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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剖白 ...

  •   她足足躺了两天,因为腹中饥饿而被端上来的鸡汤香味唤醒。
      睁开眼睛的时候徐野一坐在榻边,用汤匙试热。
      芒安盯着墙面,还在想着这几日的事情,如同一场大梦,将那些黄沙尽数拍碎。
      她还在这里,就意味着陆处寒没有找到她。
      就意味着他也有了自己的麻烦。
      她不敢细想,浑身痛得都快散架。
      徐野一见她醒来,似是见了什么让他惶恐的珍宝似的,有些失措地将鸡汤重新放回,然后转身过来。
      “醒了?”
      “滚吧,”芒安只道,“你不如借把刀给我,西越狗死了也还干净。”
      “我——”徐野一有些难堪,“我嘴笨,是我的错。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芒安几乎要捂了自己的耳朵,多跟他说一句话都让她头痛,“徐野一,我已经死过两回了,求求你,放过我。”
      “我对不住你,你别杀人了,你别担心,西越皇子没死,他同明教人一道逃出去了,中秋夜成郊剿了皇宫内贼,逼他们就范了。”
      芒安这才有了些许活着的实感。
      有明教精英在,就算是难敌四手,总归带着西进逃脱也不是一件难事。
      想到这里面容才稍微松动了些许,没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了。
      徐野一看着她,有些不敢碰她。
      “你知道成郊有问题,”她说,“你为什么还帮他做事?”
      “他软禁了我的两个,孩子——”
      芒安几乎要放声大笑了,捏过了徐野一的喉咙,手指却丧失力气:“你是傻瓜吗?你哪里来的孩子?我活生生的站在这里,我就是成元永定——”
      “我知道,”徐野一并没有反抗她的动作,仍由她几乎将自己掐没了声音,“但是稚子何辜。”
      芒安终于松手,颓唐地坐回了榻上。
      “西南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对么?”
      芒安抬眼看他,并没有回答。
      “我早知道你是多加,对不起,我不知道成郊会直接将你绑过来,还下这么重的手,我会杀了他的。”
      听着他这么淡淡地说出弑君的豪言壮语,芒安几乎险些失笑,苍白了一张脸神色恢复不少。
      “他现在是皇帝了,你弑君会被天下人唾骂,徐将军。”
      “我当将军是为了你,若不掌兵,师出无名,打不过北戎人。”
      听道他这么了当的剖白,芒安还是不由得哑然,无奈笑笑:“你这人。”
      “我不是大丈夫,死了发妻便没有家国了。”
      “谁是你的发妻,”芒安无奈,“算了,你不忠君也好,反正成郊也不乐得见你活着,兔死狗烹。”
      “他还在生我的气,”徐野一道,“气我抢了你。”
      “我也生他的气,”芒安道,“气他还不死,狗东西。”
      徐野一难得笑了,那一双大手孔武有力,将汤碗端了过来,小心地服侍着芒安用膳。
      肚子里垫了点东西之后芒安终于恢复了力气。
      她动了动手腕,发现断了骨头已经被接好,只是还需要静养。
      见她疑惑,徐野一便解释道:“成郊本想把手脚筋挑断,但我做了些手脚。那日你同我在府外相遇,我就大致猜了出来,你同西进是一伙。”
      “你没有失忆,”芒安道,“你早就认出我。”
      “我没有骗你,”他说,“我记得你那镯子,上面的凹槽嵌扣了一颗夜明珠,我见过那珠子,你同我交过手,记得么。”
      芒安隐约想起是那日去盗画时候两人的第一次交手,原来那颗明珠早就落到了徐野一手里。
      “那时候我便知道你们是一个人,只是想不起具体的事情,直至那天成郊把你拖到我面前,我才记起起火那日,你竭力留我,露了底。”
      “所以你朝他讨我,”芒安淡淡道,“想问清楚那场烧你妻儿的大火?”
      “为了保你,”徐野一道,“你救我许多回,你现在叫芒安么?”
      芒安并不回答,只低头想着事情。
      她同徐野一之间,短短接触,也不过才一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久的相处,可偏偏总像命运一般,络子将他们牵连。
      “我不是个好人,”她最终说,“你知道么?我同西进他们的确是一伙的,我们要帮着谋反。”
      似是没想到她能这么直截了当,徐野一几乎愣了愣,却还是说。
      “那又何妨,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芒安笑了,牵了牵他的手,观察他的掌纹。
      掌心几乎被茧子磨平,粗粝得仿佛常年浆洗的仆妇。
      她心中温柔成了一片,周身的疼痛都舒缓了不少。
      “你受苦了,”他道,“是一哥没用,早知如此,就直接去漠北找你了,也不用在大乐耗费这么多时光。”
      “蠢货,机缘巧合的事,谁又知道这么多呢。”
      “我当真恨透这个朝廷,可还是得借兵,不然没人替你报仇。芒安,这些年里,我被成家当狗一般使唤,确实没劲。”
      “功高盖主,”芒安淡淡道,“他们大概也知道你的心思,所以一直想除你,你确实不大会做官,一哥。”
      “成郊心思太狭隘,他不会是个好皇帝。”
      “成家已经烂了,你不必替我说话,”芒安道,“我同他们都没什么感情,左右都是将我当笑话看的人,若不是你出现,现在我已经在朝宫顶上取洪郊二人的人头了。”
      似乎有点骇然她会直接说出这种话,徐野一皱了皱眉,最终还是:“你受苦了。”
      “没什么苦好受的,说来惭愧,在明教这么多年,那帮老头都没敢用戒尺打我掌心,这辈子的皮肉伤都苦在成家这几个狗东西手里了。”
      徐野一似乎捏紧了拳头,面上还是不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会替你杀了他的,”他最终还是道,“你先养伤。”
      芒安摇了摇头,喝了口茶。
      “成郊要你帮什么忙?你这么救我,就不怕他起疑心?”
      “过几日他就要起兵,逼洪帝写诏书禅位,届时我麾下的兵马会供他调任,围住皇宫。”徐野一淡淡道,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芒安有些骇然,脸上却阴冷了几分,她微眯了眼睛看他,缓缓道:“这可是脏活,徐野一,事成之后,他不会留你的。”
      “我知道,”徐野一淡淡,“但是那是你的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芒安简直哭笑不得,末了突然意识到什么,“是了,你一直认为那是我的孩子,所以才这么任他摆布,以至于成郊才觉得自己已经把握住了你的命门。”
      她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不由得好笑:“看来你也不是那么笨,将军。”
      “你可以不用叫我将军。”
      徐野一垂了眼睛看她,像只忠诚的大狗。
      芒安顺势揉了揉他的头,指腹触碰的柔软与温热让她有了些许活着的实感。
      “那我叫你什么?”她揶揄道,“夫君?”
      “可以。”
      “你想得倒美,”芒安哑然一笑,“我听那芳婆子叫你蜀然,这是你的乳名?”
      “我的字,鲜少有人知道,师傅给起的。”
      徐野一温和地替她重新缠绑上手腕处的绷带,里面敷着的草药已经几近干竭,被他重新换上,在皮肉处浸出一片清凉。
      “我倒是从未知道你师从何处,看你的兵器,倒不像是普通军旅出身。”
      “不知名的江湖武人罢了,”徐野一道,“你若想知道,日后我细细同你说。”
      “算了,不想知道,”芒安翻了一只手,任由他摆布,“左右都是官兵罢了,一身正气,跟我恶人谷也不匹。”
      “他是叛匪,”徐野一解释,“早年有威名,不知你听没听过,九州不倒洛阳客。”
      “是他,”芒安眼睛豁然一睁,“原来如此,我早该知道,在现今这个年头还能使出这等枪法的,大概也只有他的弟子了,你是怎么认识他的?竟然还能进宫做了侍卫?真是暴遣天物。”
      “我幼时因为家乡饥荒跟着父母奔流,亲属皆死在了路上,是他捡到了我,只可惜那时候他也不过是路边卖艺杂耍的一届流民,将将教了我一些时岁,便也患了重病,最后只能托旧友送我入宫,以求得一温饱。”
      芒安听得不由得愣神。回想起她这一生,虽然经历过几次荒唐的斗转,但到底没吃过填不饱肚子的苦,走到哪里都是被捧在手上看待的娇人。可听徐野一的经历,却不是那么幸运的人,甚至于能够继续活下来站在自己面前都算是不易。
      也这么仔细想想,在自己诈死之后的几年,他一个寂寂无名,毫无背景的小人物,能够靠自己一步一步爬到今天镇北大将军这个地步,实在是令人佩服。一方面是介于这人身上原本的根骨不凡,因此武艺方面的天赋也是异禀,另一方面则是那份心性,赤诚不移的决心。
      她抬手拢过了徐野一的脖子,脸颊处轻轻擦刮着对方已经冒出青须的下巴,似是抚慰般的,又如同安慰一头野兽,指尖温和发力。
      “谢谢你,一哥,”她道,“谢谢你坚持走到今天,谢谢你让我遇见你。”
      徐野一合住了手臂,将她轻轻拢在了怀里,芒安嗅见他胸膛的清新气味,皂荚的干净气息。
      “我才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大概会在那皇城一辈子碌碌无为到老死。我本就不是什么豪情万丈的大人物,说来惭愧,若不是遇到你,我这辈子没想过要为谁拼了命的博一次公平。”
      芒安从他怀中抬头笑道:“那洛阳客岂不是要气死在九泉之下,一腔武艺白白埋没在了个没出息的傻瓜身上。”
      “他死前最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未能同师娘一道,”徐野一温和道,“所以劝我,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自在和爱人更重要。”
      芒安被他难得的直白弄得有些脸红,于是只得钻进怀里去挠他,可偏偏这人却八风不动,似是什么都干扰不了他似的。
      二人正闹着,门口有人来报,竟然是成郊来了。
      于是连忙起身,芒安还没忘记先前所谈之事。
      “他若发现你救了我,一定会疑心的。”
      “他不会,”徐野一起身整理衣服,“我会跟他说我对你还念有旧情,他只会觉得我儿女情长,更不堪大任,把柄更多。”
      “不,”芒安道,“他也会怀疑你被我说动,有跟西越人联合的可能。”
      徐野一皱眉,似是在思考对策。
      芒安抬起头,跟他对视,还没来得及开口,徐野一就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
      “不可能,”他打断,“你好好躺着。”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芒安坚持,“要他相信你留着我是为了羞辱我,你恨透了我,他才会放心。”
      “芒安,”徐野一只得软声道,“你别任性。”
      “这不是任性,一哥,我比你了解成郊,他这人阴暗,处处把人往坏处想,他不会相信你的那些花好月圆,所以你索性将我们之间扯得更不堪点他倒是乐于看见,也是因此就不会多疑了。”
      徐野一无奈:“那你说怎么办。”
      “你带我过去,把我当你的奴隶。”
      “这不可能。”徐野一断然拒绝。
      “就这么一小会儿,”芒安道,“演戏而已,快点徐野一,太子殿下还等着呢。”
      说着便挣扎起身,脚下还未愈合,行动起来尤其发疼,徐野一看得心惊,只想拒绝,却拗不过芒安,只得任她随着自己一道,一前一后进了前厅。
      成郊正在喝茶,品茗捏着茶壁,怡然自得的样子。芒安难得见到他这么无惧地展露出意气风发的样子,不觉好笑,心里暗自想着一定要看到他鸡飞蛋打的样子,面上却不显,只恭敬地跟在徐野一后面,步履小心,连衣带都不多余颤动半分。
      “徐将军,”成郊笑道,“这是?”
      徐野一躬身朝他行礼,并未回头看芒安,只喝了一声:“还不跪下——”
      芒安险些来不及反应,只得连忙收了动作,双膝伏地,在青石地板上发出响亮一声。
      她的旧伤还未好,这会儿正磕在痛楚,顿时让她双眼几乎发昏。
      “想不到将军还有这癖好,”成郊摇着折扇笑道,“也是,亡国贱奴罢了,等我灭了西越,再捉几个皇亲贵眷过来斟酒作乐也是美哉。”
      徐野一只淡淡接了几句,并不再就此多说,倒是成郊对芒安颇有兴趣,也或许早对她的皮相有所觊觎,走到了她的面前,竟是直接用折扇抬起了下巴。
      “早就发觉殿下是难得美人,就算是在西越,也是罕有的佳丽,看看这肤色,怎是那些身处大漠里的蛮子养得出来的?想必日日被西越皇帝豢在深宫中精心呵护吧,想到这个,我倒是记起自己以前的一个胞妹,也是如此,整日被当做珍宝一般,一旦来了他国贵客,便要拿出来赏玩一番。”
      芒安被他的羽扇钳住了下巴,不得不抬头,却能透过成郊那张玩味脸蛋的肩头,看到身后那握紧了拳头的徐野一脸上铁青的面容。
      她微微闭了口,并不说话,眼睛默默朝他看着,示意无事。
      这类尖酸刻薄的讥讽话,几乎已经伤不到她了。在西越的日子,虽然过的锦衣玉食,但几乎都是靠着陆处寒本身身份的敏感性,以及自己在嘴皮门面上的圆滑换来的。也是因此,看不惯她的人也不在少数,背后甚至身前中伤的也不少。
      只是涣夜。她看着眼前这张脸,仿佛梦中。
      她实在是没想到,竟然能从这个涣夜嘴里,听到关于从前的自己,竟然是被大乐皇室上下视作珍宝玩物一般看待的经历。
      “说起来,”成郊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喃喃道,“徐将军有没有觉得,这双眼睛,看上去总有种莫名相熟的感觉。”
      二人俱是心中一寒,徐野一甚至开始运掌准备先一步鱼死网破。
      成郊却继续喃喃自语般的开口:“像极了往日异域的海外番邦送来的一只金翎孔雀,昔时总觉得漂亮,现在想来,那畜生的眼眸里,却是始终有种看不起人的睥睨。”
      说罢,还未得两人反应,便是抬手一掌,径直打在了芒安脸上,力道之大几乎将她掼翻在地。要不是她昔日有内力护体,这一下只怕是要伤到筋骨。
      徐野一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发难给骇了一跳,几乎要以为已经穿帮,却见成郊只是踢了踢倒在边上的芒安一脚,面容依然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温和的笑意几乎变得狰狞。
      “你说是不是啊,徐将军?”他道,“畜生就应该有点畜生的样子。”
      徐野一并未回答他的话,摆摆手,像是对着芒安道:“滚下去吧。”
      芒安挣扎着从地面爬起,手脚发抖地退了下去。
      直到回到内室,都还能感觉到脸上的那股火辣。
      她在铜盆里净了手脚,用毛巾冰敷着自己的脸颊。待到徐野一终于跟成郊谈完回来的时候,红肿还没有消去大半。
      一进门,那男人几乎是跪伏在了她的膝盖上,头埋进了芒安的膝弯处,许久,她只能听见沉闷的呼吸声,以及险些要将她的胳膊捏碎了的力道。
      “轻点,”芒安哭笑不得地推了推他的手,“手要断了。”
      徐野一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松了手,见那手腕上有隐隐的红痕,却是没有留下印子,这才终于放心了些。抬头的时候芒安才发现他眼角隐有泪痕,不由得心中涩涩。
      她抬手去抚他的脸颊和眉毛,平日里这么俯首称臣的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昔日仇人给迎面打了一巴掌,当真是比谁都要怨愤的。
      可也只怕徐野一只会气自己的没用,还白白给成家当了这么多年的狗,现如今还得拉着芒安一起给成家当狗,当真是憋屈得紧。
      想到这里,就觉得现在的处境更惹人烦闷了。
      于是便拿了茶过来,直接对着嘴喝了。
      “他找你谈什么?”
      “明夜起兵,找我安排部署的事。”
      徐野一替她接过帕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下面的伤痕,重新绞了凉水,轻轻地覆了上去。
      “这么快,”芒安惊讶道,“看来有人垂涎龙椅很久了。”
      “太子当得越久越不安稳,他已经好几年没睡过安稳觉了。”
      “你待如何?”芒安问他的打算。
      他只将唇瓣压在她的耳后,几乎是用气声地同芒安说清了明夜的安排,芒安心中揣度着,似是在思考如何应对。
      “若是这样的话,”她道,“也差不多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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