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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篇 杨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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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师兄啊,咱们这就上路吧?”云天青将蹑景剑在两只手间抛来抛去,一脸时不我待的神色。
自从听说师父命他们今日下山办事,他便趁玄霄出门准备之际迅雷不及掩耳地换好了自己那套久不沾身却又不忍弃之的游侠服饰,随后就一直以这副姿态杵在门边恭候玄霄宣布出发。
玄霄回来一看,知道要他换下衣服已是难于登天,于是也不多费口舌,环视屋内一圈,确认该带的东西都带好了,这才取了步光剑,迈开步子朝门外走。
“顺~~~~轿~~~~~~~~~”
云天青一手甩在身侧,一手拢在嘴边朝外头装模做样地喊了一嗓。
玄霄猛地停住,眉头忍不住跳了一跳。
云天青笑嘻嘻地凑上去,暗自乐在其中。毕竟琼华派上下——哦不,是全天底下恐怕只有他云天青,别说是玄霄动根眉毛,就算是他面无表情,自己也能道出他这一刻的面无表情和下一刻的面无表情究竟有何分别。
“山下的衙门里头,那些官老爷出门之前都是这么喊的~~”他紧跟着跨出门槛,顺手带上了门。“今日我也让师兄享受一番如此的待遇~~”
他窃笑片刻,见玄霄仍是不睬只往前走,便又长叹一声道:
“哎~~!都说这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长莺飞之时,可惜咱琼华地远山高,连棵柳树都没有!……师兄啊,不如此番下山,我们便去摘上几根新鲜的柳条回来,只要往屋后的泥里一插,来年你我就可在这昆仑山巅坐享江南美景了~~~”
他一路比比划划说得甚是高兴,可是那边玄霄早已不厌其烦,还等不及走到传送法阵,便唤出了步光飘然远去。
云天青毫不介怀,自己也跳上了蹑景,悠哉游哉地跟在后面。
* * *
两人御剑飞至临江郡上空时,已是晌午时分。云天青脚一沾地就连喊肚饿,玄霄无可奈何,只得随他上一家酒楼坐了。
这家酒楼临着内河中较宽的一脉,旁边就搭有一座细长的码头。这时正是用午饭的时辰,来往的客船都顺在码头两侧一字泊开,除了寥寥数人留下看船之外,其余的船家都到酒楼墙边的凉棚下就着菜汤扒拉两口糙米饭,而有钱的船客们则进楼里用些饭菜。因此,这酒楼比起别家的来,自然又更热闹。大门口迎来送往,店小二里外招呼,一派忙碌景象。
云天青挑的桌子在二楼的一角。这里既能将楼上的动静尽收眼底,又能俯瞰小河两岸的景色,令他十分满意。两人坐下之后,他先替玄霄要了一壶新茶,然后吩咐小二随意上些本店的特色小菜,又点了一条醋鱼和两碗米饭。玄霄见他掏银子时眼巴巴馋兮兮地望着自己,只得微微皱眉,眼神移向栏杆外面:
“……你莫要看我。若是因此而误事,休怪我翻脸无情。”
云天青得他这句话,嘿嘿一笑,又补了一大块碎银拍在桌上,对那小二道:
“再来一坛十月白。”
那店小二收了银子,咂咂嘴:“这位客官一张口,就知道是个识货的。”
云天青又是一笑:“嘿,我怎么不知道?虽然临江郡竹叶青名声在外,可真正的上等佳品,却是你们用自家井水酿的甜糯米酒。”
可巧这店小二家里就是个做酒的,听他这么一说,着实有些得意:“实不相瞒,我们这店里还真藏着好几坛在莲池里埋了有些年月的十月白,冲客官这一句话,今天也得请我们掌柜的亲自为你开上一坛。”
云天青哈哈大笑:“好,好,快取来。”他看着那小二下了楼,转头又对玄霄说:“师兄,这酒香甜淳厚,性子不烈,多喝几杯也不会醉,你大可以试试。”
玄霄望着他,摇了摇头:“真不知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云天青挥挥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咳,还不就是去替太清师父取那两样东西回来?东西是死的又不会长了脚跑掉,可要是辜负了这江南美景,那才是大大的浪费。”
玄霄却不理他:“你快将这午饭打发了,之后速去紫云架将那魔物的内丹取了带回琼华,不得有误。”
云天青很是诧异:“莫非师兄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去?”
“你我分头行事。”
“可是——”云天青万万没想到竟然要与玄霄分开,况且他难得下山,正想在外多多游逛几日,这么一安排,如意算盘岂非全落了空?于是少不得要多言几句,“听说灵隐寺那几个老秃驴难缠的很,即便师兄你带了掌门手谕去取法器,恐怕他们也要大大的为难你一番,还是两个人一起才好办事。”
玄霄淡然对答:“他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便是,我玄霄何惧。”
“紫云架上的妖怪多半也厉害得很,万一我一个人招架不住——”
“招架不住,还做什么琼华弟子。”玄霄不屑地瞥了云天青一眼,顿了一顿,方又道:“……倘若真有不测,你祭出魁召便是。”
云天青苦笑:“呃,我说师兄啊——”
“你待怎样?莫非想与我对调不成?”玄霄的语气已带了几分不耐烦,他决定的事情向来不容人置啄,此刻愿意与云天青相商,已然是极大的让步。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这两件事我们一同去办,岂不是更好?”
玄霄终于忍不住斥道:“你当我不知你是想在山下多混几日?休要再找借口!”
云天青眼见说服玄霄无望,只能嘿嘿干笑两声,这时店小二捧了茶酒饭菜走上楼来,他便取了块干净软布,将玄霄面前的竹节杯子擦拭了一番,为他倒上茶水。正要取第二个杯子为他斟酒,忽然想到若是早早把事办妥了,到时候硬拖着玄霄在临江郡游玩几天,也并无不可。他这么一转念,心里又高兴起来,于是敲开酒坛封口,倒了满满一杯酒推到玄霄面前,笑道:“师兄,你先来。”
玄霄举杯浅啜一口,果然感觉那糯米酒醇厚绵甜,回味爽净,他即便不嗜酒,也忍不住又多喝了两口。
* * *
吴越之地菜虽精致可口,然而量却小得很,且不说那两碗与杯子差不多大小的白饭,一条好几百钱的醋鱼,竟然只有五寸来长,细细地烹了之后,盛在浅盘里仅仅够盖上盘底。云天青三口两口吃完,丝毫没见饱,眼睛往楼下一瞄,见那水道边上新摆了几处小吃摊子,想必那吃食比酒楼上卖的要更加新鲜有趣些,于是站起身来对玄霄道:“师兄,我下楼再去带些点心上来。”
玄霄知道他坐不住,也不去管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待云天青下了楼,便招了小二过来续上新沸的井水,倚在窗边上慢慢品茶。但听身后一阵嘈杂脚步声响起,又是一拨人上了酒楼,而掌柜的竟然亲自跟在后面为那几人让座,不知究竟是何来头。
当先一人大刺刺地坐下了,先随口报了十数个菜名,之后说道:“陈掌柜,李某我来了月余,别的地方都看不上眼,偏偏还就爱吃你谈笑楼做的菜。只不过今天出门太急,忘了带银子,这帐你看先赊着怎样?”
陈掌柜在一边赔笑:“李大公子肯来赏脸,小人已经感激不尽,哪有再向李公子您要钱的道理?”
李公子哈哈一笑:“还是陈掌柜明事理,今天苏红姑娘在不在?叫她上来陪着。”之后将那掌柜的遣下楼去,自与身边的几位同伴喝酒谈笑。过了片刻,一位姑娘抱着琴走了上来,隔着层竹帘子,一边弹琴一边曼声浅唱起来。她歌喉婉转动听,琴声清冽悠扬,而那李公子显然是个不通音律的,随意击掌叫好,却只是拿一双眼睛直瞟竹帘之后的女子倩影。
先前云天青挑了二楼坐着,本是因为玄霄喜欢清静。但此时玄霄只听得喧哗之声不绝于耳,心里已是隐隐不耐,不由得微微皱了眉,往楼下看去,却没瞧见云天青的身影,不知道他又借着去买吃食的当儿溜去了哪里。
身后喧闹之声更盛,忽听一人道:“李大哥,昨儿晚上那个妞可真是够意思。”他语声尖锐,玄霄即便再充耳不闻,那声音也直钻入他耳中。
李公子嘿嘿笑道:“可不是?越是烈性的妞我才越喜欢。”
又一人问道:“你说她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寻短见?”
先前那人答道:“咱李大哥手段高明,早把人家收拾得服服贴贴啦。”
“就怕她那个爹难缠——”
“这算什么事。”另外一人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到时候给那穷鬼两个钱,把他家丫头弄到李府里做个偏房,只怕他高兴都还来不及。”
李公子几杯酒下肚已是有些熏熏然,再加上被那几人撩拨得兴致勃勃,忍不住笑道:“我就再给弟兄们展示展示我的手段,以后你们可都要学着点。”他哗啦一声掀开竹帘,一手便要去揽那弹琴姑娘的肩,那女子惊呼一声,手一颤,一根琴弦砰地断开了。
玄霄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他声音不大,可李公子却听得分明,手下便缓了一缓,转身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一人背对着他坐在窗边,束发高冠,着了一袭宽大白衫,瞧身量也并不如何魁梧,反倒有几分瘦削,身边虽带着把佩剑,却不大像是习武之人的样子。
那李公子自来到临江郡之后便是颐指气使,哪里有人胆敢顶撞于他?心中早已十分不爽。此时见到玄霄的背影,胆子立时大了起来,向身边几名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人一同向前走去,那弹琴的歌女趁此机会三步并作两步逃到楼下,其他几位正在用午膳的客人也都纷纷起身离开避祸。
而玄霄只是坐着不动,反倒举起杯子又抿了口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李公子当先一步上前,举起手便要将玄霄的肩扳过来瞧瞧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冷不防手腕被什么冷冰冰的物事架住了,他心中一惊,抬眼望去,发现架住自己手的是柄入了鞘的长剑,而举着那剑的是位一身短打的青年,正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身边。
此人上楼、近身、举剑,一连串的举动竟无一人发觉,动作快如疾风轻似柳絮,简直令人骇然。
只听他一声轻笑,声音明朗有如雨后晴空:“你爪子不干净,不要乱抓。”
李公子见他一身洗得几乎退色的布衣,一时反倒摸不清他什么来头,呆了一呆:“你算什么东西?”
云天青摇摇头:“好好一个大活人戳在你面前,偏问我是什么东西,看来你眼神也不济得很呐。”他说罢此话,胳膊微一使力,蹑景剑向旁边一荡,李公子一个站立不住,栽倒在墙边上,哼哼叽叽半天爬不起来,那一帮子狐朋狗友立刻围上去搀扶。
云天青也不看那几人一眼,径自在玄霄对面坐了,将另一只手里提的一包东西放在桌案上,把外面的油纸揭开,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卷鸡、桂花藕片和酒酿丸子,之后取了一双干净筷子,夹出几段金黄的卷鸡放在碗里,配上灼熟的小青菜和香菇片,淋好汤汁之后递给玄霄。其间但闻身边一阵大呼小叫:
“大胆刁民,竟然敢对李府的大公子无礼!”
玄霄充耳不闻,只是冷言对云天青道:“你在下面可逛够了?”
云天青哧地一笑,说道:“师兄,这东西虽然叫卷鸡,其实是用腐皮笋干做的,最素不过,就是做法麻烦一些,所以等得时间久了点。我想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临江郡,可不能错过这个。”
玄霄刚要伸手去接,那李公子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怒不可遏:“快给我上!”
只听背后风声飒然,众人呼啦啦地围将上来,玄霄微微皱眉,手便是一顿。云天青见此情形,眼神当中已然有几分不耐烦,脸上却还是笑嘻嘻地,他把碗往玄霄手里稳稳一放,反手从筷筒里抽了七八支竹筷出来,随手一掷,正中几人眉心。他下手不重,那几人还是痛得捂头哇哇大叫。
那李家公子两次受挫,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他本来力气就颇大,这时仗着酒胆,顺手抄起手边一张桌案便往青霄二人头上砸去,玄霄轻放下碗,步光剑已然在手,刚想拔剑却又半途止住,隔着剑鞘迎头一挥,那条案从中间断裂开来,木屑洒了一地。
李公子又是势若疯虎的向前一扑,云天青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飞起一脚,直将他踢得身躯腾空,从楼梯上骨碌碌滚下去,其间撞坏栏杆无数,杯盘桌案碎裂之声大作。他一招既出,再也顾不得收敛,刹时间身形如飞,指东打西,在众人当中穿来插去,只过得片刻,整个二楼上便只剩他与玄霄二人还好好的直立着,剩下一干人等无不捂着伤口在地下滚动哀号。
那掌柜的闻声赶来,先是见一楼的楼梯口滚下一人,鼻中鲜血长流狼狈不堪,一观之下发现竟然是李家公子,顿时吓得四肢僵硬,心惊胆战地探头往二楼一望,只见众人滚倒在地,桌椅歪斜杯盘碎裂,一片的狼籍,忍不住顿足大叫“哎哟这造得是什么孽——”
* * *
云天青一场架打得甚是酣畅淋漓,直听了那陈掌柜在一旁叫苦不迭,这才暗道不妙。他回头一望,只见玄霄不知何时已坐回桌边,此刻正悠悠然放下筷子,那只盛着小食的碗已经空了。云天青心中一阵欢喜,也不去扰他兴致,自己走下楼来,还未等发话,便被那掌柜的一把扯了袖子:“这位爷,你可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这店虽小,可这桌子这碗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十足的好东西,如今都被你毁了……”
他犹在絮絮叨叨,云天青只是冲他笑了笑:“掌柜的,你放心,今日之事我必定会给你个说法。”他向前几步,伸足轻轻踢了踢滚在地上的李公子,那李公子早已经魂飞天外,却仍然吊着口气逞嘴上之能:“……大丈夫能伸能曲,当日韩信也有胯下之辱,今日之仇,我李某来日——”
云天青嗤笑一声,唰地拔出剑来,点着他眉心:“呸,你算哪门子大丈夫?”
李公子一睁眼便瞧见双目之间寒光点点,顿时噤若寒蝉,嗫嚅了半天,方道:“这位兄台,我……我知错了,你饶我一命……”
云天青笑嘻嘻地将蹑景剑在他面前比来比去:“什么兄台,老子才不跟你称兄道弟!”
“大侠!是大侠!”李公子只觉得浑身冷汗直冒,险些便要晕去。这时候酒楼边上早已站了一圈围观瞧热闹之人,听了此言,一齐轰笑起来。李公子满面羞惭,恨不得就此挖地三尺钻进去。
云天青仍然不依不饶:“快说,你哪里错了?”
“我,我以后不再吃白食,不随意糟蹋良家闺女……”李公子说到这里,偷眼望了望云天青,只见玄霄正从楼上缓步走下来,一身白袍胜雪,目如朗星墨发垂肩,眉间一点朱砂,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又道,“……不,不该随意调戏美人……”
云天青提了他一只耳朵,将他拎起来:“还不快将你身上银子都取出来赔给掌柜的?”
“这位大侠……我若是有钱,又怎么会吃白食?”
云天青哪里肯信,将他浑身上下搜了个遍,结果当真只翻出几枚铜钱。
李公子一脸的苦不堪言:“……实不相瞒,在下家中是做买卖的,最近几年着实亏空的厉害,这才来临江郡投靠亲戚,要不是和郡守攀了门亲,现在哪里还有地方住?这银子……实在是拿不出来啊……”
云天青察言辨色,见李公子不像是撒谎,而他本意也就是对其小小的惩戒一番,叫他以后不敢再为恶,此刻见他如此模样,心下倒有几分不忍,于是照准他后臀一脚飞去:“快滚罢!以后再敢为恶,大爷我绝不再轻饶!”
李公子忍着身上疼痛,连滚带爬逃出门外,他手下几名爪牙也搀扶着从楼上一瘸一拐走下来,转眼间散得干干净净。
云天青笑嘻嘻看那几个人走远,这才忽然想到,如此轻易的放过他,这赔钱的银子又该从何处要来?他伸手探了探怀里,摸出来的也不过是几钱碎银子,一时间倒有些尴尬。玄霄一直在旁冷眼瞧他,此时见他神色古怪,心念一转,早已料到八九分,忍不住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物往那酒楼掌柜面前案上一掷,问道:“这些可够了?”
陈掌柜拾起一看,见是一枚白玉佩,雕刻细腻,触手生温,通体泛着凝脂般的柔润光泽,一看便知道价格不菲,他满面愁容一时散去,眉花眼笑地连连点头:“够,够!别说赔这些桌案杯碗了,就是把这整个酒楼——”说到这里,忽然思及什么,硬生生的顿住。
玄霄也不再理他,只是缓步出了酒楼,云天青向那掌柜的拱了拱手,立刻追了出去,眼见玄霄的背影在前,便加快脚步赶上,唤道:“师兄,师兄……”
玄霄似没听见,云天青赶至他身旁,小心翼翼地笑问:“师兄,那……那小吃,可还对胃口?”
玄霄瞥了他一眼:“我见你玩得很是愉快,正事却忘得一干二净。”
云天青嘿嘿一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然是快意得很。只不过可惜了那明月佩,还是注了灵能抵挡雷系仙法的呢……等回了琼华,我再拜托玄震大师兄打个更好的来可好?”
玄霄却沉吟不语,只是顺着水道边上窄窄的青石小径慢慢往前走。他自幼在山上修行,对人情世故懂得不多,平日里斩妖除魔,也只是手起剑落不带半分犹豫,可恶人毕竟不能与妖等同视之,究竟应该如何区处,却是他以往从来没有考虑过的,方才听云天青提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情怀,这才意识到他从前在江湖上的闯荡生活,与自己在山上的清修之境实是大大的不同。他又想到平日里与云天青一同除妖,那人总是要手下留三分情,思及此处,忍不住又向云天青望了一眼,只见那布衣青年嘴角含笑神采飞扬,三月春光洒在他身上,一派的明媚耀眼,内心显然愉快非常,这番神情,却是以往与他共同在山上修炼之时极难见到的,想必与修仙相比,在江湖上快意恩仇更加符合他的禀性。
他这一番思绪,虽终究不甚明了,却也对云天青平日在山上的那些个苦恼有了些体会,于是摇了摇头,似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也不知你这一年来,是怎么在琼华待住的……”
云天青忽听他发此感慨,愣了一愣,随即开怀一笑:“我怎么待住的,师兄莫非不知道?”
玄霄心里微微一跳,却并不接话,只是正色又问:“那你……为何要来修仙?”
云天青看着他,笑道:“我啊,当年也算是天真烂漫,总听人说昆仑山上有剑仙,就想亲自去看看,结果阴错阳差,就这么鱼目混珠地混进来了。可没想到修仙其实这么不好玩呀~~”
玄霄听他说得乱七八糟,本不以为意,可又听他说自己是鱼目混珠,随即想到若他这家伙也只能算“鱼目”,那琼华派怕是有一半以上的弟子要羞愧得跑去思返谷面壁三年了。于是,忍不住微哼了一声。
云天青见玄霄似有不快,以为他为的是自己那句“修仙不好玩”,便连忙解释道:“其实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不好玩,比如说,要是不上山,也就见不到师兄你了,那多可惜!”
* * *
两人一边随意闲谈,一边顺着那内河慢慢向前走。临江郡的水路四通八达,不一会就来到明圣湖边。这一日天气晴好,堤上游人如织,湖水平如明镜,岸边垂柳依依,远处青山如黛,那灵隐寺被两峰夹峙,深山古剎,云烟万状,只露出一角飞檐。
玄霄走到渡口边上,对云天青道:“灵隐寺近在眼前,你我便在此分别吧。”
云天青刚说了一句“师兄你诸事小心”,忽见一行人走上前来,当先一位青年书生向艄公招手问道:“船家,这船可到富阳县?”
那艄公笑道:“只要这位公子给够钱,哪里都去得。”
那青年书生听得此言,转头向身后几人拱手:“诸君,千里送行,终需一别,我们就在此别过吧。众位对邱某的情谊,邱某永生难忘,他日若是有缘,定然有相见的时日。”
他身后几人虽然不舍,也只能拱手相送,眼见那青年书生上了船,其中一人忽然站出几步,从岸边折了两枝垂柳,隔着浅滩递与那书生道:“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邱兄,好走……”
青霄二人眼见那邱姓书生含笑将柳枝拢入袖筒中,艄公摇起橹来,一叶扁舟渐渐行得远了,云天青微微垂了头,低声念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玄霄一愣:“什么?”
云天青笑道:“师兄你不知道这个典故么?与友人分别的时候,往往要折柳相送。”他说到这里,也去岸边折了一枝柳条,编成了个环,执了玄霄一只手,便要将那柳环往他手上套去,笑吟吟地说,“来来来,师兄,你如今也要走了,我也送你一条垂柳戴戴吧?”
玄霄一拂袖,将他手甩开:“休要胡闹,你快前去紫云架,若误了事——”他说得一半,便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将步光剑抽出来,御剑渡湖而去。云天青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青峰一角,这才拍手踏歌,向西南方向行去。
* * *
云天青没想到这一走竟然就是十余日,紫云架的那妖魔狡猾得很,直引诱了好几天才出得洞来,为了不伤其性命而取到内丹,着实让云天青又费了不少脑筋,等完成任务之后,山脚下的梨花都开始残了。回到临江郡,玄霄自然已经离开,他也无心欣赏那江南美景,便径直回了琼华。
此时已届三月中旬,而那西陲之地却还冷得很,寒风嵺峭,阳光却开始变得明媚起来,隐隐有嫩绿草色从土壤里微微泛出。打开房门,里面自然是空无一人,玄霄与夙玉一同修炼双剑已有一段时日,每天来往禁地,白天几乎是见不到人影的。
眼见无人,云天青正打算离开,一瞥眼间却见到案上那高高的竹节笔洗被灌了清水,里面满满插了有七八枝长长的柳条,顺着桌案如丝般顺垂而下,体态轻盈袅娜,一派的青翠嫩绿,甚是可爱。
他这才忆起,自己临行前提了句要带几枝柳条回来插在土中种植,没想到自己都已然忘得干干净净的事情,玄霄却替他办了。
他抱着那笔洗来到屋后那块背风向阳的暖地,将柳条一一插进土里埋好。柳树向来是最容易成活的植物,随意往土中一插,便可成树,无论漂泊何方,最终都能枝繁叶茂。想来再过上几年,这昆仑山上也将是绿柳成荫。
只是,杨寓死别,柳寓生离。
后来云天青离开琼华时走的那么急,连屋后的柳枝有没有抽出新芽,也忘记去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