换了种称呼。

      介渊听闻,立即抬眸,神情倏然变得凝重起来。

      自古以来,草原的游牧民族便是中原王朝头上的一把尖刀,常常侵扰北方。约是四百多年前,草原出了一位雄主,四处征伐,荡平了十二大王庭、三十六锦帐,最终建立起一个横跨草原大漠的统一帝国,称为北颓,之后便一直雄踞于北方边境,虎视眈眈地望着中原这块肥肉。而辽覆省便是直接与北颓接壤的省份,也是王朝军事战线中的北庭东线,此处天寒地冻,粮食产量极其匮乏,因此军粮都是由从中原和江南调送。

      前朝大盛末年,辽覆由燕王魏须年镇守,此人深受末帝李素却信任,一转从前其他将领的守态,率着一支约七万人的孤军深入北颓腹地,竟然打破了草原骑兵的不败神话,连续打赢了十二场胜仗,吃掉了北颓最为精锐的部队,甚至擒杀了北颓皇帝。原本有望趁势一举攻灭北颓,却在此时后方传来了常国公介抟起兵的消息,魏须年率军回救,刚刚返回辽覆就得知了神器更易,大盛朝灭亡李素却饮鸩自尽身死道消。万念俱灰之下他遁走江湖,至今下落不明。

      而辽覆百姓常年受北颓侵扰之苦,念魏须年功德,在他走后依旧不服大常朝,最后竟然成为了大常朝两都一十二省中最后才归附的省份,先帝一怒之下对辽覆实施重税,此律至今未被废除。

      眼下如今天寒地冻,比往年的冬天还要寒冷许多,草原水草不盛,单靠畜牧无力支撑生计,被魏须年打得元气大伤的北颓已经休养生息了二三十年,怕是要卷土重来了。

      所以说,其实云淮水灾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这三百船粮食最终都会被暗中送往辽覆,以备军需。

      “陛下知道么?”介渊深吸了一口气,寒风冲进鼻腔,刺得他生疼。

      “瞒得住陛下,难道瞒得住拱卫司吗?”王敬之苦笑,“陛下仁孝,先帝定下的铁律,他‘知其可为而不为’,那就只有让我们这些臣子为。”

      仁孝。

      介渊咬住嘴唇,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字眼竟然有些可笑。

      当朝圣上爱惜羽毛还真是远胜从前其他帝王

      “世子殿下,等年宴过后老臣就要去请罪了,到那时粮食想必也已经动行了,年宴......你就不要来了。”王敬之长吁了一口气,一双老眼竟然在此刻显出一丝清明,痴痴地望着庭中杨阁老的矮小棺椁,轻声喃喃道:“庙堂上,终究该让给年轻人了。”

      介渊沉默着点了点头。这事既然是陛下默许的,那王阁老想来最多也就是发配原籍,也算是告老还乡了。

      他走出杨府的大门,一言不发地上了轿,内侍们等了半个钟头,见到介渊时都揉着惺忪的双眼,不敢怠慢,问:“介阁老是要回府还是?”

      “回府。”轿中传来他清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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