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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见字如面(3) ...

  •   娄遥要把一封信寄回过去,拜启,敬具,天凉了或者热了,您要多加注意身体。
      娄遥没有人可以联系,没有正事要说,即便是有,写到纸上也仅仅是规规矩矩的四个字,好久不见。
      日本史老师下了课,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和娄遥攀谈:看你上课写得认真,给谁写信呢?
      娄遥笑笑说,写着玩,不寄出去。
      新学校在王子附近。他早早下课,正午当好,下午无事可做,今天没有班。可以去赤羽,站内有家贡茶,往往生意火爆,娄遥去找队伍末端时,店员都高举着一张大牌:预计还有两小时轮到您点单。他排过一次,实打实地挨了两小时罚站,点单区的服务生语速很快,娄遥基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也许是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娄遥手指点点菜单,来杯招牌。
      几分糖?要不要冰?
      娄遥没这方面经验,愣了半晌,说,普通就好。
      他用600日元买了一杯母国的情怀,太甜了。无事可做,用最后一点手机电量刷回国的机票,往返要六千块,这也是故国神游的情怀吗。
      于是平成的最后一年,娄遥仍旧在考大学。从预备校考到进学专门,夏天考到冬天,前期到后期,一般入试到留学生特招,私立到国公立,铁打的野鸡大学,流水的复读生。
      娄遥把一封信寄给四月的自己。
      「拝啓。七个月后的你过得还不错,依旧没有好人缘,明年四月你就要去新的大学了,但是新房子很小,只有17平,你每晚都不会睡得太好。解光程还是没有给你微信。但是你不用太过焦虑,一切仿佛都在朝好的方向进展,你不必急着长大,就像我现在也觉得自己还小。你还可以期待一会儿夏天,你可以多期待一点,这样我可以多给自己一点怀念的时间。
      娄遥,敬具。」

      他喜欢夏天。打开空调的抽湿模式,冷风快把自己吹出风湿。解光程畏寒,睡在里侧。娄遥怕热,半夜还踢被子。这个暑假,娄遥和解光程躲在宿舍里日夜颠倒地过。
      宿舍的床并不很宽,堪堪挤下两人,解光程的枕头还贴着墙壁折了半折,这才算铺好了今晚的床铺。他们从天亮睡到天黑,下午外出散步,路过预备校附近的私立大学,娄遥就提着装菜的袋子很向往地瞟,往往走到半途就挪不动腿了。
      预备校的人互相开玩笑:成绩不好还可以一条龙读龙谷大学。龙谷大学倒也和预备校没什么合作关系,单纯是地域靠近而已。娄遥每周就要被班主任村田约谈一次,谈到现在,他觉得有龙谷上也不错,别的大学他不配肖想。
      解光程是很会察言观色的一类人,他把装了可乐的购物袋换到另一边肩膀,揽起娄遥的肩,督促他往前走:“不可以在半路上停下噢。”
      “我有点累。”娄遥低下头,用脚尖拨弄一块石子。
      解光程好脾气地笑道:“至少不可以在这里停下。”见娄遥一言不发,又补充说:“不是买了冰块吗?一会儿在路上化出一滩水来,在放到冷冻柜里冻上就掰不开了。”
      也对。娄遥收回他暴露了所有心事的眼神,欲盖弥彰般把足尖正拨弄的石子踢到马路中央。
      走出几米开外,娄遥自白:“好像在做坏事一样。”
      “此话怎讲?”
      娄遥头也不回道:“其实我刚在想,那颗石子会不会把路过的汽车车胎扎爆,然后人家半途抛锚,错过很重要的约会,或者错过牙医的预约时间,错过一顿豪华的晚餐,或者干脆是错过校内考面试然后气到心脏病发被送去医院急救结果一个大学都没考上从此人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之类的呀。”
      “不会的。坐在车里的人只会感觉到颠了一下,一条大路开到头。”
      “所以那一下连坎坷都算不上的呀?”
      “是呀,”解光程故意去学娄遥的口音,“算不上的呀。”
      所以把石子投进水里和踢到马路中间有什么不一样呢。娄遥把起泡酒倒进准备好的玻璃杯里,解光程端端正正坐在娄遥对面,问:“今天直播想唱什么歌?”
      娄遥象征性地斟酌半晌:“唱那首《说说以往的事情吧》。”
      然后他磕磕绊绊又认认真真地唱完了这首歌,像基督教徒的餐前祷告一般,谨慎又近乎虔诚地完成了只属于他们的仪式。解光程鼓了掌,然后问娄遥:“藤子我们昨晚看到第几集了?”
      他们用电脑一起看一部悬疑剧,是娄遥硬要拉着解光程看的,理由是“不会再有比这部剧更让我感动的悬疑剧了”。娄遥嘬了几口起泡酒,憋不住要说话,可是剧透的话多没意思呀?他又藏了一肚子话题,非要说不可的。于是没来由地起头:“我妈姓童。”
      “嗯。”
      “所以那个时候我奶奶想要孙子嘛,就拉着我妈去打B超,照出来以为是女孩子,就逼我妈去打掉。我妈不肯,据说我奶奶就在医院走廊上撒泼打滚,我们娄家要绝后了呀,你这个狠心的女人,肚子不争气还硬要跟长辈对着干呀。说了些很难听的话。
      “之后我妈受不了,要离婚,就也没把我打掉,跑回我外婆家住到预产期,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童谣,生下来就先办离婚然后再给我上户口。
      “我爸那个人也就靠不住呀,我妈怀我的时候背着我奶奶跑来看了我妈几次,我妈又心软了,说不离了。后来产房里抱出来一看,B超照错性别了呀。小县城就那么点大,我奶奶空着手就从家里跑来医院了,问医生是不是抱错孩子了?妇产科那医生就很好脾气地说,今天出生的孩子就您家孙子这一位呀。
      “上户口的时候我奶奶又去公安局撒泼打滚了,怎么都不肯让我姓童。两个人又吵。公安局登记户口的阿姨说遥字挺好听的,各退一步,孩子姓娄,赶紧把户口登记给办了吧。我妈刚生完孩子,脑子一抽,就说行。结果出生证明办下来一看,谣字写错了,登记户口那个阿姨写成了遥远的遥。所以我就叫娄遥了。啊,一会儿会有一颗头滚出来。”
      解光程伸手,在娄遥的额头上轻弹一记:“禁止剧透。”
      “对不起嘛。”娄遥瘪瘪嘴。
      解光程伸手,盖住那颗慢镜头弹落的,鲜血淋漓的头颅,答非所问般回道:“我觉得娄遥这个名字很好。”
      “我觉得解光程这个名字才好。”
      这句话像羡慕也像抱怨。娄遥默不作声,从解光程虚掩的指缝中,琢磨这颗头颅临死的神情。这颗头颅随时要滚落到娄遥的脚边,滚烫的血从黄泉比良坂一路烧到他裤脚边,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横冲直撞地突入他心理最后一道防线。
      如果真的有杀人鬼,为何不来找我。
      娄遥把脸埋进枕头:“哥,我不想考大学了。”
      “为什么?”
      “我是不是龙谷都考不上。”
      “你还有时间。”
      “没有了!”娄遥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把起泡酒的易拉罐捏扁,这样可以让易拉罐边缘变得锋利,娄遥试过很多次,“我没有时间了。”
      “解光程,我好累。”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倒在右侧的枕头上,死死睡过去了。凌晨三点,他从床上醒来,疲惫得仿佛车轮从一颗石子上碾过,而他是数十年不经维修的斑驳路面。
      他把这数十年不经维修的斑驳写进信里,寄往不存在的地址,收件人是永远不会读到这封信的人。他反复品尝名为绝望的,腥咸的潮水,甜美的濒死的果实,然后用这份情绪融化封口处的火漆。
      这样才好叫整理遗物的人,真真切切地为自己的逝去感伤。
      国人写信,不乏套路,譬如见字如面,要让一笔一划都显得深情款款。
      娄遥把写给过去的信,投进自家的信箱里。

      谁来见我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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