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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内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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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章面色变沉重,他看出何定惶急的,已不是上次占募事,而是万彧位高权重,却突遭横死。
当年,何定不过一仆役,牵马跑腿的人,孙皓作侯在乌程,能攀上建业权贵的,是身为乌程令的万彧,此人不动声色地收买了权臣,乃至交通宫中让前帝孙休死。孙皓名正言顺登位,他居功至伟,但也深知了见不得光的阴谋。做爪牙,被除死,明摆着孙皓想赖账,太胆怯怕暴露,要抹掉名不正言不顺一切痕迹,包括自己这个从未见过的幕后者。
倘若如此,他在建业危险,会是孙皓举朝力杀的对象,不定已经被追索到了。但还不想走,要什么都不做,就夹尾巴逃,跟何定这猪猡有什么两样。何况,要灭江东,是该被他们举国杀,走和不走也无区别了。更何况,还有很挫败、很烧心很想扳回一局的事,必须在这里了。
程章想到,移何定身边,仔细朝外看,市集熙攘,士女往来,各色衣裳杂处,一时也看不出有异,他沉口气,想对策,决定和盘托出,蹲下睨住何定:
“我想过了,这事严重,你我都难逃被杀,想活命,你得靠我,好好听我的。”
何定顺从点头,开口要应“当然”,程章不等他开口,咄咄目光逼近:“那么,告诉我你朝议听到的,头清醒点,一点不要漏。还有,去探出建业的布军,给我搞份军中舆图。此外,继续撺掇你国主搞杀人宴,杀得人心越乱,越好。”
何定觉出了不对劲,挪着身,壮胆问:“这是为何?你不是说跟陆抗宿敌,只为灭他报仇吗?”
“与陆抗为敌不假,但我真正图的是,江南四郡,我大晋一统大业。”图穷匕现,程章吁气出声,尾音轻如羽,何定彻底摊到了地。
“你算提早降,挺不错,免得跟这破败基业,一道葬送,不降,也行,我告知你真事,自然不会留个不效忠的人。”程章抽腰间刀,按上何定颈下,按出见血肉的深口。
何定哇哇喊疼,胡乱应承:“要降,要效忠,都行,都行。”
杀猪叫喊得程章头大,料他是个没德行软骨头,做够就掀倒在地:“识时务,很好,你按我所的做,我会想法,保你一命。”
“那怎么保?”不放心,豁出去问,反正要是保命的事。
“建业南,那伙山贼,还用得趁手吗,记得你让杀过原来那小太子,替罪羊永安候也斩了,这伙人,你主子心知肚明,该让他们冒冒,直接反了,给你主子提个醒,别太赶尽杀绝。”程章狠厉声,说主意。
“不是城郊作作乱,是直接攻建业城,我给够钱,赎他们买命。”
何定从程章指的城墙移目,还在反应,忽又一声杀猪叫:“那主子要杀了我的,直接严刑,逃都没法逃啊。”
“把你命当注,赌一赌呗。”程章呛声笑,“那些人,也颇知些事,你可以告诉更多,就赌你主子惊怕,知道越杀,就越有人反,他当年事,盖不住了,杀了你也没用。”
何定彻底失魂落魄了,程章见逼人到绝地,也觉得人不能做太绝,上前安慰安慰:“真的是要救你。你做的占募那事,我也有法挽回,帮你除掉盯上这事,揪住你的人。”
何定抹抹泪,定下神,看到程章拉来船边一筐简:“碰巧这东西还在,正好派一用,陆氏的家产账册,可还有玄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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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定捧上简走后,程章走向一直立墙角的左思,很惊异他定力,对一场闹视若无睹。左思也是不了解情况,想到关心无用,还不如一心观风土磨诗文,但并非全无留心,他听出了程章所怕,替他在盯船附近出没的人。
“别信他,有人跟踪在,”左思伸手到窗外,定住几个走远的人,“那三人,一直在来回走,人都换了多少茬,还留着,你那内应一下船,他们才走远。”
程章想吼老兄你怎不早说,但人还不熟,又学究样,不好发火,当即持礼数道:“那多谢,真这样,可糟了,得去叫回你好友,所幸船好开,挪个地方。”
打算去唤人,伙计忽蹭蹭上船,是位年长者,敛袖回禀:“那公子挑的都是上品,计钱钱二万三千九百七十,东家看,是当亏损,计账上吗?”
听到数,程章明白,挑得多,又贵重,才惹得账房上来报,想到看眼左思,确认了下活宝不好招待的共识,才丧气着回账房:“都快关门了,计就计吧。”
左思跟着叹气,直想狠训潘岳番,不知收敛,招摇得人家都快破产,但看程章也没在意,平静拉住账房,在吩咐:“你来,也不用我再下去。后堂伙计,能调出的,去掌柜那里。跟他说,盯所有陆府出入的人,跟清他们去向,尤其是向北走的。”
账房默契应承,程章接着道:“清货,该烧的都烧了,坊只开一间,岸边备船,你们也好随时走。”
“那何时关?”账房移了步,又回头探问。
“不急,被人发现,即刻走,那太做贼心虚,更引得来追。”程章望招幡,朝账房摆手,“等等看,也不知道,跟踪的到底是何意,不定是要对付我们。”
账房领命下楼,程章还瞅着招幡,一动不动,三色锦泛上旧,在料峭风里摇,他看得迷茫,微微叹:“ 也不知这故地,能否等得你一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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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府门起灯,暖黄从白帛渗出,寒瘆瘆的。马车驶开,陆景掩好帘,往车里靠:“士衡,有些话,只好跟你车上说。”
抓上人,不放心叮嘱下:“去丞相府,是跟伯父说好,这车牢靠,你听了,可别想半路走。”
陆机回握,表示听话,陆景才低声开口:“中使行占募的事,就是那何定,想劝你别急,结果劝都不及劝,现下跟你说理由,我回建业,伯父收到信,一直在查何定,发现他宫外一些去处,其中之一,是秦淮水边一家名韫玉的布坊,想必你知道这处。”
陆机手震动,陆景握牢了他:“还知道这处,相关的人。”
“是你结识的那人,是吗?”马蹄响动,陆景挨更近,“我见过他策反步阐,大哥说起过他阵前助晋军,他扮行商,触角到建业,那布坊,便是一据点,估计靠与何定这些狗贼交通,攒了不少军政密事。”
“证物确凿,我差人偷出了点,放伯父府里,你一看便知。”陆景神秘地轻声,话中带得意。
暗中,陆机一晒,陆景没看见。这些事,他不以为奇,不过想到被带出江陵城的那天,程章坦言了很多事,在问他,想不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事后猜想过,但猜不出所以然,隐约觉得他如此掺和到战事,已不是自己以往认定的,只为投机谋利的局外人。建业布坊,又一次确认了这点。
但陆景提到何定,还是让他有些惊,想到了更深,程章温煦的、诱人的嬉笑后,阴影一片,迷雾铺天盖地,黑幢幢罩下,他迷失了那么久,是想去探清,雾有多广多深,熟悉的面目,说出的恩和仇,究竟是什么 。
果如陆景说的,一点想成很想很想,要即刻去,有感程章就在那里,只要见面问,他就会坦言出来,他有未尽的话,上次听得模糊,急切地要再问一次。
“想走吗,车门锁了,从外锁的,跟人说了,到丞相府才开。”越过人往外,陆景也不栏,朝后淡淡提醒句。
“停下,快停车。”陆机拍起车门,倒不是真要下。走动时,忽觉出了点异样,又回想起上车时察觉的,手打得更猛,车夫被惊到,猝然勒停了马。
“停了你也下不去啊。”陆景气吼了,要过去收拾人,但一下被陆机按倒:“这车有异,我们被人跟了,怕是要暗害。”
两人移出步,不等陆景回声,车底板呲呲声裂,沿壁木条断出条缝,板开始缘轮轴晃,呲裂声陡大,四面同响,两人立脚不稳,车板翻起,横平变竖直,倒谷子似得把人和物什都抽车底了。
两人滚一团爬起身,陆景扶了扶半掉的冠,看陆机还周全,恹恹庆幸句:“幸好停了啊。”
车夫忙跑来挪轮子,帮两人边拍灰边赔罪。陆机撑车轴站一边,警惕四顾,也后悔没让兵将跟着。高门大户间,有宵禁巡兵,他们冒夜色行,此时静,却听得出墙头轻微的移步声。
移步声马上被车行声盖上,陆景跟着警惕,摸出剑抽一半,左右窥敌情,被一阵哈哈笑惊骇。
陆云跨在车轼,举起火,身小,就笑得前俯后仰的:“你们说去伯父家,不带我,现下我带你们吧。”
两人面面相觑,明白大概,陆机更是明白,为什么陆景开口闭口地要训这小混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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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泛梅香。陆机记得,丞相府中并无梅,估计是伯父后来移栽,香沁鼻,花正盛,他想起折梅诗,香浓中有些踟蹰。不知伯父所想,所以避而不见,但今夜被强令至,总逃脱不过。
能停步,是因为陆景在打发小孩,捏人家脸道:“罚你一雅事,伯父喜梅,他说见我跟你三哥,可没说见你,你就把这地上花都捡了,封一包,他肯定会见的。”
小孩好骗,陆云蹦跳走开,两人随即上书阁。陆机待过,熟悉路作指引,远远见陆凯在燃灯,拿卮灯在架中翻检。
“看你能来,我就放心了。”延两人坐,朝向陆机,“是我没提醒你,朝中乱象,不是拼死谏能扭转。”
“有些事,须迂回,潜谋够了,再相机而行。”
陆机听教导间,陆景见到案侧的筐,推上前:“是得迂回,偷摸着自己做,比去朝中言,有效。”
对陆机努努眼:“随便翻,大多是账目,但细看,里面战事、军防。人口税赋,连朝议说的话,都有记的,夹其中,简牍外,还有纸,这稀罕物,不是吴地人能有。”
“但不急拿下何定,士衡你最会翻这些,何定有何图谋,还要追索,他为中使,能随意出宫到布坊,背后该还有帮他的人。”
陆景接连说,发现陆机眼定住,神不知跑哪去了,就耸身在人前晃,被陆凯叫住:“士仁,你何时去江陵?”
“明日,所以赶着今晚来,早就该去,一堆事耽误在。”随口答,也不晃了,仍对着陆机,变悄声,“还有我查得的一些事,关乎那人,放底层,你自己看着办。”
“那今晚尽快,我说完要说的事。”陆凯催,门开,一仆从进,站到他身侧,陆凯指人,“他从吴郡来,常跑扬州的边市,从商贩中得些消息,能帮我们知北军动向。”
“那暗市,不是被剿灭过吗?”陆景惊问。
“不可能灭,北布南丝,其间就有不少利,加上战中要的铁器、马匹,向北价廉得多,江线长,为利犯险的人,也数不胜数。”
陆凯解释完,自沉吟:“我一直不解,淮南一败后,我军江北几无防戍,晋军大军集结,却不乘胜攻,现下更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出兵迹象。经冬水枯,行北风,也无疫气困扰,是最好渡江时机,但他们眼看要错过。”
下座两人不知觉中前凑,这是他们心里想的事,但还没想到这么深过。
“边市贩马匹多,商贩们都知,晋军驻地时有出货,他们大练车马,伤损地就买出去,换回钱粮。知得更深的,了解他们屯粮,只练步骑兵,无舟楫,也不练水军,所以凭江险,即便逢枯水,这里还能抵挡一阵。”
“这很奇怪,”陆凯自叹,从仆从手中接过一物,展开,“我让他用金银,买通晋军信使,就明白了其中内情。江北主将,晋琅琊王司马伷和安东将军王浑,并不打算渡江攻城,他们知上游有几万水军,在等上游的船。越江战风险大,他们怕一败,功完全给了上游,还不如等上游水军长途来,战到力竭,求助他们,由他们大军入建业,占领建业向南的全境。”
“原来晋军里,也是这多鬼心思。”仆从递的是满字的简,陆景上前端详道。
“这可利用,建业会暂无事,现在要防的是上游,”陆机也站起,“二哥,你回江陵,该带回三万荆州军。 ”
“不行,”陆凯大声,“上游一旦出动,建业将再无侥幸。这三万人,是守基业的最后屏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