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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篇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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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天气变幻莫测,早上还是晴空万里,到了下午就刮起了小风,这时候已经入了冬,风里夹带着透骨的寒气,云天青出门时没披外袍,站在空荡荡四处没遮拦的剑舞坪上,早被冻得连握剑的手都麻木了,正要找个避风的角落窝起来,偏巧正在授课的重光长老一眼瞧见他,遥遥抬手一指:
“云天青,玄震,你二人将这套上清破云剑法演示一遍。”
云天青正想找个托辞推掉,却见玄震已经上前了几步,站在剑台中央虚虚抱拳,向他行了个礼。他心里暗叹这位大师兄实在是太过老实,却也只好走上前去,微笑还礼:“玄震大师兄,头次与你过招,请多多担待。”
玄震向来不擅言辞,只微微点了点头,抽出长剑做了个起手式,剑尖竖直向上,正指苍穹,是破云剑的第一招。
云天青瞧见这动作,不禁愣了一愣,记得自己以往与玄霄对练这套剑法时,那人断然不会从这半攻半守的第一招使起,一出手便如狂风骤雨般凌厉,让人毫无喘息余地。久而久之,在习惯玄霄的套路之后,他一瞬间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玄震这等中正平和的出招方式。
只这么一晃神之间,玄震的长剑已如雪练般纵劈下来,云天青来不及还招,脚下却动得飞快,腾挪之间已避了过去。耳边但听得玄震朗朗的声音响起:“云师弟,你可要集中精神了!”
云天青轻笑一声,不再多想,凝神出剑。他内力虽不够淳正深厚,但剑法却远在这位大师兄之上,只是方才出奇不不意,才略微输了半招,此时一旦认真起来,玄震立刻被他压制的只能步步为守。
两人对拆了数招过后,天更加的阴沉下来,细细地雨丝飘飘摇摇洒落下来,片刻便转成了一场大雨,冰冷的雨点砸在身上,将头发衣服一齐淋得精湿,眼前也是迷蒙的一片。云天青剑使得不够畅快淋漓,全身的衣物又黏黏地贴在身上,心下早就不耐烦得很,瞅准玄震一个破绽,伸出两指一弹,正中他剑柄。他这一下用得是巧劲,力气虽不大,却也几乎让玄震拿捏不住剑柄,向后连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玄震还未发话,重光已然在一旁喝斥:“云天青,我吩咐你练上清剑法,是想替掌门考察你这段时间的进境,你却尽用些旁门左道的招式来敷衍了事,如何使得!”
重光在众长老当中最为严厉,寻常弟子对他是既敬且畏,平日里见了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而云天青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在众弟子面前受了责备之后还是笑吟吟地,他慢慢还剑入鞘,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道:“师叔,这上清破云,弟子早已练的熟了,只是与人争斗比不得寻常练剑,要随机应变才是。”
云天青向来口齿灵便,这番话又说得句句在理,重光也拿他很是无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冷言叱道:“你修仙是为斩妖除魔,飞升出尘,如今存了与人争强好斗之心,已是不该。你自己好好想想去吧!”他说罢此话,抬眼环顾四周,只见众位弟子中倒有大半掀起了衣袍遮挡雨水,一派狼狈不堪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阵火起,不耐烦地拂袖转身:“大雨倾盆,想必你们也无心修习,今日课已毕,都散了吧!”
他这话一出,众弟子如蒙大赦,纷纷向重光行礼,而重光却理也不理,只是背转了身子,向琼华宫飘然而去。
顷刻之间,剑舞坪上人已散得干干净净,只有云天青却依然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夙汐走过他身边,问道:“天青师兄,怎么还不走?难道还真是生气了?”她哈哈一阵笑,歪头看向云天青的脸,冷不防手中的配剑一下子被他抽了出来。
“这是大师兄刚给你打的白凌剑吧?借我玩玩。”
“喂,你别弄坏了——”
云天青随意将剑耍了两下,便掷还给夙汐:“瞧你那副紧张的模样!”
夙汐脸上飞红,快手快脚地将白凌剑收入了鞘,在腰间别好,忙岔开了话,又道:“重光师叔的话你莫要往心里去,他说话虽然口气不好,心里却是最体恤咱们的。”
云天青哪将重光之言放在心上,知道她想左了,却也并不解释,只是笑了笑:“明白明白。小师妹你快回吧,我一会就走。”
* * *
眼见夙汐的身影渐渐远了,云天青在微微阖了双目,双足猛然发力,向上一跃之间,已然横劈竖削出了十数招,剑尖点点银光散落,在灰蒙蒙地雨雾当中煞是夺目。这招正是破云剑的第七式——雾锁山岳,以往与玄霄比剑时,他一出手便是这招,凌厉迅捷至极,将人压制得毫无喘息余地。
当时自己又是如何应对的呢?是了,是这样的——
云天青肩一拧,转到剑台的另一侧,上半身向下猛然一沉,长剑却反手向上一扫,攻向对方防护薄弱的下盘。而这时候的玄霄,必定是侧身避过,长剑直劈下来,架开他的攻势。他脑海中一浮现出那人白袍长袖在半空之中翻飞舞动时的身姿,身形也跟着不由自主的转动,又将他这一招拟了出来。
他就这样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前一刻还是上清剑,后一刻又转成破云剑,将自己分做两人练了好一会剑,心里才觉得顺畅许多,于是慢慢落回地面,收剑回鞘,睁开双眼之时,才意识到空落落的剑台之上,只有他独自一人站着。四周一片空寂,只有灰白透明的雨线没心没肺地浇下来,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地哗哗之声。
这时候天更加的寒了,雨水之中开始夹杂了细小的冰屑雪粒,砸在身上隐隐作痛,云天青甩了甩头发,迈开步子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身后的山谷之中发出一阵奇特的声响。
那声音很像是脚踩在薄冰上发出的断裂脆响,然而却被凭空放大了无数倍,在山谷之间不断回响,听起来颇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意味。云天青刚一回头,便看到远处的雪峰上,雪线如瀑布般直倾而下,一声轰然巨响过后,山谷的凹陷处腾起一片白色雪雾,又在瞬间归于沉寂。
他来不及多做考虑,只是发足往后山的禁地方向奔去。半途中与一个人擦身而过,他未及细看,只听得耳边一个清冽的女声唤了他一句:“天青师兄?”
云天青硬生生顿住脚步,回身一望,见夙玉在几步开外站着,手执一把式样奇特的长剑,银光映上她的脸,将那俏丽的面容也衬得更加冰冷了几分。云天青没想到竟然在此时此地见到她,心下甚是诧异,忍不住问道:“夙玉师妹,你在禁地的闭关之期已经满了?”
夙玉听到“禁地”二字,脸微微白了一下,摆了摆手:“天青师兄,无论你知道些什么,都不可随口乱说,掌门暂时还未打算将双剑飞升之事公布与众弟子知晓。”
云天青微笑:“我明白,你尽可以放心。”
夙玉这才微微舒了口气。
云天青见夙玉无恙,知道之前雪峰滑坡并未央及后山,心里一宽,也不那么着急赶过去了,于是又问:“为何玄霄师兄未与你一起返回?”
夙玉皱了皱眉,神情之间甚是担忧:“玄霄师兄不肯回来,他最近练功不大顺利,我……劝不动他。天青师兄,不如你去瞧瞧?你说的话,只怕他还能听上一两句。”
云天青摇摇头:“哎,这个人发起狠来,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
夙玉内心忧虑,却仍旧被这句话逗得微微一笑,她容颜清冷,一笑之下却如春花初绽,甚是明艳。
云天青看着她,笑嘻嘻地说:“师妹你还是应该时常笑一笑,总是这么冷冷的,时间长了只怕整个人都要被冻上了。”
他向来说话带三分调侃,夙玉侥是早已经习惯,也还是呆了一呆,脸上一阵飞红,顿足快步从他身边走开。
* * *
云天青刚走进那一大片石铸剑阵,便看到一团青蓝色光芒扑将上来,仔细看时,正是已经成了双剑符灵的魁召。
云天青笑着冲他眨眨眼:“魁小召,你不认得我了?近来可好啊?”
魁召一见是他,立刻收回了兵器,恭恭敬敬拜了下去:“原来是主人驾临。”
云天青却不受他这个礼,向旁边一让,说道:“你搞不好年纪比我大上好多,我要是被你这么一拜,岂不是要成老头子了!”
魁召一时气结,却是敢怒不敢言,云天青一路向前,他只是不远不近的绕着他团团打转,临近禁地,云天青远远地瞧见一个酷似玄霄的人影,而那团青蓝的光却在他面前一阵乱飞,于是一个挥手,将魁召扫到一边,之后放轻了脚步,慢慢向前走去,最终在剑阵边缘耸立而起的石碑边站住了脚。
玄霄正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凝立于禁地门前的空地上,手执羲和,平举过顶,全身赤色光焰环绕,衬着冷白的道服,显得格外刺眼。雨雪铺天盖地的浇下来,然而还未贴上他的外袍,便已被他身周的阳炎蒸腾为一团水汽,飘散在空中。
玄霄将全身的气息运行了整整一周天,之后才把剑一收,侧过身来,额前三瓣火莲殷红似血,不紧不慢地道:“你既已来了,又躲着不现身,是想搞什么鬼?”
云天青这才从石碑后面转出来,走到玄霄面前,笑道:“师兄怎么知道是我?”
玄霄冷哼了一声:“有人闯入禁地,魁召却并未阻拦,除了你以外,还会有何人?”他这时候不再催动羲和之力,身周火焰消退,雨水便淋上了衣服,顷刻之间已将他与云天青一样淋得透湿,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是负着手站在原地。
云天青微笑着不答言,只是定定地瞧着他。
玄霄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略一皱眉,问道:“你来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练剑了,师兄你知道不知道除了你以外无论我和谁过招都不够畅快淋漓?
房间里只剩下一个人了,虽然有时候同师兄你说话和同一堵墙说话没什么分别,但其实吧……它还真是有不少区别的,至少那个墙它不会生气不会发火不会尴尬更不会脸红。
还有还有,最近天气开始变冷,师兄你那把什么羲和剑挂在墙上倒是挺像个火炉。
对了,这阵子没人督促着练功,云大爷我连早课都逃了。
你来做什么?
——我很久没有看到你了,十分想念你。
人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那么闭关分别的这七七四十九天,岂不是像过了一生一世那样久远。
云天青扬起眉毛:“我来看看你。”
“……如今你已经看见了。”
云天青忽然一把扯过他:“这雨太大,师兄先随我回去,等明日天气好了再来修习不迟。”
玄霄摇头:“我闭关多日,仍未突破第三重的关卡,有何颜面回去?”
“……哎呀修行这种事情,又不是修给人看的,讲什么颜面不颜面?再说来日方长,管它什么第三重,就算是第四第五第六第八十重,还不是一样都能修到?”
玄霄听着云天青杂七杂八的随口乱说,也不答话,等他说完了,才将他手甩开,冷冷对答:“你道人人都如你一般?”
“像我一样,有什么不好?”云天青笑着看他。
玄霄转过身不再理他,重新举起了羲和剑。云天青知道他向来决绝,当真认准了一件事情,任谁说也是不肯听的,于是也不再劝,反而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玄霄一愣:“……你干什么?”
“你练功,我等你。”云天青盘起了双腿,一手撑颊,大有在此长驻下去的架式。
“不必。”玄霄冷淡甩下一句,随即催动全身功力,赤色的羲和剑转眼间光华大盛,虹光腾空,只是那光芒实在太过耀眼夺目,仿佛像是在燃烧着宿主的精魂与生命一般,隐约透着一股不详的意味。
面前的情景与方才夙玉那张冷得几乎要结霜的颜面在脑海中重叠在一起,让云天青忍不住暗叹了口气。
* * *
天色越来越暗沉,远处堆积的云块隐隐透出一种奇特的绛红色,那雨已经慢慢全部转成了鹅毛般地雪片,落在地面上,发出簌簌地轻响。云天青在地上坐了一会,已经冷得嘴唇发白,却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身边的魁召聊天:
“像这种天气,应该坐在房里,升起暖暖的火炉,烫一壶好酒,半躺在榻上观雪才对嘛……”
玄霄始终无法冲破第三重大关,内心已是烦躁不已,他眼观羲和,耳中却听得分明,忍不住接口:“那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我?”云天青轻笑着瞥了他一眼,伸手接住半空里飘落的雪花,“赏雪虽好,可若是独自一人,又有什么意趣?”
玄霄心中更是混乱一片,仿佛投石入水面,激起层层涟漪。自云天青出现在他面前起,他一言一动,一扬眉一微笑,无不牵动他心神,欲待转身置之不理,脑海中却全是身边那人的身影。
云天青觉察出他气息紊乱,心底暗自一惊,收了脸上笑容,站起身来:“师兄你何苦如此?要知道太过执着,反而会欲速不达。”
玄霄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一剑挥出,赤芒裂空:“你休要多言!前人所不能之事,我玄霄必定要做到。”他说罢此话,手中的剑式又是一涩,勉强又挥了几剑,终于还是将羲和往雪中一插,倚着剑微微喘息。
“师兄!”云天青立即抢上几步,伸手扶住他,手掌之间却触到一片炙热,如同火烧。
玄霄只觉得流转周身的阳炎气息皆尽倒卷入心脉,刹那间有如烈焰焚骨,全身僵硬如死,额头上渗出一片冷汗,勉强闭目咬牙,斥道:“云天青,你还不快滚。”
云天青却摇摇头,反而将双手紧了一紧,正要扶着玄霄坐下来,却听得背后一阵裂冰般尖锐的声响,骤风乍起,将漫天大雪卷得狂飞乱舞,四周顿时白茫茫一片。云天青一闪念之间,几乎是本能的拉起玄霄,瞧准了不远处半掩着的禁地石门,身形如飞,足不点地的蹿了进去。与此同时,扑天盖地的白色雪浪也迎头压了下来,将整个洞口堵了得严严实实。
两人身在石窟之中,瞧不见外面的情形,脚下的地面却是颤动不已,头顶上石屑乱落,云天青头脑一片空白,后背靠着石壁,双臂死死环着玄霄的肩,只觉得那人身上的烈焰之息几乎也要将他燃尽了。玄霄胸口起伏,剧烈喘息,仿佛很是痛苦难熬,却勉强抬起手,遮在云天青的头上,替他挡住下落的碎石。
那场震动过了良久,方才止歇。玄霄终于支持不住,慢慢摊倒在地上。云天青随着他一起半跪下来,抄起手边的羲和,灵剑的微光照上他的脸,只见他发丝凌乱,脸色惨白,然而一双原本沉如水的墨色眼瞳之中却泛着一片血红,心中忍不住一阵彻骨寒冷,低声唤了一句:“师兄……你——”同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觉出他手背上全是被碎石崩出的细小伤口,心底又是一痛。
* * *
云天青连遭一连串的变故,此时枯坐于一片黑暗当中,着实是一片惶然,但只隔了一会,也就冷静下来,提着羲和剑走到禁地的门前,只见冰雪封门,不透半分微光,用手推了推,更是纹风不动。他将剑往雪中一插,但听轻微啵地一声,那剑已连柄没入雪中,不知那雪层究竟有多厚,心下微微骇然,于是转过了身,又向禁地深处探去。
那石窟自中央分出了两条岔道,其中一条越往里走寒气越重,尽头是个石室,四壁结着万年不化的冰霜,晶莹剔透,煞是好看。另外一条路上却是阳炎扑面,走不多远也就到了头,脚下暗红的熔岩涌动,犹在冒着滚滚热气。这石窟的情形与承天剑台的阴阳两极暗合,除此以外也并无特意之处。云天青犹不死心,又细细地探查了一翻,却仍旧找不到任何出口,只好又返回原地。
这时候玄霄已经略微缓过一些,勉力撑起上半身,将头靠在石壁上。云天青在他身边坐下来,问道:“这石窟当中可有别的出路?”
玄霄摇头,语声沙哑涩然:“……独此一处而已。”
云天青探清楚了情形,心里反而安定下来,于是伸出一只手抵在玄霄后背上,缓缓渡了些气过去。他不了解玄霄修习的心法,也不敢过于使力,只是慢慢替他疏导真气,一面还不忘记调笑两句:“师兄,我有两件事要对你说,一件是好事,另一件好像不大妙,你先听哪一个?”
玄霄横了他一眼:“谁先谁后……又有什么分别?”
云天青笑道:“坏事是我们大概被困在洞中了,好事呢,就是我们两人似乎还没变成鬼,都活得好好的。”
玄霄仿佛已然料到如此局面,只是略微哼了一声:“不过是区区一场雪流沙,又能耐你我何。”
云天青不禁失笑:“这话倒是说得不错,只是师兄你现在——”
他刚说了一半,便被玄霄打断:“无妨。你将羲和递给我。”
云天青倒转剑柄,将剑递入玄霄手心里,玄霄勉强握住了,念出几句口诀,剑身上泛起一阵微弱蓝光,却又立即消失。云天青见他连召唤符灵的力气也没有,不由得暗自皱眉,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替他招出魁召。
玄霄吩咐剑灵前去琼华宫求援,待那青蓝身影消失,头向后一仰,靠在石壁上叹息一声:“若非我练功出岔,又何需向他人求援?身陷如此境地,实是狼狈不堪。”
“我倒不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妥。”云天青沉吟道,“山腹之中虽然安静,可禁地外还不知道是怎样一番光景,冒然破冰出洞,恐怕会有危险,还是等人进来更加安全。”
“莫非你打算就此坐以待毙?”
“既来之,则安之嘛。”云天青哈哈一笑,“师兄,你这‘坐’字是对的,‘毙’可就不对了。”
玄霄看着他,过了一会方又道:“你之前说好事坏事各一件……这坏事还要再添一桩。”
云天青歪头:“哦?”
“你此番私入禁地,怕是要被掌门抓个正着。少不得又要被遣去思返谷,最少五日,多则半月。”
“半月……”云天青轻笑出声,“半个月与四十九天相比,已然太短了。”他伸手轻轻将玄霄额边被雨水汗水浸湿的碎发别到耳后,抬起眼看着他,眼中仿佛倒映着点点星屑,亮闪闪的,他手指慢慢下滑,拂过玄霄的脸,感觉指间的温度已经降了不少,却依然灼热异常。玄霄并未避开,只是回望过去,目光沉沉地,如深不见底的潭水。云天青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暗自吸了口气,将抵在玄霄后背上的那只手向前一带,用双臂揽住了他。
“我……我很想你。”
* * *
片刻,玄霄挣脱云天青,站起身道:“你随我来。”说罢便倚着墙向禁地深出走去,云天青跟在他身后,想扶住他的肩,微一思量,想到玄霄性子刚强,多半不喜,便又将手放下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那间结满了寒冰的石室中,玄霄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盘腿坐下,云天青虽然之前已探过此处,却还是又将整间冰室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问:“师兄平日便在此练功?”
玄霄点头:“此处万年玄冰的寒气,可与羲和阳炎相互调合。”
“那夙玉师妹想必便是在对面的火室了?”
玄霄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是凝神入定安静调息。那寒气透入四肢百骸,一丝一丝将他经脉中奔流的炙热气息化去,只过了一会,全身便如浸在凉水之中一般,很是舒适。他身上痛楚稍减,便觉得全身有如脱力般疲倦,于是阖了双目,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不知过了多久,目光所及,云天青背对着他站在一堵冰壁前,正提着剑往上刻着什么。但见冰屑随着他的剑势纷纷而下,正如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玄霄看着他刻完,下地走到一边观望,只见平整光亮的冰壁上被浅浅划上了两行诗句:
意气凌霄不知愁,愿上玉京十二楼。
那笔迹刚健,龙飞凤舞,虽然算不得好看,却与那诗句一样,颇有些潇洒的意味。
云天青转头望向玄霄,见他已然面色如常,终于放下心来,笑问:“师兄,你现在觉得如何?”
玄霄淡淡应了一句:“已无大碍。”他伸手遥指那两行诗句,“这果然是你的风格,为何只有半阙?”
云天青笑答:“今日雪暴压顶,倒让我想起一些旧事,所以随性写了两笔,下半阙还没想好。”
玄霄侧头问道:“是何事?”
云天青还剑入鞘,神色间倒带了几分怅然之色:“我决定上琼华修仙之后,便一路西行,到了丰都之后,正巧碰上一群前往西陲之地做买卖的行脚商人,于是便与那伙人一同结伴上了昆仑山,结果在半山腰也遇上了像今天一样的雪流沙……”他叹了口气,接着又道,“那群商人虽然常年在山区一带行走,碰上了这种天灾也是没办法的,最后虽然把命保住了,但行李全丢了,等我们到达播仙镇之后,已经分文不剩。”
玄霄听得入神,随口接了一句:“之后如何?”
云天青刚想继续说下去,却又半途停住,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望着他:“师兄,你应该这么说,‘天青师弟,请继续讲下去吧。’不然我可没兴致再讲了。”
玄霄冷哼一声:“你若没兴致,便不讲吧。”
云天青听他这么一说,当真住了口,只是笑着看他,玄霄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问:“……究竟怎样?”
云天青关子也卖够了,这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去:“师兄你记不记得播仙镇附近有个月牙河谷?那地方盛产矿石,我带着那群商人去挖了将近一个月的矿,才终于帮他们把本钱赚回来,于是就与他们在播仙镇分了手,独自上了太一仙境。之后的事,你就全知道啦。”
玄霄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云天青睁大眼睛看他:“……就这四个字评价?师兄你难道不觉得我很了不起?”
玄霄瞥了他一眼:“你出人意料的举动,难道还少么?”
云天青嘿嘿一笑,说道:“其实我是想说,谁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就作弄你一下?我虽然不信命,却也觉得世事无常,所以啊,有些事情尽力而为,图个问心无愧就好,何必勉强自己?”
玄霄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忽然将云天青腰间的剑拔出来,提臂在冰壁上那半阕诗后又补了两句。他写得甚快,只听剑尖破冰之声嗤嗤不断,须臾间十四个字写毕,云天青凝神观去,慢慢念了出来:
“挥剑破云迎星落,举酒高歌引凤游……果然是佳句!”
玄霄将剑掷回他手中:“这十四个字赠你。”
* * *
两人闲聊一会过后,云天青只觉得倦意席卷上来,虽然不知时辰,但想必也早已入了夜,于是随意找了个冰霜较少的角落,扯过玄霄那把暖洋洋的羲和抱在怀中,斜斜歪着,过不了片刻已经沉沉睡去。玄霄坐在他对面,阖着眼睛却无法入眠,思绪飘飘荡荡,脑海之中无数片段交织纷杂,是自他修仙起从未有过的状况。他坐了半晌,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玄霄猛然惊醒,睁开眼睛,只见在冰室的微光之中,云天青微蜷着身躯,背对自己侧卧着,一头墨蓝长发散落在冰霜之上。
玄霄低声问了一句:“天青?”
云天青又是一阵呛咳,直咳得双肩不住抖动,却没有答言,想必仍在睡梦之中。
玄霄起身走到他旁边,伸手碰了碰他的额角,只觉得指间一片灼热。他这才想到,自己有阳炎罩身,在冰室中也不觉得寒冷,而云天青淋了半天的雨雪,又在寒气逼人的冰窟当中睡了半夜,怕是早已着了风寒。
云天青迷迷糊糊合衣睡到半夜,即便手里抱着火炉一样的羲和剑全身却还是越来越冷,连头也开始痛起来,虽然隐约感觉不妙,却又懒得睁眼,就这么又睡了一会,忽然感觉周围开始变得暖洋洋的,他正舒展了四肢准备再睡,冷不防上半身被人扶了起来,紧接着有什么滚烫的液体贴上了他的嘴。
他被烫得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开眼睛,面前对着的是玄霄一张被放大的冷脸。云天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半天返不过神来,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从冰室挪到了火室中,而玄霄正坐在他身边,一手扶着自己的肩,另外一手还举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陶碗,里面盛了满满一碗滚开的水。
“师兄你干嘛……?”
“少废话把水喝了。”
“……但这是滚开的……”
“你喝还是不喝。”
云天青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但梦里这水怎么还这么烫,于是张口喝水几乎喝到泪流满面。玄霄逼着他把一整碗热水喝下去后又独自跑去对面挖了冰回来,继续放火室的地表上烤着,如此反复几次,云天青被灌了一肚子滚水,出了一身的汗,却也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连头也不那么痛了,于是昏昏沉沉抓着玄霄的胳膊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只听得不远处轰隆一声巨响,清新的寒风随着雪片一下子灌了进来,纷杂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略微带着哽咽的少女声音响了起来:
“玄霄师兄,天青师兄,可算找到你们了!”
* * *
玄霄这个人似乎和琼华禁地格外有缘,前前后后被关进去两次,第二次的时间格外长,一关就是十九年。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云天青正躺在青鸾峰的木屋当中,他五岁的儿子云天河端着碗热水走进门来对他说,爹,你多喝点热水就不会再咳嗽了,也不会再冷了。
云天青微笑摸他的头,说,是啊。
后来玄霄终于又一次破冰而出,走出石门的时候,正好赶上琼华仙境一场大雪,鹅毛般地雪片无声飘落,四周绵白的一片,洁净而廖落,那一瞬间时光静止,他仿佛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余年前。
琼华每年都要落雪,当初的那个人,却再也不会回来。
他在雪地里站着,直到听见夙瑶在他身边说,玄霄,你怎么不去取你的羲和剑?
他淡漠地应了一声,转身又入石室,从冰柱上拔了羲和剑下来,一转身,猛然见到背后那面刻了诗句的冰壁。隔了那么多年,那冰霜融了又结,结了又融,字迹早已经看不清楚了,只余下半句“意气不知愁”隐约能够辨认。
少年意气不知愁。
可是过了那么多年,青春已然尽劫灰。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