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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山野(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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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野垂着眼,走过了一遍他的前半生。那些跌宕起伏被他省掉了所有的细节,变成干巴巴的陈述。
可即便如此,依旧压不住下面滔天的哀痛和愤怒。
安野扯了扯嘴角,勉力才挤出了一个笑,混着淡薄的嘲讽。
他真的没有想到,东刀折断,断刃扎在他心口的伤,到现在仍然会那么疼。
这一回,连借着插科打诨都治不好了。
其实这些年过去了,再强烈的情绪都早应该习惯。安野甚至强迫着自己,一遍一遍地回想这些事情。从钟府围墙上跳下来的孩子,到钟府门前中年人闭不上的眼睛。鲜血从门前的石板缝里,蜿蜒到很远。
他冷眼看着他们的命运,以为自己早已不再悲伤。
他也做好了准备,有一天阿逸真正来问起这些过往。
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自己走进酒窖,猜到这些事情,然后走到他面前来问他。不再只是好奇。
必然会的。
安野早就知道的。从薛逸很小很小的时候,便知道了。
就像当年他尚且没想明白应该期许阿逸一生平安逍遥、还是牵着他的手送他上战场,这个孩子便已经自己闯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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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逸自小那不消停的性子,胆子大得不知道像谁,刚跑顺溜没两天就敢往桌子、架子、山石上爬,接着便是树、房檐、墙头。摔了不知道多少回,回回哭得昏天黑地。可刚养好点,伤口的疤都没结严实,便又开始不安分。
没摔死摔傻也算是命大。
等稍微大了那么些许,终于有一回,安野和顾怀泽在院子里比划,被他逮了个正着。
小家伙瞧了一会儿,兴奋地脸都红了,当场跳下院墙,冲进两人的“战圈”。
顾怀泽被结结实实唬了一跳。他当年第一回站在逐安城门前、流矢从颈侧擦过去,都没有那么心有余悸。
“阿野你说得真对。不避着他不行,这小子着实吓人。”
这缺心眼的小子还不知道方才有多少危险,仰着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果断地冲向自己的师父,抱着人小腿就要学武。
安野敲他的头,抢了顾怀泽的刀给他:“喏。接着。”
薛逸直直地望着那柄刀,眼睛发亮,举着胳膊等着安野递下来,一把搂住了。
“阿野,你这还带顺人东西的。”顾怀泽看戏看得开心,摊着手半真半假地掺和。
安野弯着腰,盯着薛逸,随手把自己的剑丢给了顾怀泽:“看好了。明明是你占我便宜。”
“啧,怎么就占你便宜了。你这剑可不咋地。”顾怀泽掂了掂手上的剑。
“好歹料比你多啊。”安野理直气壮。
顾怀泽一早料到了他要语出惊人,立马反呛了回去:“真行。那我赶明儿给你弄个盾来,你不是得把身家全赔上了?”
“你那料就多过头了,物极必反,必然比不上我这刚刚好。诶,你掂个什么劲,又不是第一回上手。”
“正是不是第一回上手,才发现果然啊——不管第几回,你这剑就是不顺手。”顾怀泽语气里嫌弃得不行。
“那你撒手。”
“那你先把我刀还回来。”
“等着,转头就回来了。”安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薛逸,笑得越来越不怀好意。
薛逸满心满眼都是怀里的刀,压根没工夫听这两人说了些什么。成天吵吵吵,比他还……不像话!
不过那把刀到底没有“转头就回来”。
安野慢慢松了手……
薛逸一个踉跄,毫不含糊地栽了下去。
孩子太小,刀太沉。
可他趴到了地上还不愿意放手,半晌都没爬起来。被安野一手抓着领子、一手夺了刀,给提了起来。
小孩子满身满脸的尘土,眼睛还死盯着安野手里的刀,亮得近乎骇人。
“想要?”
薛逸用力点头,想了想,又猛地摇头。他眼珠子骨碌转了转,拉着安野到回廊边:“师父你这回慢点,我说放才能放。”
“嗯哼。”安野不置可否,倒是把刀又送到了他手里。
薛逸抱着刀,扯着安野跟着他挪动。终于找准了位置,一脚踩在台阶上,慢慢把刀抵到了膝盖上。
安野一点点放开,他借着力道,稳稳当当地托住了刀。
小脸绷得异常严肃。攥着刀柄,一点点提起来……
又是一个踉跄。
力气实在是不济。
孩子脸都黑了,恨恨地瞪着横在地上的刀,却是踢了自己两脚:“让你平时偷懒!”
安野嘴角抽了抽,把人拎起来:“这是脑子不好吧。也不知道像谁。”
“像你。你十几岁的时候也还这德行。”顾怀泽一本正经。
“像你大爷。”
薛逸放过了阿泽叔叔的刀,却没有放弃练武。接下来的一整天里,他从头到尾都缠着安野,迈着小短腿跟他颠来跑去,自己捡了根树枝瞎比划,一得了空就眼巴巴地瞅着顾怀泽的刀。
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好像能缠到地老天荒。
直到第二天傍晚,安野丢给他一柄新削好的小木剑,答应了带他习武,才欢呼着消停了下来。
一转眼也已经五六年了。风雨无阻。
薛逸长大了些,便开始偷摸着看演义小说,一准是顾怀泽给他带的书。偏偏他又要光明正大地缠着安野问上头的情节。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连威胁他要把书烧了都不管用。每每要把安野折腾到不耐烦、把他丢出去了才算完。
到有一回,安野实在被他吵得头疼,头脑里塞满了演义故事上乱七八糟的英雄情结。一个没留神,直接给他还原了那场被改编得不着四六了的战役。
闹腾惯了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坐了整个下午,看着师安野的眼睛灿烂专注,全是光亮。
到了晚上又开始缠着他要学兵法。他仰着头,稚气的脸上神情那么认真,眼里有严肃和执着。
那些根本没有办法解释的严肃和执着。
当时,安野看了他很久,忽然站起来,提着剑,径直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快,不像往常一样等着薛逸。孩子还小,颠颠地跑着才勉强能跟上。时不时地落下一段,又发力追上去。穿过了回廊,走到院子中间,居然始终都没有被甩开。
安野陡然加快了几步,拉远了跟他的距离。
薛逸一提气,刚要跟上去。安野忽然便回身。
男人握着剑柄,一个基础的起手式,目光跟着扫过来。
冷,锐。
静默的空气里,风陡然倒转。杀气在瞬息之间暴涨。
拔剑,前冲,劈!
寒光瞬间破空!
剑尖擦着薛逸的鼻尖而过。锋利的剑意破开了皮肤。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余眼前残留的一片雪亮。
我会死。
孩子呆滞地望着前方。
爆发开来的杀气和凶戾慑住了他。他僵硬着,动弹不得。
血从额前滑下。有些痒。
薛逸忽然醒神。才发现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抖得像筛糠,左手痉挛一般扭死在衣摆上,牙齿紧咬得几乎要呕吐。右手抓住了腰间的剑,魔怔似的握紧了,还在拼命发力。剑身震颤,发出“格格”的声响。
风吹过,脸上一片湿凉。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视野模糊而朦胧。一摸,满手的泪,还在从眼眶里不断地涌出来。
薛逸抖着手,按了按眉心。刺痛尖锐,彻底地拉回了他的神智。他用力掰开自己的右手。
“可怕么?”他对面的男人已经收了剑,懒散地站着,凝在他身上的眼神复杂,淹没在昏暗里。
薛逸狠狠擦干净了眼泪,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
安野声音散漫:“要是在战场,这一剑——连屁都不是。打仗不是故事。更多的是死人。不断地死人。建功立业?扯淡吧。你得先活着,可大多数人,又能扛下来几回呢?这远比你想象得可怕。”
薛逸“嗯”了声,仰着头,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他张了好几次嘴,才终于说出来话:“师父。我现在很怕,真的很怕。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他声音嘶哑,映着恐惧。又骤然拔高了嗓门:“我以后便不会了!一次不行、两次不行,那便再多。”
孩子说得很慢,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里带着颤,言语笨拙。可他的眼神那么坚硬:“师父,我总是会有不怕的那一天的。”
坦坦荡荡的脆弱,和坦坦荡荡的坚不可摧。
他说:“师父,我们再来一次。”
安野怔了怔,下意识便笑了,又慢慢敛起来,看不清悲喜。
很久,他走近薛逸,蹲在他面前,平视着孩子的眼睛:“阿逸,恐惧是本能,克服恐惧是人的荣光。”
他伸手,带着薛逸,慢慢握上了剑柄。
自那起,安野开始真正地教导薛逸。
他带着这个孩子听天下事,论时局势,看数百年乱世里英雄横空的荡气回肠,和家国飘摇的零落悲辛。
讲历史上有名或平淡的战役,烽烟里的得失成败。古往今来一次次交锋里沉淀下来的兵法战术,英魂们用血写出来奇谋诡略。
带他习武,把剑交到他手里,给他握紧剑柄的力量。
——也教他家国天下。
就像安野小的时候,钟家教会他的一样。
薛逸就这么长大。
头两年,刚从木剑换成了真家伙的时候,体力常常不济,时有磕绊拉伤。师父可不会在这里心疼他。小小的孩子,成天的在院子里摔得灰头土脸,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滚成了土色,额角常常是青的,时不时还洇着血色。
他就在那摔下去和爬起来之间,重复着挥剑。简单或复杂的动作,一个个一遍遍地重复。
剑是沉的,带着胳膊直往下坠。身上是疼的,拧着劲的肌肉被一次次拉开,累日的酸痛不断地消磨又生出。耳边全是自己的喘息,眼前发花。
他紧盯着剑尖,余光扫过两侧。
前中,伏身,平刺!
左后,逆身,斩![1]
……
一下一下,仿佛无始无终。
孩子像是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常常要到手臂负荷不住那力道了,剑脱手落地。他又咬着牙重新捡起来,重新拉开架势。
一次再一次地脱手。捡起来。
在哪一次剑滑脱出去之后,手抖着几乎拿不住了。却是一派冷静,利索地拿出来一早备好的布条,缠着剑柄捆死到手上。
没磨出茧子的时候,掌心常有擦破,血浸着刀柄,从指缝里沁出来。
孩子咬着牙,一声不吭地,举剑,凝神。盯着前方的眼神那么亮,又那么狠,宛若疯子,或是妖鬼。
妖鬼每到晚上要吃饭的时候,便变回了孩子。
总要跟师父撒娇耍无赖,叫嚷着“师父我手疼、胳膊疼、腰疼腿疼眼睛花——诶呀师父我快不行了”。
等到安野一眼扫过去,哼笑着问他“那你看今天要我做饭咯”。
他才一抖,头摇得飞快,还要装着乖巧提要求,“师父你看我都这么惨了还这么勤快地做饭,是不是得给我多讲两个故事”、“诶呀师父师父”……
白日里拼命得没边的人,黏黏乎乎地卖乖卖可怜,好像先前里面无表情地把剑按到破了皮的手心、那人不是他一样。
安野的故事其实很少能完完整整讲到尾。总在半道上停下来,问一句“这局怎么破”。
薛小将军严肃而谨慎地斟酌着他手下一个兵营、背后一座城、再后面半壁江山的生死存亡。
在一次次皱着眉头的沉思里,反复地推演,尝试,步步为营。他飞快地学着怎么去逆转一场战局,怎么去扭转整片局势。
他努力地去做到小心而准确,抱着一腔的热血,不怕死,也不畏惧凶险,又在坚硬里包裹着柔软。
——他是能扑过去救他的兵的那种将军,热忱地相信着自己可以带每一个弟兄活着回去。
直到那天,安野看着他的眼睛说:“跟着你的那些人,每一次都会有回不来了的。你就是在用他们的命去换胜利。”
安野问他:“心疼么?犹豫么?你想用你自己的命去换他们么?”
“害怕么?”
他呆坐在原地,看着师父。
安野眉眼里像是悲伤,又一片冷定。
害怕么?
你害怕么?
这句话来来回回地在他心中诘问,好似一个残忍的预言。
他浑身发冷,模模糊糊地窥见了真正的黑暗。
不是血腥,而是无力回还而必须抉择。
宿命之所以成为宿命,是因为无论如何挣扎、如何抗拒,你必将踏上这条路——这是唯一的一条通途。
这是为将者避无可避的宿命。
“师父,真残酷啊。”他觉得自己摸到了粘腻的鲜血,像摸着一个人的命。无数人的命。
称量每一个人的性命,去兑换每一场胜利,用白骨去堆出来那座守山河的门。
真残酷啊。
他开始愈发地谨慎,却也愈发地大胆。
“奇袭。”
“离间。”
“撤退,迂回,偷袭。”
“埋伏,诱敌。”
“诈降。”
“强攻。”
……
孩子清亮的声线里,一个个生涩的名词逐渐熟练,童真的眼睛睥睨天下。
嚣张、狂妄、大胆,甚至疯癫。又冷静得让人惊悸。
疯子的打法。直指了胜利。
——他天生适合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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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野闭了闭眼睛。孩子坐在他身侧,微低着头,咬紧了牙,下颌居然也显出坚硬的线条。
如果这是命运。那些流淌在血脉里的东西。
这个孩子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