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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为人(2) ...

  •   然而在战争结束之前的所有假想不过都是徒劳。

      几乎要淹没大地的黑暗潮水终于退去,消失在地底深处的深渊。一切都结束了;不光是这场战争,还有他的契约与职责。钟离望着自己的漆黑的左掌,端详着沿手臂逐渐扩散的黑气,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帝君……”

      已经被赐于新名与新生的夜叉魈站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左臂。曾被魇之魔神奴役多年的魈自然懂得这种黑色的意义,不由满目绝望。

      “无妨,所谓有备无患,”钟离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还带着一分能让人安心的宽慰,“许多年前我便想到会有这种可能,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你按我说的做便可。”

      见仙人与夜叉渐渐聚拢在他身后,钟离开始发号施令,“削月,理水,你二位速速召集民众,带领他们撤往天衡山以南;现在的避难点未必安全,定不可让任何人逗留山北。魈,你守归离集主城,浮舍,你守天衡山口;地动不止决不可退,不得放纵任何存在通过。留云,之前的备案你自是清楚;你把事情都告诉归终,让她来见我,之后你便陪同甘雨去预设的地点。甘雨那孩子……”他停顿了极为细微的一瞬间,方又续道,“那孩子是你带大的,你比谁都更懂她的心性,她或许一时下不了手,也只能仗你劝说了。诸位,如今事态危急,当各司其职。”

      他口中说着“事态危急”,却不见丝毫慌乱,声音平稳不含任何波澜,那几乎带有压迫性的镇定让身旁的仙众与夜叉甚至感受不到恐惧与悲痛。待众人散尽,钟离转过身去,在片刻思索之后随意选了一个空旷的方向缓步向前。

      他不清楚归终和留云预设的能困住他的法阵在哪里。为了保证猎杀他的计划万无一失,归终与留云的一切准备都避开了他的耳目,所以此刻他并不知道最终目的地。但他并无担忧,只是默然前行;计划自然也包括能将他引入陷阱的方法。周围地形逐渐险峻,风声也愈发喧嚣,脚下的尘土在与岩石共鸣,凡人无法听闻的轰鸣声中传来神力传达的指令:向北,往前,看这里,看这里。他收敛心神,按捺住一切反抗外力的欲望,放纵自己被风尘中的魔咒引领。他穿过一线只能两人并肩走过的狭窄峡谷,最后穿过一扇森严的石拱门,来到一片四面都被百丈高崖环绕的原野。这里开满了琉璃百合花,从悬崖脚下直铺至石拱门下的山谷口,无数花朵在逐渐深邃的夜色中静静绽放,织出一片闪烁的光幕。

      钟离默然走在花丛中,直到他足下一沉,陷入一片流沙中,只一瞬间沙已没过他的膝盖。

      陷阱来得有些突然,他下意识地想要凝聚岩石脱出流沙,但这时他腿边的琉璃百合却化成了水,于是他将将召唤出的岩造物顿时消散在水面。只一瞬间,四面八方的晶莹花朵似乎都化成了一层清水,而水下还有无尽的流沙。水与沙都开始流动,渐渐形成漩涡,让他越陷越深。但此时他已意识到这便是归终与留云设计的阵法,便逼着自己一动不动,任由阵法逐渐剥削他的力量。被召唤来的雷云汇聚在这片原野上空,一时间电闪雷鸣,倾盆雨下。水面和四周山崖上开始浮现出咒法图形,在一片漆黑中闪烁着不详的光芒。

      钟离缓缓呼了一口气,终于觉得胸中轻松了些许。如果刚才他还在强自遏制反抗法阵束缚的本能,现在他已是真真切切地被制住,动弹不得。他微微侧目望向自己的左臂,发现整条手臂都已经变得漆黑,墨色已经漫过肩膀。

      看来已经可以结束了。

      一朵琉璃百合花在他面前破沙而出,从漆黑的水面下升起,蓝白色的花朵散发出淡淡光芒,点亮了他面前的黑暗,然后花化作归终的人形,站在雨幕中平静而温柔地望着他。

      “你来了就好,”钟离说,“如果你能接纳我的全部权能,或许还能保住归离集主城。”

      归终却应道,“虽然我依你所言与留云一同设下此处法阵,但我一向清楚,一定会有更好的破局方法。你难道当真没有想过?”

      钟离微微一愣,“你在说什么?”

      “我们探讨过,这种来自世界之外的污染会扩散,也会转移,只有一击终结被污染的寄主方能彻底遏制,”归终托起钟离漆黑的左臂,温柔地说,“但既然污染可以转移,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选择最终是谁需要被诛灭,而无需由敌人或者巧合来决定。”

      钟离的手逐渐粉碎,像被风化的岩石一般,从指尖开始碎裂,一点一点化作漆黑的粉尘,然后尽皆附着在归终双臂上。钟离突然感受到了反抗的意愿,比空中轰隆不歇的雷电更激烈,但此时他已经被法阵完全束缚,丝毫动弹不得。

      他只能说,“你为什么做此等奇怪想法。”

      归终不予理会,径自续道,“你曾说过,我等为守护一方人类生存于天地间,以此获智识权能。你是归离集最强大的领袖与后盾,是无可取代的王,是唯一能庇佑一方的神。所以,为了你的子民,你必须维系自身;而我身为你的同盟,背负着同样的契约,为了子民,我一样不能看着你赴死。”

      “你我之间并没有这样的契约,”钟离说。

      “如你所言,这是你我与造物的契约。”

      钟离的整只左掌连同半截小臂已尽皆化作尘埃,沙化却仍然追逐着污染吞噬他的手臂。他终于无法保持住千年战争都无法改变的镇定,急声道,“契约的准则是公平;我行差就错,却换以无辜者的湮灭,岂有公平可言?”

      “自愿的交换,也称得上一声公平,更何况这本就无关你我之间的公平,而是完成守护人类之约的最佳选项。以你的力量,再接纳我的权能,你可引领人类万年;而我的力量终究太过弱小,甚至多半无法吞噬你死后释放出的所有神力,也决不是守护子民的最佳选择。你我之间如果只能留下一个,那自然应该是你。”

      钟离沉默片刻,最后说道,“这不是你真正的理由。莫说公平,你所谓的‘守约’甚至不具有真实。”

      “那么你始终拒绝自保的理由又是什么,当真是因为守护子民的‘契约’?若真是如此又何必与我枉论‘公平’?”归终微微一笑,“你似乎比我想象的更懂我。”

      钟离的左臂已经全部化作尘埃,左侧上身沾染的黑色也所剩无几。而归终则是笼罩在漆黑的尘埃中,身形若隐若现,几不可见。只听她幽幽叹道,“身为魔神降世,为人而生非我所愿,我宁愿生而为人。到头来能以这样的方式挣脱与造物的契约,虽尽私情,不害苍生,也算是美好的终结。”

      锐利的破风之声响起,一支宛如流星一般的箭矢从空中落下,直奔他们而来。

      “等等!”钟离骇然喝道。

      他的神力愤然释出,岩脊突破层层流沙与清水,斩断一切机关阵法,最终冲出地面,共振的轰鸣将空中的雷云都震散了几分。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碧玉箭矢穿过仍自闪烁着电光的云层和连绵的雨幕,埋入归终背心。她没有瞬间消散,反倒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望向钟离,一如既往地笑了起来。

      “收下我的权能吧,”她说,“土地丰饶、万物生长的祈愿,还有守备城镇的机关,这是使民众富足的祝福。至于散入夜风的乐声,这是单单送与你的。”

      “还有,记得你我初相逢时作为信物的那把石锁么?如果你能解开它的话——”

      归终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身影化作尘埃,和来自世界之外的漆黑烟尘一同消失于无形。

      这一刻天地变色,石裂山崩,四周百丈高的悬崖在飓风中化作沙尘,似被拦腰斩断一般,山崖突然便矮了许多。尘土与仍然绵绵不绝的雨水混杂,宛如洪流,遮天蔽日。大地的呻吟如同涟漪一般一圈圈扩散出去,方圆百里内群山颤栗,河川呜咽,地形在一瞬间被永远改变。钟离站在逐渐分崩离析的山谷中。在长如千年的这片刻之间,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即将随着周围的山石一同崩裂粉碎,化作沙尘暴。最后是脚下土地的彻底崩裂终于让他从这种无法形容的空洞中苏醒过来。他抬起仅存的右手,将旋于身周的神力尽皆纳入掌中。

      他一步一步走过破碎的山川,终于在晨光初明的时候回到归离集主城。扩散百里的地动山摇终究还是影响到了这座屹立多年的城市,城墙坍塌大半,城中房屋更是所剩无几。城中人们早已撤空,躲去了天衡山以南的避难所。只有魈谨遵岩神之令,仍然守在城门的位置;如今夜叉目不转睛地盯着归来的岩神,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面具下的眼眸里有三份惊喜更有七分戒备。

      钟离没有理会魈,径自穿过半塌的城门,走过只余风声的市集,终于来到他和归终的居所。这里的房屋也坍塌了大半,昨天尚且鲜活的花草尽被尘土掩埋。在废墟中他看见了一件熟悉的物品,弯腰抱了起来;那是归终钟爱的瑟,被瓦砾落石砸碎了一半。钟离将瑟抱在身前,手指轻轻拂过剩下未断的琴弦,听见意料之中的喑哑之音流出。

      “从今往后,”钟离说,“瑟便只有二十五弦了。”

      归终临死前提到的那把石锁一直被钟离深藏在洞府中。那是他初识归终时得的礼物。归终曾笑说道,锁是对他的挑战,若能解开就可获得无上的智慧。彼时钟离把玩了几天石锁,随便猜了猜其中的谜语,但数日不得其解之后便将石锁收藏起来,只当是盟约的信物,挚友的礼物,但其中的所谓“无上智慧”,那多半只是一个善意的玩笑。归终死后,他将石锁从洞府深处取出,带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并没有试图打开石锁。锁里藏着归终的声音;也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想再听见。

      直到数十年后,璃月港大成,繁华初现,海怪镇压,商旅兴隆,人们再一次安居乐业,他才终于找到喘息之机和回忆的勇气。在夜深人静万家入梦的时分,他独坐在玉京台的回廊中,望着摇曳的海面倒映出最后几盏灯光,终于在千年之后再次启动石锁上的机关。

      “为人而生,生而为人,”石锁里传来归终的声音,和记忆与梦境一般真实又无处可寻,“何谓生?”

      这只是整个装置上的第一道锁。当年他随口猜了几个答案,无一正确后忍不住莞尔,倒也没有胡乱猜测下去,只当自己跟不上归终那尘一般细微、风一般跳脱的思绪。但千年后的此时或许他已经遭遇过了答案。

      “生者,”钟离低声说道,“畏死也。”

      石锁中传来清脆的机械转动声响,然后便看到石锁最外圈的两枚金属构件弹开,随即消失在一片光幕中。归终的声音再次传来,“生者畏死,为何畏死?何谓生?”

      钟离默然望着面前的石锁,想起和平年间归离集城中时起时伏的喧闹与欢笑,伴随着归终的乐声,乘风飞过原野,亲吻着每一朵琉璃百合花。彼时归终会对他说,笑一个,让大地听见。

      于是他答,“生者,贪欢也。”

      又是几声机械声响,石锁外层的金属尽皆脱落,玉石雕成的部分也开始扭转变形,散发出不一样的光芒。

      “生者贪欢,生亦何欢?”归终最后一次问道,“何谓生?”

      但这一次钟离没有回答。

      他想他其实很清楚答案。但这个答案只存在于某一个时期,甚至是某一个刹那;因为无法抗拒的命运他错过了,也许便再也不会拥有。已经没有回答的必要了。而这石锁中生而为人的无上智慧,终究不再是他能触及的东西。他是岩之魔神,为人类而生,为守护而存,与造物有约,直到契约终止。

      他将石锁放回那个伸手可及的地方;之后的千年里,他始终没有打开那把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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