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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郎朗云天(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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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诡异的对视着,一时间周宪觉得自己无法向他解释自己窥视他的事情,而李兆年盯着周宪近在咫尺还能看见细小毛孔的面庞,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气氛沉静了半晌,周宪突然坐了起来,她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正准备开口。
“天色已晚,外面也凉了,你还是进去睡觉吧,别经常在外面睡觉,容易着凉,这树下花草丛中有很多蚊虫,小心叮咬”李兆年淡淡开口。
他看见周宪白皙的手臂上被叮咬的红肿了一片,“等会让你的婢子给你涂点药膏吧”。
周宪听着他说话,转过去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李兆年诧异这一次她竟然再没有说什么“夫君也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虚话。
李兆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他蜷缩在榻上,感觉手脚都不灵活了。
他往后看去,看见周宪还坐在榻上,她低垂着头,茂密的睫毛遮掩住了她的思绪。
“我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周宪听着他说道。
她正要起身送李兆年,却听他接着说道“我年少时父母不和,祖父祖母抚育我长大,那时的我全身充满着戾气与怨恨,后来我出门在外,方知世上受苦受难的人有很多,大多数人比我活的更不易,我渐渐明白每个人的人生都很困难,而我们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幸运了”。
“兄长与宜儿年少时一路逃难到雍州,他们亲人皆因战乱而死,自己也差点冻死饿死”。
周宪静静地聆听着李兆年的话,她心中无比震惊,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她发现魏宜为人很是豁达从容,她不卑不亢,待人真诚,言谈间也颇是乐观大方,听她说起往事时也一笑而过,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还经历过如此艰险之事。
“兄长嘴上虽然不说,但我还是明白他的志向,他不想自己受过的苦再重演在任何一个孩童身上,他三更睡五更起,刻苦努力,发奋向上,身处泥潭却从不堕青云之志”。
“宜儿刚来这儿时面黄肌瘦,身量比同龄人小很多,但她从不因自己的身份而自卑自贱,妄自菲薄,反而乐观努力地生活着”。
“我说了这么多,就是要告诉你,女子之读书,不为做升官发财之想,更不为搏得虚假贤名,而是为自己能明事理辩是非,读书是为求自己心中之路,只要自己想得明白,那么看世间诸事就都能得以解脱了”。
李兆年一口气说了许多,他早就想告诉她这些了,他能看的出来她有许多难以排解的心事,她表面微笑,却在偶尔不经意的瞬间,露出那么一丝丝的怅惘与迷茫,甚至他能感觉到她有那么一点点的戾气。
他说完之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相信她是个聪明人,自己会想清楚的。
李兆年走之后,周宪坐在榻上沉默了好久,她现在有点惭愧,自己曾阴私地揣测过魏宜,后来接触多了之后,才发现自己确实误会了魏宜,她对自己热情有加,却从不谄媚,对待李兆年确实视之为兄,在周宪心里,她是很乐意与魏宜亲近的。
她想了很多人很多事,她发现她把自己囿于一个囚笼里,以为自己曾经受过伤害就竖起全身的刺来保护自己,这样就不再受伤害了,但她也忘了,她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拒绝了许多的善良和好意。
龄儿在院外看着李兆年慢慢走远,快步走回了院内,她举着灯笼,看着漆黑一片的桐树下还坐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咋们进屋吧”她走过去轻轻呼喊道。
周宪站起来,身形晃了两下,抱着双膝坐的时间太长,她的腿有点麻木了,她被龄儿搀扶着,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她感觉脚下踩得不实,好像有许多虫子在腿脚间乱窜,一股股麻痒仿佛窜到了她心里去。
龄儿看她很是难受,扶着她站在原地,“夫人,先休息一下,等脚好一点再走”。
她被动地站在那儿,看着龄儿,开口问道“龄儿,你觉得丁夫人对我怎么样”。
龄儿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问这个,思考了一会,回道“丁夫人虽然不太乐意管太多闲事,但是我却能感觉到,她说的话发自真心实意,丝毫没有对姑娘您有所敷衍,甚至还颇为关心您,从不难为人”。
周宪其实心里是知道的,她现在是想求证而已,龄儿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扶着她回到了寝阁中。
李兆年回到了自己院中,他没有立刻去睡觉,而是慢慢步入了自己的书房中,这些日子以来,雍州的情况日渐好转,他曾经想歇下的心思却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知道人的一生认准一件事很不容易,将一件事坚持做下去更不容易,这非常考验人的毅力与恒心,他从不质疑自己的信心与决心,但却担忧影响自己所承担的对雍州百姓的责任与道义。
李兆年翻开自己著到一半的九州风俗志,看着上面自己所标注引用的“湘水出舜葬东南陬,西环之入洞庭下,一曰东南西泽”的字句,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他思绪万千。
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将游历河山逐渐转变为利国利民的初心,汉族政权在东汉后便割裂长达上百年,战乱频仍,民生凋敝,苍生离乱,各路诸侯动辄武力争斗,但是山川河流,江河湖海却无论是贫贱富贵,还是高门寒门所共有。
数年之前,先贤著书《大禹记》与《地理志》,他面对尽己所能所搜寻的残缺不全的九州古籍,却只能感慨沧海桑田的变迁。
他无力改变大争的世道,却想将都江堰,灵渠这些利国利民,造福百姓的工程流传于后世,让后代百姓知道修缮水渠,疏浚河道的必要,他也想用自己的绵薄之力为这个世道做出一点点自己的贡献。
如果可能的话,他不在意是否生活地风餐露宿,更不在意是否拥有权势富贵,他想将自己的毕生精力贡献于山川大泽,江河湖海。
李兆年目光黯淡,他合上书册,感慨自己毕生都要囿于府中了。
他吹灭了烛火,迈步走向书房内的卧榻,就将就睡一觉吧。
周宪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久久未曾睡着,她脑海里还回想着李兆年晚上的话语。
她这些日子暗中观察,发现李兆年绝不是个一般人。
但她却未曾想到他如此的心细如发,甚至有点敏感细腻。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心事与想法,却没有直白的告诉自己,而是用提点的方式提醒自己,照顾到了自己的心情与情绪。
周宪不是没有对李兆年感激过,她知道房中荆州的陈设布置,院内的修缮,甚至还有小厨房中专做荆州菜的厨子,若没有李兆年的授意,单靠魏宜是无法办到的。
她发现他温和从容,从不靠权势逼迫自己,给予自己充分的尊重,对待府中奴仆,也甚少生气,更遑论动辄打骂,府中也没有什么自己父亲那么多的妻妾奴婢,可以说得上洁身自好了。
更重要的是,他能够细腻的体察别人的情绪,从不做令人难堪的举动,算得上十分有风度了。
周宪今晚是第一次细细地想了一下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或许,自己可以真的如他所说,尝试着放下那些执著困扰自己的过去,换个态度认真的对待生活,这个想法从她头脑中一蹦出来,就在她的心中泛起了一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