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莲》阿忒

8、赏月

　　“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苏小姐以为呢？”赫连昱立于船头，清冽的声音迎风传来。

　　“出家人慈悲为怀。”清新的风迎面而来，苏落头脑也不再昏昏沉沉，不想理会赫连昱的挖苦，想起师傅挂在嘴边的话，脱口而出。好好的一个九殿下，偏偏长了个嘴。

　　赫连昱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道：“那苏小姐是打算做一辈子的女菩萨了。”

　　是啊，无论她如何避让，她最终都是要奉旨成婚，再过两年她就要十八岁了，两年时间不过弹指一瞬，从此以后都要被困在那深宅后院，成日与那后宅中的女子勾心斗角。想到此处，苏落一阵免不得心中烦闷，“不劳九殿下费心。”赫连昱识趣的闭了嘴。

　　两人一路无言，船靠岸边，苏落谢过赫连昱，便带着散绮回了桃花别院。赫连昱双手背于身后，望着苏落离去的身影，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落回到桃花别院，遣了散绮回府，便躺了下来，就知道出游不是个轻松的差事。可想起那心烦之事，苏落翻来覆去的也睡不着，想了想，又起身进了护国寺。

　　还是那朴素的院落，妙义还是那入定的样子。苏落心中感慨，真羡慕师傅，总是一点烦恼都没有的样子。

　　“今天出游如何？”妙义开口道。

　　“风景秀丽，是个好地方。”苏落想了想，还是不告诉师傅了。

　　“初空，你又撒谎。”妙义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奈。

　　“唉，师傅，什么都瞒不过您。”苏落讪讪道。

　　“遇到什么难事了。”妙义终于睁开了双眼，明亮而又睿智。

　　“师傅，我必须嫁给太子吗？”苏落还是忍不住问道，虽然知道皇命不可违，师傅或许有什么办法。

　　“初空，天意如此，你有你的使命，阿弥陀佛。”妙义双手合十，又一次紧闭双眼，入定了。苏落无奈，虽然自小受到的教育，让她隐隐有种感觉，但皇命就是天意吗，她不想去信什么上天注定。

　　讨了个没趣的苏落悻悻地回到桃花别院，心中忧思不断，竟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夜色微凉，苏落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怎么睡着了，脑中还有些迷糊，忽然觉得空气中有陌生的气息。苏落翻身下床，来到院内，只见一道黑影立于院中，看了她一眼后就朝后山急射而去，倒是没有什么杀气。苏落略一起思索，便紧跟而上，不一会就发现那人轻功很好，只是跟她比还有些差距，按照目前的速度，迟早能追上那人，但是那人却不紧不慢，像是一点也不惧怕自己被追上。

　　就在苏落快要追上时，那人突然停止了动作，朝着某个方向单膝跪地之后，便不见了身影。苏落放慢了身形，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似乎有些熟悉。穿过一片遮挡视野的树林，心中有些惊讶，怎么到这来了。

　　前方正是通往冷月阁的山路。那山路尽头，还站着一身玄色的赫连昱，在夜色中有些模糊。

　　“胆子不小，还敢跟来。”就在苏落疑惑时，夜色中飘来赫连昱的声音。

　　“是你让人引我来的？”苏落向前走去。

　　赫连昱默然不语，待苏落走到跟前，才又开口：“冷月阁之景，夜间观赏才是最佳，苏小姐今日既然来了，不观赏一番岂不白白辜负了美景。”说罢便抬步朝冷月阁走去。

　　“九殿下可真有闲情逸致。”苏落抚额。

　　到了冷月阁跟前，赫连昱却没进去，一个飞身，竟是坐在了那楼阁之上。苏落跟着脚尖轻点，正要落下，却不想冷月阁靠水，瓦片湿滑，她脚下一个趔趄，就要摔倒。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一只手轻轻扶住了她的后背，隔着衣衫传来一阵阵凉意，这人的手怎么这么凉，苏落心跳的厉害，也不知是因为突然的惊吓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匆匆整理好身形，苏落挨着赫连昱坐下，中间却是隔了两个人的身位。赫连昱也不在意，一脸平静，彷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收回手便安静地望着月亮。苏落深吸一口气，也跟着抬头。

　　不得不说，这里的视野确实极好。硕大的月亮挂在头顶，月光洒在瓦片之上，像铺了一层银粉。面前是开阔的翠波湖，弯月的倒影落在水中，不时有风吹过，荡起一圈圈波纹，银光潋滟。

　　“可惜今日不是满月，不然应该更漂亮吧。”苏落感慨，不得不佩服赫连昱的选地方的眼光，扭头看向赫连昱，平日里冷峻的面庞因为染上朦胧的月光，稍显柔和，今日的赫连昱似是跟平时不太一样。

　　却见赫连昱在听到苏落的话音时，眉头几不可闻地皱了皱。冷声道：“不知足。”

　　苏落笑出了声，像是夜间绽放的一朵昙花，洒下簌簌的光辉，她自顾自觉得赫连昱是因为她白日里心情不佳，良心发现，才引她来此赏月，不然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只是他不知道，赏月对她来说，实在算不得一件高兴的事。

　　“不过是想看个完整的月亮，就是贪心了吗，那世上贪心的人可太多了。”说罢苏落双手抱膝，专注地望着头顶那一轮弯月，思绪却飘到了不知何处。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异世十六年，她偶尔仍觉得虚幻不真实。有些记忆随着时光的消逝反而愈久弥新。

　　那时她不过十八年华，家中独女，父母宠爱，刚刚迈入人生的新阶段。却被突如其来的病魔侵扰。大学期间，都在医院与学校之间辗转。父母一夜白头，东奔西走，花光了家中积蓄，也不过多留了她两年。二十岁的某天夜里，她终究是扛不住病痛折磨，陷入了黑暗，最后看到的便是母亲哭红的眼眶和父亲凌乱的胡茬。

　　这些年来，她一直避免回忆，只是偶尔月圆，才敢放任自己沉溺在往生记忆的洪流里，放眼四周，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而只有那天上的月亮，能让她感觉到与前世的那一丝联系。异世之中，偏偏自己有着一段与这个时代完全不同的记忆，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生身父母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未报，始终是她心中难以割舍的遗憾。

　　“月亮何辜，竟让你如此苦大仇深。”赫连昱突然出声，略带戏谑，苏落那落寞的神态落在他的眼中，再明显不过。

　　苏落没有回答，沉默了半晌，才莞尔一笑，突然开口道：“谢谢你，赫连昱。”没有称呼九殿下，而是他的名字。直呼皇子大名，是大不敬。赫连昱有什么目的，她懒得猜，也不想去猜，至少他没有伤害她，而是陪她在这里看月亮。

　　赫连昱闻言一愣，却顾不上计较苏落的失礼，只觉得心绪翻腾。赫连昱是他的名字，他却觉得十分陌生。自母妃逝后，他听到的只有那恭敬的充满了各种心思的九殿下，不想今日却在此处从苏落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即使苏落再迟钝，也明显感觉到了赫连昱的情绪波动，像他这样的人，向来善于隐匿情绪，让人捉摸不透，此刻情绪外露的厉害。

　　“九殿下未免太过小气，不过是叫了声名字，九殿下就气成这样？”像是回击方才他的戏谑，苏落亦打趣道。

　　“哼，山野女子，没有规矩。”赫连昱低声回道。

　　好吧，帝都郊外，背靠大山，院中都是野桃树，非要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

　　隐在暗处的慎行早已冷汗涔涔，这苏家女子真是胆大包天，还是见到的头一个敢这么跟殿下说话的人。

　　他仍记得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九殿下的场景，就在那天星阁中，不过十四岁的年纪，说不上衣衫褴褛，但相比其他皇子来说，穿着只能算朴素，面黄肌瘦，丝毫没有一个皇子该有的模样。但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犀利异常。

　　两年时间，他见证了殿下的成长变化和雷霆手段，只那冷酷寡言的性子，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就从未变过。这苏家女子到底有何特殊，竟然让殿下如此失了常态，怕是殿下自己也未发觉。算了，这也不是属下能管得了的。慎行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

　　你来我往的对话，打破了方才那低沉的气氛，苏落心中阴云暂消，狡黠一笑，歪着头揶揄道：“要说没有规矩，哪比得上九皇叔，不知九皇叔深夜引侄媳来此有何要事？”

　　话音刚落，藏身树上的慎行差点从树上栽下，苏小姐真是语出惊人。

　　大晟虽民风开放，男女之防并没有那么严格，赫连昱亦是向来淡定，此时也让苏落的话堵得一愣，还是个记仇的。

　　“无事，赏月而已。”赫连昱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惜字如金。

　　苏落话一出口，便已经后悔。一心就想着报那白日之仇，未曾仔细思量，说完只觉得这话，深有歧义，暧昧异常。不自然地拢了拢飞扬的发丝，双颊已染上了一层红晕，轻咳一声：“哦对，赏月。”

　　巍峨楼阁之上，一双人影并肩而坐，夜色静谧，月朗星稀，偶尔传来虫鸣兽吼，慎行只觉得眼前之景如诗如画，看了看天色，默默退下，想来这里不需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