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二章：落脚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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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宁的泪水还未拭干净，抬头看人时眼前还隔着一层蒙蒙的水光。
眼前的少女高挑清瘦，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民国女学生常穿的阴丹士林旗袍。两条乌黑发亮的麻花辫自然垂至肩上，用红绳紧紧束着仍浓密的发尾，白皙的皮肤在北方的寒风中却难免有些发干，鼻头隐现白色皮屑。她眉毛浓密，带着几分英气，一双明亮的眼睛正专注地望向江澄宁。
“你好，”她笑得自信而爽朗，“你刚才演奏的应该是《流浪者之歌》吧。你的梵婀玲拉得真好。”这是一口标准的国语。
江澄宁感受到少女的善意，那笑容如阳光般驱散了江澄宁身边的春寒，些许慰藉了流落异乡的孤寂，她感激地笑了笑：“谢谢。”
少女从随身携带的黑布包中拿出一巾素色手帕递给她：“新做的，还没有用过。”
江澄宁微赧，毕竟在陌生人前失态总归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她低头接过，又道了一声谢，小心翼翼地拿起手帕拭干眼角的泪珠。
少女看着她，声音温柔：“你怎么会在这里拉琴啊？”
是啊，我怎么会在这里拉琴。江澄宁这样想着，眼眶又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她努力地忍住眼泪，拒绝脆弱，想对外人呈现一个坚强的江澄宁，但她难以控制她的心绪。
坚强不是面对困难的第一反应，脆弱才是。只有当长久的脆弱犁平心上的荒园，坚强的藩篱才会拔地而起。
少女忙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的梵婀玲拉的很好，”她顿了一下，郑重地说：“先做一个自我介绍，我叫陈立心。《陈情表》的陈，为天地立心的立心。很高兴认识你。”
无论后来历经多少磨难，无论记忆如何残酷地被岁月销蚀，江澄宁依然能记得那个在风中站立的少女，和少女的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其间有一种凛然的执着，有一种从容的无畏，隐隐闪烁着跳动的火光。哪怕只是沉静地望着，也能感受到眼波下涌动的暗流。
江澄宁抬头看向她，已经逐渐平静下来：“我叫江澄宁，江水的江，澄澈的澄，宁静的宁。”
“这个名字起得真好，”陈立心由衷赞道，“河清海晏。”
同所有孩子一样，江澄宁幼时也问过家里人为什么自己叫这个名字。父亲解释说因为这个名字好听，母亲解释说因为她五行里缺水。最后，两鬓苍苍的外公解释说，她在冬天出生，那时经常江风浩寥卷起千堆雪，她出生前一天后一天皆如此。但她出生那天，是难得的晴空万里，江面无风，江水澄澈宁静，于是起了这个名字。
但近百年动荡，时局危艰。眼下这个世道，与河清海晏无关。
陈立心又说：“我今年十七岁，你多大呢？”
“也是十七岁。”
“我是天津人，你呢？你家里人呢？”
江澄宁沉默了很久，时间仿佛也停滞很久，终于传来声音轻颤的一句话： “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的目光眺向远处的天空。
陈立心不语，她已经大致猜出缘由，也没有过分探究的欲望。江澄宁眼中的悲恸过于沉重，连话语都苍白无力。在动荡年代，离乱带来太多的生离死别。眼前这个与家人永隔的孤女，正带着一把琴，独自在异乡。
天色渐黄昏，远处天空已见一轮弯弯的白色月牙。日暮霞光像是时代的滤镜，给楼房和街道镀上了薄薄的金色，行者匆匆，人声不止，像是怀旧电影里的布景。
陈立心再一次打开她的黑布袋，将夹缝里面剩余的钱全部放到江澄宁脚下的破碗中。她看了看手表，说：“我是南开女中的学生，和同学有约，马上就要过去了。天色向晚，你先找一家旅馆住下比较好，我明天下午放学后再来这找你。”
“谢谢你。真的，立心，谢谢你。”江澄宁万分感激。
“不用谢。那我先走了，明天见！”陈立心快步离去。
江澄宁挥了挥手，看着那个高挑的身影逐渐远去，遂弯下腰，放下小提琴挡住破碗和自己的脚，趁机飞快把钱币塞入鞋底，留下一张面值最小的钱币仍放在碗中，然后神色如常地拿琴起身。
虽然这种行为看上去有点傻，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防备心是很有必要的。
如今江澄宁没有了拉琴的欲望。陈立心的慷慨解囊，让她今晚有了落脚之处。她把琴放进琴盒里，同时也脱下手腕上的银镯放入琴盒中。
她背着小提琴，紧紧地攥着琴盒带子，这样似乎给她给她增加了一点安全感。她看着两旁的店铺，努力辨认着旅店，甚至不敢望向行人的脸。人流中会不会有什么惯偷，会不会有什么恶霸，会不会有什么地痞流氓，这些潜在的担忧让她心里发虚，时刻警惕，却又要装作若无其事，努力融入人群。
她的手上拿着破碗，里面有一张崭新的法币。钱币四周是红色的边框，正中是繁体的“壹圆”二字，左边是国父头像，正上方“中央银行”四字以端正的楷体从右往左排布，正下方的红框中有一行白底小字“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印”。
民国二十五年，即1936年，全面抗战爆发的前一年。
想到这里，江澄宁的心猛地一跳，这个时空终于撕下了了朦胧的面纱，露出狰狞的真容。
但如今她饥肠辘辘，只想找个地方买点吃的以补偿空荡荡的肠胃。她走向前方的一间包子铺，拿起了破碗中的壹圆钱法币。包子铺已经快要关门了，里面的人正在收拾东西，江澄宁盯着桌上的蒸笼，食欲被极大地勾起。
“老板，要几个包子，肉馅的。”
“要几个呀？”包子铺老板问道。他的脖子上还围着白巾，随意地拭了拭汗，声音散漫：“现在这个时候，包子基本上都买完了。”
“哦，”江澄宁有些失落，但还是跟老板说：“没关系，把剩下的都给我吧。”
老板打开蒸笼，里面还剩几个包子. “里面的不全是肉馅的。”
江澄宁不在意，有得吃就行了。她把那张壹圆钱法币递给老板，问：“这够吗？”
“够，这还多了。”老板说道，“但我现在没法找钱给你。”
“那……没事，先不用找了，明天我再找老板你拿包子吧。”江澄宁看着老板那张端正的好人脸，如此提议。
“好的咧，姑娘你明天记得来。”
江澄宁找老板要了一块干净的白布用来装包子，双手捧着，还能感受到包子的余热。她还记得练习册上的小字是这样写的：民国二十六年，一百元法币还能买两头牛，而等到民国三十五年，一百元法币只能买两个鸡蛋。战前的币制改革与战后的通货膨胀一向是历史考查的重点，江澄宁也刷过不少类似材料的题目。经过粗略估计，此时法币一元钱的购买力远超一元钱人民币。
江澄宁心里更多了一份感激。陈立心就读于私立南开女中，听过《流浪者之歌》，黑布包里一拿就是这么多钱，她不由得感慨：立心小姐姐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她想着，要找一间好一点的旅店。毕竟后世那些黑心小旅馆带给她太多毛骨悚然的印象了，时刻警示着女孩子出门在外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所以在陌生环境里，做最坏的打算，总会安全一点。
终于，她找到了一间看上去既不奢华高贵也不逼仄落破的中档旅店。至于旅店的名字，后来江澄宁已经记不得了。她曾经自诩记忆力绝佳，能注意到生活中许多的细枝末节，而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事，一点点地冲击、瓦解她记忆的壁垒，留下的印记亦随风烟远去。她在角落里掏出鞋底的钱交了房费，接过钥匙走到房间，快速反锁上门，才终于在床上坐了下来。
打开白布，里面的包子已经凉了。她狼吞虎咽地吃着，泪光闪烁，渐渐浸湿了白色衣襟，晕开一轮月亮。
等到腹部感觉到充实，她去盥洗室洗手，继而用冷水拍了拍脸，想要让自己更加清醒。她望向镜中的自己，依然是早上起床后洗漱时看见的模样，但那双红眼睛幽幽望着，像失了魂魄。
她缓缓走到床边坐下，今天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她为什么会穿越？她还能回去吗？
那条她走过无数遍的街道，究竟为何会连接另一个时空，而在此之前，又从未有过？
那她有能回去吗？几乎所有穿越小说的主人公都留在另一个时空，无法回到原乡。那她呢？她还能回去吗？
种种疑虑如藤蔓般纠缠、攀爬，将她绕得喘不过气来。她无比希望自己是一个天才的理论物理学家，可以解释一切因果，然而她并不是。
下午对陈立心的解释也是她的心里话，她隐隐有一种感觉：她无法回去了，她要永远留在这个时空里。这不是一种悲观颓唐的情绪，而是一种近乎敏锐的直觉。
宇宙运转时的漏洞可能只出现一次，之后的修补也可能被忘却。
她不希望这种感觉成真。
她应该再次去她凭空出现的地方看一看。
但她现在只感觉疲倦，已经没有力气去探究。现实赤/裸裸地横亘在眼前，她必须解决生存的需要。如果她无法回去，那么在这个时空里，她一个未成年人，身无分文，没有倚仗，只是一个单纯的消费者，甚至没有基本的劳动能力。如果没有陈立心，她今晚就会露宿街头。
这个年代里，饥饿与死亡是常态。她看过不少书籍和纪录片，对这个时代有整体的认知。今天下午的匆匆一瞥已经无情割裂后世民国旧影的想象，她还未及看到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就已经感受到普通人的艰难求存。时代的表象层层叠叠，试图掩盖住斑驳的底色，但这遮掩也太敷衍。她不幸却也大幸，遇到善人，还能寻到一个落脚之处。
她拿出只剩下百分之二十三电量的手机，定了明早六点的闹钟，把它轻轻放到枕边。手机的锁屏和桌面背景都是她的照片：在一片向日葵花海中，她穿着一件蓝色格子衬衫裙，正灿烂地笑着，无忧无虑。
我还能回去吗？我还能见到我的亲人朋友吗？
她无法回答。但她深知，那样天真烂漫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她躺在床上，静静回忆着往事，不知不觉地睡去。朦胧的梦境里，她听见了母亲的呼唤：
澄宁。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二章：落脚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