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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见字如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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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你翻开这一本小说。我们之所以称接下来的这一段又臭又长的文字为“小说”,是因为它将逐渐补齐三要素,叫这个故事趋于圆满。
大多数人从刚识字起就在接触文学。比如某位很有志向的母亲教娄遥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娄遥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位母亲打了娄遥手心,教育他道你不能只背所有人都知道的东西。其实上了初中以后大家都会背念奴娇了。总之,这算娄遥接受的不大良好的文学启蒙。
说实在话文学有很多种,儿童文学是最不受待见的,大人总有些别的东西要灌输给你,打着早教的名义。
话虽如此,这些仍旧是我们最早接触到的,能从中获取感动的故事。我们还知道了,故事包括了人物,地点。尽管这些残破的文字里还缺少了一个要素,时间。
小说家大都保留这一条轴状的时间线,然后从零开始,讲到尽兴为止,中途投他人所好,理所当然地拨离,或者剥离,最后是什么,是不动声色的脱轨。
但是没有关系,娄遥是特别的,至少在他心里,他是特别的一个,因为在他的概念里没有时间。这并不是指娄遥是个很没有时间观念的人,日本人就特别讨厌没有时间观念的人,娄遥为了把自己完美地融化进这个民族,他绝不会在和医院预约了下午4点的面诊后姗姗去迟。他生性是个不大爱让别人等自己的人,所以往往和人约好一起去做什么事情,都会提前20分钟到约定好的地方,然后打几局不趁手的moba游戏。
然而娄遥所缺失的时间观念,正是轴。
所以,我们要允许这个男孩子讲述的故事是支离破碎的。
同娄遥关系不好的人常常形容这个孩子的故事驴唇不对马嘴。行内人愿称之为,思维奔逸。
人类对近在咫尺的未知事物常常抱有好奇心,唯独大人不会。就人种而言,他们并不分为三色,而分为三类,人,小孩,大人。小孩在大人所谓谆谆教诲里明白什么是世俗,然后长大成人,或者长成大人。大人对近在咫尺的未知事物讳莫如深,譬如所谓障碍,他们理所当然地称障碍为“翻过去的书”,不要拘泥于过去——换言之,学会原谅。他们此般言辞往往目的性太过明确,教会小孩子长成大人,不过是在向无法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博取原谅,甚至是他们不大理解的同理心。没关系,同理心只存在于词典里。
故事的开头不应当讲道理,这样会让整个故事看起来像一本文化人类学的论文集,大道理就是“写在前面”。前言通常都无聊透顶,就连小说家本身都能揣摩到读者的这番心思,亦或者是当他们也站在读者的立场上去看一本书时,他们也习惯性地略过那些文字不看。文字面前的人群只有两种立场,作者和读者。所以他们中有聪明的,把前言写成后记。
正因如此,娄遥的大多数文字,都在完全被印成铅字以前夭折了,死在快餐文学劣币驱逐良币的都市怪谈里,让他这个人也随之猎奇起来。
娄遥什么都会一点,这是夸奖。当娄遥的母亲想炫耀时,她说,我儿子什么都学过一点;当这个女人辱骂她腹中落下来的一块肉时,她说,你学什么都学不高超。这就是娄家的母子关系。娄遥会写文章,发表过一次,在校刊上,母亲问他是否有稿费,他说没有。然后这个女人狠狠回答说,你最好是不要让我发现你藏钱。这也是娄家的母子关系。娄遥还有一架大提琴,在房间里吃了三年灰,他还是只会拉空弦。大提琴是某天突然被寄到家里来的,某宝落款,买家账户是自己的外婆,于是那个17年前受难的女性在娄遥20岁时反复讲一句骂骂咧咧不堪入耳的话说了三年,大意是浪费钱。这仍旧是娄家的母子关系。
所以故事的开始要从结局说起,我们要允许一个故事被口口相传到支离破碎,让一个形象在人心里蒙尘生灰,向□□下线以后和遗照一个色调的照片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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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遥的第一次死亡,结束于平成最后一年的跨年夜。
他在ICU里躺了三天,将将可以睁眼时,他有种置身于水下的死亡感,眼前所见的一切如同发生在水面以上,而他眼中所见,光怪陆离,人与人性别不分,像被水波屈打成招的纸片一样朝自己游过来,像肚皮雪白的淡水鱼背光朝自己走过来。
然后护士说,新年快乐。
2000年后一如既往的21世纪,一个平平无奇的公立正月,他在东京边郊的市医院里出生了。出院以后,他一如既往地去开在银座的小笼包专卖店上班。
这个时间点上,他的住所是蕨市,中央区,一个用座机拨电话会被并到隔壁川口市的城中村。聚集了大量中国人,还有大量自以为是首都圈人却不被全国承认的埼玉人。被排挤的群体合集,相互排斥,周黑鸭与鸟贵族门对门抢客人的奇怪郊区。而在这里,娄遥不得不因为无法支付公寓的房租,住进了木质结构的双层出租屋里,去单程就要耗费40分钟的银座兼职,被迫辞去了直播的工作。
被迫离开了解光程的半年,娄遥精神上的双胞胎离家出走的半年,人生最难捱的半年。
我们总是听到人们用甜美这个词去赞美一个女孩的声音,歌声,娇嗔声,抑或是一口气喝空玻璃杯中碳酸饮料后短暂缺氧的喘息声。但我们从来不说一个男孩是甜美的,仿佛这个人群青春期发育的喉结是倒牙的无花果,成熟以后只剩下磁性,迷人,魔性,蛊惑人心,深层。哪怕这个男孩用女高音的key去唱一首歌。上一个被赞美的男性女高音是周深,粉丝赞美其声线优美空灵,模糊了性别。这也许是一种夸赞,也许不是。
还有一些女孩。她们沉迷在某耳FM的直播间里,也许是关注过的某位配音演员一时心血来潮直播赚夜宵钱,也许只是因为这群听众为熬出更重的黑眼圈好借机下狠心给自己买某支很贵的眼霜所以半夜三点还在首页推荐里游荡。她们点开The Deeper Level,这是一个直播间。她们问主播怎么还在修仙,主播在唱歌,很模糊的英文咬字,不是很丝滑,带着某个东亚国家的显著口音,于是她们觉得好笑。她们在弹幕里问,这是什么歌呀,主播不说话。她们又问,小姐姐怎么不说话呀。一个ID突然在弹幕里回复,直播间名就是歌名噢。当这群女孩发现主播反反复复地唱着The Deeper Level的时候,她们问怎么只唱这个,小姐姐打赏可以点歌吗,听众们以施舍取乐。那个ID又回复道,主播是小哥哥。无聊的女孩子们问,你怎么知道,这么甜美的声音怎么会是小哥哥。
解光程又好脾气地在弹幕里回复,因为我在给他买夜宵。
解光程的ID很好认,1113,其实就是他的生日。又因着是一串数字的缘故,在一众圈外女友和认证妻子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甜美这个词终于被用在了一个男孩子身上,这个男孩子叫娄遥。我们还可以换种说法,这个被路人称赞声音甜美的正是娄遥。他不知疲倦地在直播间里唱The Deeper Level,其实他的英文并不好,大一时期的综合英语都是C,低分飘过的,只有翻译课分比较高,拿了S,和精读泛读简直是天差地别,所以说他似乎是很擅长写的人。在写这一独特领域上比常人要有灵性的人,往往口齿就不大伶俐,这就是下跪求婚不如写一纸情书,一张纸不够写就写一沓。娄遥干脆唱歌,单曲循环到他自己厌烦了为止。只是最先厌烦的人果然还是那群女孩子。她们在弹幕里刷,只有这一首歌,无聊死了。开什么直播。浪费我时间。滚吧。娄遥还是执拗地抠住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唱。There will always be,The Deeper Level when you think you’ve reached,新来的人问,主播小姐姐怎么还在修仙,还没走的人就替解光程回答,主播是男的。于是直播间又少了几个人。
上京前的一年,娄遥的直播不算火爆,堪堪能够挤上首页推荐的末班车,也有给他打赏的常驻水友。
“我还会跟弹幕聊天。”他回忆道。
医生和娄遥问了些情况,娄遥答不上来。那个年过半百的女医师染了一头红发,养了个有点昭和的卷,本就是昭和人。昭和阿姨在电脑文件夹里翻找不那么强烈的药物,娄遥在等,等她用一条直线,一条波浪线,一把划不出痕迹的笔涂几条遇水融化的爬虫,所以那个昭和阿姨讲了什么,都从他左耳绕过,右耳也绕过了。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阿姨笑眯眯地说。娄遥知道这是送客。这是一家诊所,没有人会挽留他,这样也很好。他从前台拿到了处方笺,工工整整的铅字,14日分量的药物,晚饭后吃的,睡前吃的,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八颗。吃完以后,在bus上做些过分实际的梦。
他被在梦里被温软溺毙。这种温软是他从医院出来投射在巴士窗户上的,普通大阪居民的生活剪影。高架桥正对的公寓饭厅里妈妈盛怒之下摔碎了意面的盘子,孩子哭闹,三个一同哭闹。隔壁的丈夫在殴打妻子——这里是高雅的下町。
他胃囊里干咽下的安律凡沉重如水,碳酸锂逮捕神经。鲁拉西酮记忆断片,极星呼吸障碍,所有副作用压在他身上,最后一根稻草是无法吞咽的冰凉的水。幻觉压身,卧室里倏然多出一扇窗。窗户是从外锁上的,祖母用插销钉住他唯一可以看到光亮的窗口,然后在透光处钉上木板,铛,铛,铛,敲在娄遥太阳穴上,四岁的他在黑暗中沉默着沉没了。哭也没有用,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没有人教给他这个道理。肚子饿了他吸吮煤灰味的手指,原来关押他的地方曾经堆满了蜂窝煤。蟑螂是他的伙伴,蟑螂很恶心,娄遥觉得自己也很恶心。一直到20岁,他心底仍旧觉得自己比蟑螂还肮脏。他曾代替蜂窝煤被关在库房里。
所以大家才不喜欢我,娄遥懂,他比谁都懂。
于是他又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