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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南山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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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故事终结,其实我看得并不真切。当指尖触碰到历史洪流中微弱的光点时,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孤傲决绝,抱着斑斑锈迹的神像,踏碎樊笼般的热风。而当我再仔细回味其中的不对劲时,黑暗急遽褪去,宇宙的光骤然间吞噬了我,使我不能反思分毫。
我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不断驱使着我去探看蒙尘往事。此间五感跌入深渊,耳中混淆说书人的顿挫,依稀可窥见一二神迹。只听他云。
“那个不理朝夕垂暮千年的神,在做一个笔落惊弦诡诞不经的梦。”
溯过万里怪象,我的记忆定格在了万物之源——南山。
***
1.
古神曦的神像碎裂的时候,正是南山陷入沉寂之夜时分。
“沉寂之夜”,后人传记中南山神族衰落的开端,与“东皇山之祸”共称神族陨落的两大灾难。仙族之崛起,正是在此阶段。
可其实并没有人知晓,南山从来没有黑夜。南山极东方屹立着神父曦殒身的凡像,曦点化的光辉足以孕育他的子民生生不息。
后来,众神的祈祷惊动了古老的诅咒,天海震荡,风雷同临,南山变得不见天日。众神感念与天地联通,乱象之时,皆不堪一击而倒地。神是不死的,意志却能被诅咒剥夺。在此灭顶之灾面前,神女不得不屏蔽众神的感识,令他们陷入沉睡,以此减弱诅咒的危害。
再后来,南山众神苏醒的时候,已经过了万万年。南山历久弥新,沉寂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无人问津,而在南山之外的三界,正欣欣向荣,谱写了百回仙魔之战。
2.
诅咒的力量渐渐消散,如同卷帙的南山蓦地被解除暂停,恢复生机。众神归位,赞歌还未将神的喜讯传遍大陆。
帝林的金斧划过天空,割裂金色的阳光,空余一瞬的黑暗。听到众神惊呼迭起,帝林讶于自己的莽撞,恢复光明后,他猛地抬眼看向南山之巅的朝露。他咽下了到口的疑问,刚刚,发生了什么?
又或许,他该问的是,他们,错过了什么?
众神疼痛地发现,自己的身上,竟然有狼狈凌乱的伤痕。是何种神秘的力量,竟然可以伤到神族?
创世一族的秘辛掩埋在北地极寒深海,他们从那里迁移,在南山落地。生灵的力量,不足以撼动神。
铃铛不停地响起,南山之巅的朝露被天火淹没,最后的祝福就这样渐渐降临在众神身上。狭促的闹剧止于白鹤振翅归来,白鹤绕着南山众神飞了一圈,扬起雪白的细颈。鹤鸣响彻云霄,伴随地动山摇。
众神身躯不稳地摇晃着,大家惊惧地目睹东方曦的神像分崩离析,跌落尘埃,消弭成烟。
“这是何故?为何曦的雕像会碎裂?”东翼第一个反应过来,眦目飞奔过去,慌张搂住些许碎片。
当初父神殒身时,并没有留下什么交代。这也是东翼心里耿耿于怀的一根刺,他如此敬爱的父神,竟以如此草率的方式离开世间。
褚肆跟在东翼身后,也接到了些许碎片。光亮的神魄闪烁在指间,就像曦生前的教诲。褚肆不舍地别过眼,他往东翼身前望去,这里本该屹立着什么的,现在却空无一物。连碎片也没留下,落地就消散了。
东翼不停挥舞手臂,拥抱光辉。
“东翼,放手吧。”褚肆将自己手中的碎片塞到东翼手中。
东翼双手颤抖,接过光亮的碎片,瞪着血红的眼睛,哑声道,“万物生于神赐,世界又何故灭神?”
其言语中裹挟的怒意,听得褚肆心头一跳。
“东翼,你冷静些,父神定不愿你失去本心。”褚肆劝道,不顾东翼的僵硬与固执,拉着他回到南山腰。
南山腰的神是后来的神,是以未到过南山之巅。
“神力,我的神力……”南山神小琮使劲甩着双手,却使不出多少神力。
伏龙见此也试了下,效果大不如前,“的确还存在,只是微弱了不少。这是怎么回事?”
南山众神皆如此,大家面面相觑,伏龙道,“不如去问问朝露。”
“此番必有大祸。”南山众神喃喃。
南山众神惶恐不安,却止步于霁灵殿,焦急徘徊抗议,被栖霞枕金的长斧割裂在外面的世界里。
东翼不服,挥着双刀,接了帝林一斧,怒目道,“帝林,你这是什么意思?”
“南山祸事已尽,朝露正在入梦,有什么事说与我也是一样的,何必妄言。”帝林道。
东翼自然恼火,朝露乃是万物之神,有着通天的能力,区区帝林又怎么比得上,“你怎么解释父神的陨落,又怎么保证我们的神力能够恢复如往昔,你我都是武神,无非先后,既然是祸事,那么总该一起论论。”
伏龙附和道,“正是如此。”
南山众神亦赞同。
帝林见此,对着一众南山神,面露难色,“非我阻拦,只是南山异常古今未有,朝露的祝福已下,不免要等待一番。”
“帝林,你还不明白吗?灾殃到来前,父神总是给我们预警,这一次,又怎么会是意外?”
东翼急得捏紧了双拳,竖眉怒目,隐隐有忍不下的意思。他不理解帝林的顾虑,只觉得刻不容缓。
褚肆瞥见东翼发黑的神色,心道要遭,赶在东翼前面开口。
“我明白东翼的意思,帝林,如今,只有朝露可以勘破,可坐以待毙并不是上上策。”
帝林思忖一番,仍觉得不妥,且不说南山有神子的庇护,北海神王不也没有警示吗?那位可是比各位神子都恐怖的存在。
众神看着他皱眉踱步,而后叹息,“南山自吾辈落地而兴起,这里的一切都是与外界的屏障。我们看不到外界,外界也无法看到我们。东翼褚肆,你们的顾虑,我十分理解。可我们武神能做的,实在少之又少。”而能预知的神,只有朝露与道明两位。
那么,就是不作为了?东翼突然觉得好笑,“即使我选择离开?”
“你自然可以选择离开,毕竟,南山也只是我们一族选择的发源之地,并非你此生的终点。”
东翼冷笑一声,下定决心似的,抱拳低首,脸向侧别过。
“南山有异,非吾所悦,帝林上神,由此拜别了。”
东翼说罢,摆手而去,毫无拖泥带水,扶着长刀就往下山的路去了。
褚肆挽留无果,干巴巴甩了手,垂首不语。
眼看着最强的武神放弃南山,其余神君虽不说话,却能看出犹豫之色。
南山神道明手中的三千明镜在此时动了,镜面波澜叠起,最终定格在一个画面。
卦象有变,道明了然一笑,“看来,我们又要迁徙了。下一站,是往西走。”
在众神沉重的目光下,道明也离开了。
3.
帝林有了新的较量。他一定要弄清楚,神族倾颓的原因。
南山神殿长明天火三千,帝林知道,这天火之中,就有他要的答案。三千天火,演示由世的变化带来的界的变化。界,即是局。南山神殿并非无主,它属于万物之神朝露。
一束金火飘至帝林面前,指引着方向。帝林进入南山神殿,身后的光亮景色渐渐隐去,成为天火的延长归所。
朝露闭目而坐,隐逸的纱帘无风自动。
帝林瞧见天火开始流转,围着朝露飞舞,怔了怔。
“凡你所问,曦已经给了答案。”
帝林抬眼望去,看到朝露已经睁开眼睛,她漫不经心地开口,两束湛蓝的天火萦绕在她指尖。
可一个既定的答案,并不是他所求,他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改变神族地困境。
于是帝林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看到了吗?”既然预知梦已经开始演绎,那么一定可以找到破解的方法。
朝露看了他一眼,“这杆称,不是偏向你的。”
帝林轻笑,对这个结果感到无力,闭上眼斟酌一番,“东翼独自下南山,他的心里,已经做了抉择。南山神族迄今万万年,如果一定要做个了断,我想,我并无法做到像你一样爱着万物。”
“我不止一次地想,预知的梦是否就是曾经的世界。我们皆从轮回中出来,又到往另一个轮回。”朝露微微仰起头,吸了口气,又长长叹了出来,眼底透出迷惘,“在不久的将来,南山神族就会灭亡。”她也溺亡于天命。
帝林呼吸一滞,“那你看到我们的敌人了吗?”
那样强大的神,足以与神王比肩的神,帝林看着朝露地眼神中带着满满的希冀,可朝露地话却让他置身冰雪。
“我看不清敌人,帝林。”
预知梦是一万种可能,是连接世界之外的微弱讯号。然容赠与她的一半神心带给她不竭的神力,支撑她回溯千万未来的印象。可……
“你也会离开吗?”
“北海封印已解,神王却从未现世,所有神子死后,神使都会将我们的灵识送回北海,倘若有一个种族取代了我们南山的位置,那么北海便再也不会出现。”
帝林补充她的话:“你的意思是,外族图谋不轨?”
何止不轨?简直偷天换日。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南山如此危险,神族仍无法看到外界。这样看来,东翼和道明的做法,才是最明智的。作为“先导”的他们,却无法做出冒险的举动。
“东翼很聪明,知道躲避未知的危险。”帝林不得不感慨东翼的敏锐,身为后神的他,并不逊色,不愧是曦的传人。
“他从来倨傲,不堪在南山消耗自身的神力,不过如此消磨下去,于我们都不是好事,还是得另找法子,阻止这场内耗。”
朝露起身,天火摇曳,叮铃耳珦泛起冷冽的光,她走到帝林身侧,垂首道:“直觉告诉我,他们快来了。”
这意味着,一场风波正在酝酿。而神族,无法避免。
4.
伏龙带着小琮寻访药圃,与药圃的主人天构好一番讨价还价(软磨硬泡),才允得一回诊断。
天构是个深居简出的神,蒙面又寡言,南山祭祀也没能让他离开药圃。只是围着这片种满珍贵药材的药圃,就占据了他所有的精力,这样心无旁骛的天构,是所有南山神眼中的怪神。
南山神殿屹立在南山之巅,朝露从神殿向下望,可以看到南山全貌。天构的苦思,小琮的期盼,伏龙的隐忍,乃至帝林的决绝,众神的恐慌。
朝露还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正在南山脚下。
她想,他还是来了。
依照故事的开端,他再一次丢失了记忆,成为一把外族捅向神族的刀。一个长于神族,佑于神族的,外族异类。
南山白鹤,再见亦是仙族太子。白发金冠,眉心痣绯红,他徒手捏碎了南山下的罗盘,久久不肯离去,修长白皙的指尖萦绕漆黑的碎片。罗盘是神族落栖南山时,然容的赠物,仙族太子捏碎了他,就意味着,外族不再畏惧南山神族。此刻的南山,已是烈火烹油。
朝露与他对视那一刻,见细碎的长发拂过他的面庞,苍翠的南山倒映在他的眼里,没有丝毫动容。即使,一场毁天的杀戮还未降世,他还未被磨炼,亦已有老仙王雏形。那一刻,她生出无数悲愤,悲于神的湮灭,愤于命运的无情。一次又一次,一道又一道,死而复生,生而复死,漫长的岁月里,她都困守这段历史。
历史枯萎在她的手中,她想,她一定要再次握紧熹微的光。她要改变一切。
“我听他们叫你崇明。崇明……真是个好名字。”
崇明,这个烂熟于心的名字。想到此,朝露的眼神暗了一瞬。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们抛弃了他,又欺骗了他。在他想起一切之前,诱使他犯下滔天大罪。
崇明意识到了来者不善,错开了与她的对视,罗盘的碎片随风飘扬,他收回手时漫不经心地接话,“朝露,孤听过你的名字。”
也仅是听过。万物之神朝露,大陆响彻她的神迹。可他仍然选择了与她为敌。
“巧合而已,在我所有的作品里,有一件比万物更得意的造物。”
朝露张合之下吐出的语言令崇明皱了眉,又来了,那种感觉,高高在上的样子,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
朝露找准了崇明的痛点,一个接一个地戳,“天地开化万万年,仙族不过人魔两族关系演化的产物,那个自称你老师的人一定没告诉你,今天你踏上的,将是一条怎样的路。”
话到尾处,是无尽的冷意。朝露的神情不复温和,变得阴鸷,盯着崇明。神力萦绕在她周围。
崇明不得不专心注意朝露,闪身躲过一击。原来所在位置开出一朵石花,石花触地化为光带,再一次袭击崇明。
5.
霁灵殿。
忽有小童传仙族使者到访。
帝林心想:倒是挺会挑时候。
距离仙族太子“来访”不过一钟。一钟即是阳光走过一钟距离的时间。到访节奏,实在是紧凑。
来使名为孝弦,是仙族四大将之一,仙界的中流砥柱。
不过孝弦很是恭敬,初入霁灵殿,效仿神族点面之礼,与诸神打了照面。和煦的面庞,周到的礼数,让帝林挑不出刺。
“我族与仙族,知之甚少,听你所言,你们在南山,丢了一样东西?”帝林问。
“的确。”
孝弦的到访借口让帝林耳目一新,毕竟南山从未与大陆联通,一直处于封闭状态,也因为……
孝弦见上神有微愠的迹象,莞尔一笑,解释道,“上神不必担忧,这样东西对我族实在重要,并不会叨扰太久,找到了我自会下山离去。”
霁灵殿肃静,孝弦在诸神的注视下,自若地行礼。而他所企求的东西,都在他垂首间透露。
帝林对他的怀疑并在于一次简单的到访,而在于,神造世界时,并没有造仙,那他们从何而来?一次又一次的试探,是何居心?
“沉寂之夜”没有摧毁南山神族的意志,相反,他们变得谨慎,尤其帝林得知了朝露的预言。
“拿下。”几乎毫不犹豫,帝林的命令得到了执行。
6.
一道白光划过天空,朝露如影随形,叮铃的耳珦带给她必然的决心,握着神杵的手紧了紧。几个回合下来,崇明狼狈地逃窜,朝露紧追,这让他无法摆脱攻击,心里对南山神的实力有了初步的了解。若要作为对手,十分地棘手。
万物都为朝露助力,崇明的脸上多了几道风刮的伤痕,隐隐冒着血珠。来不及细想,被神杵再一次击中后,崇明落在了古树上。
朝露从树枝外一步步,走向崇明,蓄力神的最后一击。
他往后倒在树干上,手压着胸膛不停咳血,朝露背着光举起神杵的动作落在崇明瞳孔深处,这一幕正好与记忆某一点重合,崇明睁大眼颤抖道:“神明可有心?”
神明的心在万物。附注精血创造万物,她的神力大打折扣,陷入无尽的沉睡。醒来后走入三界,她将神的光辉赠与大陆。“沉寂之夜”令她遭到重创,亦将最后的祝福落在南山。神明的心,自然在万物。
预知梦起阵时,北海神王最后一次告诫她,神族有着通病,就连身为万物之神的她也不意外。
所以,她毫不犹豫举起了神杵……
草庐里,被药味淹没的天构抬起头,看着天空泛红的一角,若有所思。
小琮不太聪明地亲了亲天构的侧脸,虔诚地说,“每当我害怕的时候,我也这样亲父神的石像,我亲你,你就不怕了。”
等到天构转过身,小琮已经从凳子上摔进了药缸,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天构心道怪哉,抬手将此次关于“沉寂之夜”诊断所需的仙草化到了石臼上,甩着袍子匆忙离去。 自从与天构做了交易,照料整个药圃的工作就落在了伏龙身上,他一回来就看见两只手扒在药缸边缘,里面探出一颗脑袋。
伏龙心累:“小琮啊,天构呢?”
小琮皱眉:“是啊,天构呢?”
天构此时正在前往南山南面,蒙面白袍被风的凛冽雕琢,死气沉沉的眼睛倒映一片红光,泛起些微波澜。
在看到天树上熟悉的身影时,天构并没有松懈,因为他看到,朝露也在看着他。
7.
霁灵殿的审问仍在继续,孝弦被众武神的利器戳穿了身体,架在半空,毫无还手之力。孝弦稍稍歪一下脑袋,就能看到殿上讳莫如深的帝林。
这样戒备的神族倒是给了孝弦一个消息,神族在恐惧。但又从众神冷峻的神色中看不出分毫。
孝弦眯起眼睛,压低声音:“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关于沉寂之夜。”
足够的筹码让这个仙族大将毫不畏惧,在他的眼里,这些神果不其然被吸引。
帝林侧过身子,盯着他:“说下去。”
“一切诞生于北地极寒深海。初得神王分化,众多神子与他背道而驰,世界由此构筑,这是第一纪。神子造万物,造神民,造风雨雷电,造咒梦术法……这是第二纪。”
“继续。”
“神子与神王相抗,咒杀神王未遂,遭到诅咒反噬,这些神子得到神谕,离开了北海,落脚在……南山。”
这是第三纪,此后南山与北海的关系,达到微妙的平衡。自脱离北海,咒师便不见踪影。咒师的诅咒至今仍在侵蚀着南山神族,他们的力量不足以发挥十之二三,不得不依仗神王的结界。曦以身为祭,成为南山众神的养料,化解了神族一时的修行困境。
“你到底想说什么?”帝林低着头,神色没入阴影,不耐烦道。
孝弦不疾不徐,“找到他,杀了他。没了咒师,诅咒将荡然无存。沉寂之夜这样的诅咒便再也不会发生。”
咒师灵力之强大,意味着诅咒之深。要抵抗这样的力量,所要做出的牺牲不可估量。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杀了咒师,断了诅咒。
这么简单的道理,南山神族怎么会不明白?他们害怕的,又岂是区区一个诅咒?
帝林最终挥了挥手,阖上了黯淡的眸子,并未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诸神得令。
8.
伏龙没忘了天构的交代,马不停蹄赶往霁灵殿,几下就把小琮丢在了耳后。被甩下的小琮背着大药篓子,健步如飞,眼看着伏龙飞上南山,顿时气得窒息。不过他赌对了,天构的药没错,解开了诅咒在他身上的压制。
霁灵殿集群英,小琮望着巍峨的青白殿堂,长舒一口气,耸起的肩膀也渐渐卸下力气,看了几眼却没在门口看见伏龙,嘴里道:“伏弟啊伏弟,这回可得听你叫我哥哥了。”
说完,抬脚走进大殿。
“帝林!伏龙没惹祸吧?”小琮看着空荡的霁灵殿,“奇怪,应该还不到灵祭,怎么一个神都没有?”
小琮走了几步,发现殿内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暗查不对,闪身而过,见一兵器从身后刺来,落在他原本的落脚处。
金斧,当是帝林不离手的武器。
凡武神,神力达到一定程度后,都会得到武器。
小琮瞥了眼长殿尽头,张手结印,一掌打向那不详的来源。残留的血腥蔓延整个结界,渐渐,结界边缘变得血红。手指翻飞印结,变幻的阵法透支着小琮的体力,他再次一掌,打散了阵内的术法。
尖锐的叫声激荡在大殿,半空隐现昏迷的众神,而后现身的,果不其然是那外族来客。
孝弦扭曲的身体缠住许多血块,脱去“人”形他的声音变得奇怪,尖锐中带着苍老,“更多,更多,把你们都吃进肚子。”
飘在半空中的仙族笑得恶毒,将手中的血块撒了出来,垂眸看着眼下的神:“你也不例外。”
散落的血块渐渐褪去血渍,小琮看见,那些落下的东西分明是南山的神族。
蒙此劫难,已有许多神被拆吃入腹,残肢与武器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究竟是谁?
“俯首,躬身,受降。”
小琮毫不客气给了孝弦一个选择,即使神族式微,也不当为外族所辱。
他抬头望见那个仙族张牙咧嘴地笑,并拧眉咀嚼着神,慢慢幻化成形,对他俯视:“我本无意南山,是你们非要醒来。”
倒打一耙,小琮自然不会理会,一把拔起金斧,朝地上的神族扔去,冷笑一声:“诸子有难,非蝼蚁之幸。南山神族,又岂是你囊中之物。”
可惜此时的孝弦已是红了眼眶,魔怔地以为小琮也是他掌下的“鱼肉”。正当他抬起长钺,肩膀却被按住了,孝弦怒意四起,转头见银甲被金斧斩断,深入骨血。这把金斧——劈开了他半个肩膀!
而握着这把金斧的,正是帝林。那个严肃的神族。
铺天盖地的阵术以金斧的血为媒,蔓延至孝弦的上半身。哪怕孝弦有多么不甘心败在此处,也不得不逃离此处。
小琮看着落败而逃的仙族越来越远,直到身后传来帝林和金斧落地的声音,他才终于卸下力气,而环伺一周,并没有发现伏龙的身影,又愁眉苦脸了起来。
9.
朝露没忘了神王然容的交代,她杀崇明是必然。
天构站在遥远的树枝上,与她对望,然后看着她举起神杵,再一次转动。神杵凝聚着神族的意念,风起云涌间,最后一击的杀伤力可见一斑。这一击之下,这个仙族必死无疑。崇明也意识到了他的死境,死死仰起脖子看她,目光灼灼带着些赌气的侥幸。
天构觉得好笑。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有趣的外族了。正如神王所言,怜悯对神族来说是致命的。
微风四起,一阵血腥味袭来,朝露抬头时,正好与仙族将军孝弦打了照面。孝弦护在了崇明身前,那疯癫凌乱的仪容与浸满红色的眼睛,昭示着这个仙族目前有多么危险。
朝露退后,质问道:“仙族无诏闯南山,又何以动武?你的钺上,透着我神族的血气。”
孝弦眼睛更红了,整个人散发着恨意,死死盯着朝露:“伪善的神族,当初夺走了我们的气运,现在又何以质问我?”
“看来,你也是妄图弑神的一员。”
孝弦没有否认,多少有点觉得不必要,“我已经没有退路可言,南山神,”这是在叫朝露,“你可曾真的爱世间万物?”
天构也转头看朝露,可朝露神色不变,仍是微笑:“答案尽在世间。”
孝弦还想问什么,一旁的崇明却捂着脑袋直喊停下,眉间拧起,最后痛苦倒下。
朝露看了眼瑟缩成一团不停发抖的崇明,又好奇地转头看向天构,饶有兴趣地勾起唇。一旁的孝弦对着仙族太子手足无措了一阵,反复捏着手中的长柄,神色阴晴不定。没过多久,崇明突然好了,只是一改之前的样子。
崇明看着朝露的眼神带着眷恋,朝前奔了两步,就被孝弦的长钺扫回原位,眼巴巴看着与朝露的位置越来越远。
想到崇明化为白鹤的这几年被朝露精养在南山,孝弦嘲讽他:“莫非,你当了几年畜生,真把自己当神族了?”
崇明一脸不屈,不以为意。这可惹恼了孝弦,想到现在护着他的可是他,孝弦顿时没好气:“可杀了他们,才是你此生必须要做的。”
崇明即使恢复了记忆,记起了来到南山的经历,有孝弦坐镇,也只能受制于人。真是残酷。他每一次都没能逃脱同族的利用。
仙族的援军踏过南山边界,往孝弦这边汇聚。浓云叆叇,热浪卷踏清风,烧着南山的平静。
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神族在诅咒下式微,即使有所谓的“解药”,也不过拖时间罢了。这个世界,早已不是神所主宰。
“朝露,往东去。”
惜字如金的天构突然对朝露说。
这让朝露倍感意外,她又想起那个预知梦,因果轮回,一切从天构开始,又以天构灭亡。
孝弦割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淋漓,崇明就这样被天兵架着,灌下来自于神的血。
崇明的不甘映入朝露的眼帘,她想骂一句,张口却是不字。
10.
孝弦无法阻止万物之神的离去。正如他无法阻止崇明想起一切。
仙族太子崇明在仙魔战乱中落下九重台,成了整个仙宫的禁谈。小朝廷在老仙王的铁血手腕下昌盛起来,大将也对这个王俯首称臣,甚是畏惧。怎么不怕?这可是连亲子都能作为筹码的无情道人。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公平,就是代价——得到与失去平衡。
就在三界已经遗忘崇明的时候,他从九重台爬了上来。这才是孝弦开始正视“天道”的转折点,他想,既然崇明可以死而复生,那些被“夺走”的东西是不是也可以“抢回来”?坏一点,再坏一点,都没关系,坏到天道都拿他无可奈何,他便可以修补最初的心。
于是他欺骗崇明,他告诉崇明,南山神族盗取了仙宫的罗盘,以罗盘为阵,夺万物气运。
可事与愿违,即使罗盘已毁,朝露仍然有办法让崇明想起一切。一枚有了自己思想的棋子,这让他难办,可他又想起老仙王的话:“举棋不定是大忌。”
孝弦将羞愤的崇明定在原地,慢慢抬手指挥着到来的军队,对上孤山一角的天构。
天构拉下了面纱,嘴角隐约出现金色咒印,他就这样拿着神杵,站在霞光里。白袍兜帽猎猎作响,飘扬的衣角被流矢射出数个破洞。
仙族的天兵天将如山海风浪,占领天空,遮天蔽日。
奇妙的吟唱从天构嘴里发出,宛如吸取心智的海妖,俘获一众仙族,就连孝弦也不例外。
11.
“其实曦带领我们走向的,是死亡,是吗?”霁灵殿内帝林步步紧逼,将朝露的沉默看在眼里,“你默认了。”
朝露欲言又止,这在帝林的眼里无亚于一个信号:神族倾颓是必然。
不过,这并不意外。就好像,他已经从细枝末节里品味出异常。
“难怪……”帝林喃喃道,“难怪神王从不召见,原来,我们不过弃子。”
说到这里,帝林自嘲一笑,终于轻松。有时候,将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展露出来,好过隐忍不发千倍。
可坐以待毙……
“其实,仔细想想倒也能发现端倪。”
就像此刻朝露来到霁灵殿,只为了告诉他们“生机在东方”。为什么是东方呢?因为那里荒芜不堪吗?因为那里连接天海吗?帝林身边聚集了不少存活下来的南山神族,他也想替他们问问神王,为什么神族偏安一隅却不得天道垂爱呢?
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朝露掌握最后一次机会。
“命运的洪流何其玄妙,连身为万物之主的朝露上神都不得解脱。”帝林闭目自嘲,却也没有反驳朝露“向东走”的依据。
罗盘既碎,结界已然不复存在,南山不再安全。那么此时争辩,便显得多余。
“帝林,东皇山……不是此行的终点。”朝露把这个讯息告诉帝林。
帝林却释然,没了执着:“告诉我,我的结局。”
哪怕小琮已将解药喂给诸神,这只队伍看起来所向无前,区区仙族根本无法阻拦。不对劲的是,孝弦一个仙族,何以吞神?
“这正是我感到奇怪的点,”朝露接过小琮的解药,望向周围越来越多聚集的神族,怔了下,目光沉沉,“也许,这场博弈并没有结局。”
恢复神力的南山神,传承自北海神力最精纯的神王,生来就是世界的主宰,又怎会任人宰割?
然而曾经一次次回溯时间的悲剧又让她产生迷惘,质疑世界法则里是否不存在神的无可奈何。
12、
可事实上,他们并没能到达东皇山。南山神族一路向东,没有仙的阻碍,甚至在那片荒芜得没有传说的土地上如入无人之境。帝林指摘星辰,收回曾经的馈赠,力量随着星辰回到体内,他变得和初得神王分化时一样纯粹。诸神皆效仿,世界在那一刹那变得黯淡无光。
当朝露望着身后浩浩汤汤的神民,銮青的山海溯荡在他们身后,脚下踩过无数清风,她回想起曦。神王然容分化得五位神子,朝露,帝林,曦,天构,还有一位沉睡在现在的魔域。
神子分化构筑世界,她沉睡得太久,一位神子落败于神王后,他们从北海迁徙,如飞鸟沉坠南山,再没了自由。
曦分化了神民,神民追随曦来到南山,住在南山下。后来曦殒身,沉寂之夜到来。
其实,离开了南山未尝不是一种故事的结尾。朝露手中的神杵变得四分五裂,帝林红着眼睛看这一幕,伸长了手去拉朝露。下一刻,见长剑吻上她的脖颈。
朝露被惊人的力量禁锢,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那么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崇明一剑劈断通往东皇山的山川,冷萃的手指捏碎了联络然容的信物——昆仑镜。镜子碎片飘到了远处山腰,破云链从东皇山而来,此时南山神族被围剿至不足十之二三。
帝林的金斧劈开天兵的围墙,小琮以身殉阵,而最早恢复神力的伏龙拄着天戟不肯倒下。
崇明掰着朝露的下巴,让她看着帝林神力枯竭,褚肆被斩于西边,最先倒下的神也不得幸免,正被天兵大口拆吃入腹,“看,从哪里剥夺的,最终也将回到哪里。”
他其实并不想听到朝露的失态,毕竟他见过的她总是那样冷静。
“我这辈子,其实没有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降福万物。”
“你可以恨我,可于仙族而言,从曦剥夺我们的气运时,南山神族灭亡就是必然。”
预知梦起阵时,北海神王远道而来,告诉她,曦与仙族曾有因果。
朝露冷笑一声,“仙族令我很意外。或许我沉睡的太久,你们的故事是从第二纪开始。”
南山神族衰败,沉寂之夜恐怕功不可没。真要算起来,当时忤逆神王的咒师天构才算是他们族的罪人。创世纪伊始,神是所有的信仰。
可现在,人们的信仰从天之神转变为可以满足他们私欲的仙族。而一切,要从神子开化说起,那时,朝露已造万物,帝林附注星月雷电,天构触生咒梦术法,最小那位神子尚在北海,掌握世界法则。
曦以己为阵,夺走了人之一族的气运,以此创造神民。被夺走气运的人十世颠沛,扣问九天,修心成仙。他们以人族厄运为食,成为人心中的“神”。
“既然时局已定,你们又为何还要醒来?一直这样睡下去不好吗?”崇明看着满目狼藉,糟污的天际挂满神陨灭的残像。
明明如愿,表情却晦暗。他已然分不清,究竟是他们因为本身邪恶而失去气运,还是因为失去气运而变得邪恶。
惬意的仙族,扫着神躯,舔舐血腥的模样令他厌恶。这本就是因果,不是吗?
神民不灭,仙族永远受缚。支撑着他们渡过万万年黑色岁月的,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卑劣。因为神的偏心,他们跌入永恒的黑暗。
“我只是想看看,看看无所不能的神王,会做出何种抉择。”这才是崇明的目的,在他的眼里,无论是神民,神子还是神王,都是一丘之貉。
东皇山,是仙族倾全族之力,为南山神族打造的坟墓。
破云链锁住神魂的时候,朝露并没有挣扎,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
“从一开始,神的诞生就只是为了构筑世界,即便是神王,也无法阻止这场摧枯拉朽的悲剧。”
13.
然容似笑非笑站在她面前,妥帖分析道:“垂爱的万物让你的心受到污染,变得不再纯粹。神之心驱使你再一次打开时间之隙,重蹈覆辙同一场灾难,朝露,我最得意的作品,赋予你我一半的神心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一次的你,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那你看清了吗?”朝露这样说,“然容,作壁上观,又推波助澜,你的故事毫无新意。早在齐献云飞升的时候,我就发现,神惯是会欺骗。”
“可你的目的达到了,不是吗?”
朝露垮下眉眼,声音低沉,“你明知道这是死局,不过,你为了摆脱所谓的命运,创造了我们。说到底,你是个胆小鬼,自己不想做的,推给神子,曦只是你的缩影。”
然容并没有否认自己分化的最初目的,不满地拧眉,摇着千山寒骨折扇,“我是如此偏爱你,所有的神子里,你是最接近我的神子,甚至赠与你我一半的神心。你又凭什么质疑我创造世界的正确性。”
神王再一次告诫朝露:“神有通病,如果有一天,你治愈了这种通病,你就已经超越我了。”
而这种通病,从古至今,从未有神所跨越。
他们有心,却无法爱“人”。曦就是最好的例子。因为无爱,曦窃取了人族的运气,大肆创造神民。朝露只觉得悲哀,颠覆的命运与往复的轮回令她疲惫,她不过是想弥补一下神溃败的心。
然容走后,预知梦起阵。
14.
南山神族再一次灭亡于仙族之手。崇明仿佛记起了什么,望着朝露的眼神是如此奇怪,爱与恨交叠,不过片刻,又恢复清明。看来孝弦是下了死咒,不惜以自己为祭。有孝弦在,崇明永远也不会想起落入南山的记忆。
这一回,朝露又失败了。
她仿佛抓紧了希望,又仿佛只是万物反噬的某种错觉,让眼前开出了灿黄的花。
神子与神民,皆被分食而绝。
神王已无后顾之忧。
在穷途末路中,朝露被破云链渐渐捏碎神魂,巨大的痛苦之下,朝露仍然没有闭上眼睛,这让崇明好奇。
“神族的悲剧并不是终结。”
见朝露强弩之末的卑微姿态,崇明开口提醒,“朝露上神,南山已经不复存在。” 朝露不理会他语气中的讥讽,低笑,“还有一个变数,便不算死局。”
“就连无所不能的你,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虽终有一死,我仍有一个疑问,想请仙王指教。”
“上神请明示。”
“神之血肉是其原罪,那么用神的血肉铸就的你,又算什么?又或者说,妄图偷天换日的伪神意欲何为?”
崇明静默一霎,“后世的史册上有你要的答案。”
朝露不甘地笑,泪却落到云端,“那是说与后人的传说,不该以我创世神族的葬送作你们成神的铺垫。”
“天之道也,与我何干?”
15.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一个神的实力。
崇明合上了书,乌冠白发下的冰冷面孔毫无动容之色,只是静静垂眸,入目是挥之不去的字句,幻化为朝露的遗言。难道,还有另类的结局可以书写吗?
他想起然容的告诫。
“她已经超越我了,你们才是她成神的铺垫。”
书中所写创世神族的终结,只”南山意归无尽,皆被分食而绝“十一字,忽而了然。
这个世界上,没有生灵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就算是此时的胜利者,也无法保证,下一刻自己会不会被拥戴捧杀。你得到了什么,相应的,也会被什么束缚。
“万物生于神赐……又如何?”
南山神族至此湮灭。
南山终成一梦。
可,她本来不就是神吗?何来成神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