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一章:流浪者之歌 ...
-
江澄宁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衬衫长裤,在街上微微跑动,想努力让自己身上热起来,以抵御料峭的春风。她把琴盒带子扣得更紧,降低重心,使背上的小提琴只有轻微的振动。
她的目光看向前方,习惯性地靠右行走,又不时地望向街道的角落,像是在找什么。
或许因为她过于专心致志,当她终于发现路边隐秘角落的一只破碗时,她才发现到周围人惊奇的目光。
她像是疯子,也像是外星来客。
衣着古怪,行止古怪,格格不入。
但她无暇顾及,她的恐惧、无措、迷茫在心头游荡,却被一种急切的欲念与兴奋压制,她迫切地想要生存。
于是她在一个人流较少的商铺门口站定,取下后背上的琴盒,拿出了小提琴,装好肩托,用松香抹了抹琴弓,再把琴放到肩上,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拉起了萨拉特拉的《流浪者之歌》。
她手上的这把小提琴是纯手工制作的,拥有优质的音色,据说出自国内某制琴名家的弟子之手,是父亲江晏明在她顺利通过十级考试后给她的礼物,价格近三万,托了朋友的关系才买到,而今与她相伴已有六年岁月。
《流浪者之歌》是十级考级曲目。当时考级要求中要选一首外国曲子,她就选了《流浪者之歌》。这支曲子难度较大,尤其是细节和情感上的处理,在当时对她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而在初三寒假,因为繁重的升学压力,她放弃考取演奏二级,此后几乎没有再碰过琴。如果不是在家的这几个月闲得无聊,她可能不会发现角落中已经覆上灰尘的小提琴。对于多数学琴的孩子来说,考级证书不仅意味着成功结业,也意味着可以远离。成长中日渐繁重的课业只是长久荒废练琴的借口,归根结底是不够热爱。在这几个月重新拾起之后,《流浪者之歌》是她为数不多她能完整背下曲谱的乐曲。
伴随着第一部分中板奏出忧伤的旋律,她的内心无法抑制地漫出悲哀。
曾经,江澄宁从不认为穿越这种事情会真的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虽然她是一个热爱历史的历史课代表,也曾在中二期间到网上寻觅各种穿越小说,但她一直认为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现实是,它发生了,客观存在。
如果知道会有这一天,在高二会考前夕,与她进行会考“对口扶贫”的理科学霸朱天琳对“时空洞”的科普,她一定会认真听完并及时反馈,而不是拉着朱天琳吐槽某古装剧的穿帮镜头。
她走在那条无比熟悉的街道上,却无意中踏入了另一个时空。
曲子已经到了第二部分的缓板,轻柔而又忧伤,她闭上双眼,渐渐投入琴声之中,却忽然记起匆匆离别的那一天。
学校组织线上测试,上传完答案后她就顺理成章地玩起了手机。
她母亲盛爱云切好水果装在碟子里准备送入房间,瞥见她正全神贯注地玩手机,不禁怒从心起,大声斥责她:“都到了高三关键的冲刺阶段了,你居然还在玩手机,你不知道要高考吗?你不知道要自律吗?”
她当时心情也不好,考完后对了文综答案,发现错了七个选择题,其中地理就错了五个,心中亦十分郁闷,只想放松一下。“我刚考完试,稍微放松一下,等一下就学习。”
“放松,现在是放松的时候吗?你以为在家上网课就可以放松吗?”其实盛爱云那天的情绪也不稳定,她听完后更生气了,那碟水果就一直在手上拿着。她努力地在给江澄宁敲响警钟,从玩手机说到学习习惯,从自律说到人生前途,言辞有力,逻辑缜密,举例论证、对比论证、道理论证、比喻论证,应有尽有,像是一篇无可挑剔的满分议论文,而论点只有一个:玩手机会严重影响江澄宁的高考成绩和未来前途。
她听得不耐烦,两人吵了起来。最后她拿起小提琴走出了家门。
她因疫情在家而重拾小提琴,拉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有一根琴弦严重磨损了,便和老师约好在那天线上测试之后到琴行去换。
换上衬衫长裤,她走出家门,发现南粤的夏季即将来临。
阳光明媚,整个城市已走出阴霾,四处洋溢着生机。换完琴弦后,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小提琴老师对她说的话:“虽然最后没有考取演奏二级有些可惜,但你不打算走专业道路,学琴也不必抱着功利的目的,单纯享受拉琴就好了。你看,困居家中的日子里,小提琴给你带来了多少乐趣。”
她笑着点头,第一次感受到严厉的小提琴老师也如此感性温柔的一面。
心中的烦躁也早就在路上消散了,她这样想着:回家后把考级书上的经典曲目好好练一练;回家后先服软跟老妈说一声抱歉。
但没有后来,她穿越了。于2020年4月12日在那个她无比熟悉的街角人间蒸发。
真正意义上时间与空间上的穿越。
她从2020年的珠三角去到1936年的天津城。
她凭空出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所幸她出现的地方人流较少,没有构成大的轰动事件。
她从小巷走入街道,才清楚地看到这个时代,这个城市的面目。
一开始她还处在巨大冲击带来的脑海空白之中,直到她看到商店招牌上的繁体字,来往人员穿的长袍马褂,听到人群中儿化音明显的北方口音时,她才确信自己是真的穿越了,而非进入某影视基地。
这里是中国北方的那个城市?
这是二十世纪的那一年?
有一个身形窈窕的年轻女子从她身旁经过,短发,修身的旗袍,这样的装束只可能出现在三十年代及其之后。
但这座城市看上去宁静祥和,还未被战争的阴影笼罩,她心中有了初步的估计,应处在1930至1937年之间。
但这是哪儿呀?Where is it
惊愕散去,她没有办法抑制住自己的紧张与恐惧,面色发白,双腿有些发软。她从小到大最大胆的一次出行就是在高一暑假独自一人坐飞机回芜湖老家。而如今,她孑然一身,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游荡,还处在治安混乱的乱世。
努力冷静下来。她默默对自己说。
紧了紧琴盒,她抬头细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里的道路很宽敞,两旁是高大的欧式建筑,即后世所谓的民国建筑群,但具体是什么风格的形制,江澄宁也说不出来,毕竟不曾了解过。这里的建筑街景的确很有小资情调,一定会是后世文青时常打卡的网红圣地。但当这一切建立在屈辱的殖民侵略之上,也就不那么令人赏心悦目了。
江澄宁两手抱臂,瑟瑟发抖。初来乍到的冲击慢慢退却之后,感官上的寒冷逐渐加深,毕竟南北方的四月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她走了一段路,穿过人流,发现路边有一个拉人力车的中年大叔,身形消瘦,皮肤黝黑,看上去却慈眉善目。思量片刻后,她鼓起勇气走向那个中年大叔,问:“大叔,您好,请问您知道这是哪里吗?”
她问得很有礼貌,引得旁边的一个小贩朝她看了一眼。
大叔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接到了客人,眼神有些殷切,但渐渐明白她只是问路的,心情也就平复了。
“这儿是西市大街。”大叔回道。
西市大街,她对此没有任何印象。
“哪里的西市大街?”江澄宁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知道这儿是哪儿吗?”大叔用奇怪的眼神看向她。
江澄宁感觉大叔的口音这既不像东北的,也不像西北的,倒和普通话有点像。
那可能靠近华北。但在华北哪里呢?而且万一大叔是流动人口,口音也没办法听出地域。
这些念头在心中飞快地闪过,她摇了摇头,面上依旧用真诚的眼神看向中年大叔。
“这儿是天津。”大叔说。
“是北平旁边的天津吗?”
大叔点点头,神情依旧带着惊诧。
她谢过大叔,继续向前走,感觉全身无力,有些失魂落魄。
她没有民国的流动货币,身上具有价值的物件只有口袋里快停电的手机和手上的款式新颖的银镯,后者是母亲盛爱云去年买给她的。
她如今没有钱,没有认识的人,衣服也不够保暖,一会儿能量消耗后肯定会感到饥饿。而且这里治安不好,她晚上要在哪里落脚?
繁体字也认不全,说话也明显不是本地口音,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她该如何自处?
思及此,她默默攥紧身上琴盒的带子。
第三部分的缓板拉完,记忆中的场景也渐渐模糊成轮廓,琴声进入了第四部分,转变为急快的快板,但她依然紧闭双目。
流浪属于飘零的吉普赛人,流浪也属于漂泊异乡的江澄宁。
流浪不是轻拿轻放背起行囊的诗和远方,流浪是割裂往日联系纽带的迷惘。
她在不存在的舞台上,孤独地演绎着流浪者之歌。四月寒风,孤身飘零,或许在那一瞬间,她真正读懂这支曲子。
泪水缓缓落下,她恍然不觉。
当情绪不断积聚,在最后一刻如闪电般结束时,她才缓缓张开眼睛。
她听见一阵掌声,有人在她脚下的破碗里放下钱币,轻声地问:“这位女士,请问你演奏的是《流浪者之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