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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再回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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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是一片黄,绵连的黄,土是黄的,沙是黄的,甚至那山,那天也染上一脉苍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最熟悉的景色。每次梦魂归处,便是这苍茫的黄,颤颤悠悠,象是亘古的呼唤。
我回来了,回来祭奠死去兄弟,回来重振连云寨,连云人义水甜,我不能让它就此淹没在一片黄沙中。
风呼啸而来,刺骨的寒,我却觉得亲切,我看到山顶的大账,在风中飘摇,孤立的,破落的,曾经的繁华一去不复返。
我蓦地仰天长啸,震动寒鸦数只惊惶而去,俯首潸然泪下,连云寨竟萧条至此。
“劳二哥,红袍姐…….”我喃喃念着,仿佛觉得那帐顶处人影幢幢,连云寨还是昔日的连云寨,八大寨主还是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几个月后,连云寨已初具规模,我依然是八寨主,大寨主依然是九现神龙戚少商,江湖上朋友现在都称他为神龙捕头,但在我心中他永远是连云寨大当家。
结义的大帐中摆着六个灵位,那是劳二哥,红袍姐等六位寨主的灵位,灵位前扎着一个稻草人,上帖着顾惜朝,低头跪拜在六位寨主前。
我让寨子里兄弟先拜见六位寨主,然后,再唾一口顾惜朝,再在他心口插上一刀。这是每个兄弟入寨的仪式,我要让每个兄弟记住顾惜朝与连寨的仇恨,那剜心刺骨的仇恨我要每个兄弟牢牢记着。只有这样,我心中的煎熬才会少一分,那彻骨的痛才能缓一缓。我无数次后悔当时那两枪为何没有刺死顾惜朝,老八我是粗人,不懂大当家说的一套,我只知道有仇必报。
连云寨挟着旧日的余威扶摇直上,我继续领着兄弟们杀辽人,闲暇时间会一个人来到马六哥作画的那堵墙。一看便是一天,墙是黄色的,熟悉的颜色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情景,曾反复纠结在梦里,交织成一个网,紧紧网在我的心上,勒着缠紧。有时候,痛的我不得不半夜起来,对着顾惜朝的草人狠狠扎枪。
每隔一段时间,我便去棋亭酒肆,酒肆前旗杆孤独的竖着,旗帜早已不知去处,门前蛛网横结。推开门,一阵尘土味扑面而来,屋内的摆设一如从前,桌椅摆放的很整齐,只是积了厚厚的灰尘,蛛网纵横,。我走过去,穿过桌椅,走上小木梯,高台上的桌椅是大当家当年的专座。是连云乡亲们为了感谢大当家而设的。我用袖子小心的拂去桌椅上的灰尘,然后坐下。这个位置可以看到连云的一隅景色。前面那个地方,红袍姐曾对着大当家边唱边跳,现在我还记得她唱的是:“傻小子尿床,一更天尿湿了红罗被,二更天漫过了红牙床,三更天,屋里成了江…”如今,那个地方只有一抔黄沙,几块秃石,阳光经年晒就的颜色。
高台的支楞上一只蜘蛛慢悠悠爬过,拖着细长细长的丝,我就愣愣的看着,看它横拉竖绕的,薄薄的网便成形。忽然无端的感触,蜘蛛似乎比人念旧。这两年,大当家已出六扇门进了金风细雨楼,依然是大当家。连云寨不曾回来过。九现神龙注定是翱翔于天,哪也困不住的。我不同,老八是个粗人,我的归处只有连云寨,守着这一方的山山水水。红袍曾说过连云这山水长的是高粱秆子,哪生得出灵芝草。在她这样说的时候我还有个梦想考个状元。日头西坠,桔色的光线薄弱的融入天地间的苍黄中,脉脉。我站起身,下楼,出门,上马离开。
日子便这样慢悠悠过去了,一晃已是三年。与辽人的战打打停停,有兄弟死去,也有新的兄弟进来,连云寨依旧是连云寨。只是每次看到兄弟死去时,心中的痛便翻天覆地,我心里知道不仅是为眼前的兄弟痛的,更多的是为经年前被顾惜朝杀害的连云寨兄弟痛的。
最近辽人似乎又蠢蠢欲动,我一边操练一边命兄弟们加紧查探。一天有弟兄来报,棋亭酒肆重新开业了。
我大吃一惊,当下抢了马匹奔向棋亭酒肆,我曾无数次想过,如果高鸡血复活的话,我便任他剥削压榨。如今,还有谁会在这荒凉之地挂一方旗帜开一酒肆。
马跑的飞快,我的心越跳越快,总觉得有不寻常的事发生。远远的便看到艳红的旗帜迎风招展,仍是棋亭酒肆四个大字,斜阳一照,熠熠生辉。到的近了,便看到酒肆的门大开,一人面朝里,微躬着身子,宽大的衣袍随着动作展开,如蝶翼一般扑簌着,阳光投在上面映出一脉暖色。
我的眼睛蓦地大睁,瞳孔却急剧收缩,这身影这卷发这青色衣裳,老八即使过奈何桥喝孟婆也忘不掉,刻了骨烙了心,我日日夜夜寝食不安便是因为我未曾杀的他报那滔天的仇恨。
“顾惜朝,纳命来!”舌绽春雷,我平地一声吼,丈八长枪一抖冲上去,象以往任何一次刺杀那稻草人一样快、狠、准直往顾惜朝心窝捅去。
眼看就要在顾惜朝身上穿心而过了,却见那宽大袖袍一甩,一股大力袭来,我的枪尖一歪,顾惜朝已转过身,向外掠了出去。朗朗一笑:“原来是枪疾万人呼阵前风八寨主。”
我红了眼,瞪着顾惜朝,吼道:“顾惜朝,受死吧!”我想我我眼中的怒火绝不逊于这凛凛枪尖,我从未想过时隔三年,顾惜朝不仅活着,甚至还活得很好,眉眼傲然,睨睥生姿,仿佛初来连云寨时那两袖清风一身傲骨的青衣书生,那时,我们没有仇恨那时他的手是干净的。
我被称人称为枪疾万人呼阵前风,枪快是勿庸置疑的,当下更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量转眼间已快攻出七八招,漫天遍地是枪影,顾惜朝无处可躲。
可我快顾惜朝更快,却见他赤手空拳,袍袖翻飞,顿时眼前青影缤纷,我的枪光芒顿消。然后手腕突地一麻,枪,脱手而出,只听得铮的一声,扎在屋前黄土地上,枪杆颤了颤便静止不动。
“顾惜朝,我跟你拼了!”暴喝一声,我提起醋钵大的拳头,猛地扑上去,竟是小儿无赖的打法。顾惜朝轻轻一闪避了开去,我心头一把邪火正烧的旺,哪知每次的拳头都打了空,这种感觉几令我发狂,我象困兽般咆哮着。
忽然眼前一花,顾惜朝一掌击向我胸口,顿时气血翻滚,喷出一口血后,我颓然倒在地上,全身无力。
“顾惜朝,你有种杀了我,老子就是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顾惜朝嘴角冷冷一撇,双手往背后一负,洒洒然,昂首道:“要报仇,你不行,叫戚少商来。”
他妈的!顾惜朝!我忍不住咬牙,我确实不是他的对手,当日七大寨主联手时,顾惜朝一棍在手便摆平了我们七个,现在我单打独斗怎么杀的他!再一次恨起自己的枪法不够快不够凌厉,杀不了狗贼顾惜朝。
但是,我忽然笑起来,我们还有大当家呢,他若知道顾惜朝在这里,一定会杀了他为兄弟们报仇的。想着,我站起来,拔起地上的枪,枪尖一抖直指顾惜朝狠狠的道:“顾惜朝,你有种就别跑,我让大当家来取你狗命!”
顾惜朝眉微一挑,嘴角泛起一抹冷笑,转身拂袖而去。
我骑马奔回连云寨,急急写了封信给大当家,写的时候,我存了一个心眼,没有告诉大当家顾惜朝在棋亭酒肆,只是说已知道顾惜朝消息,速来连云寨。当时的我,只是因为想亲眼看到顾惜朝死,怕大当家知道后不经过连云寨直接到棋亭酒肆找顾惜朝报仇。我不能亲手杀了顾惜朝,至少也要亲眼看到他死,更何况顾惜朝一向狡猾奸诈,我在旁,大当家也好有个照应。
看着白鸽冲入云霄,我才放心进入结义大帐,跪在六大寨主面前将顾惜朝的事情一一汇报,再磕了三个头,老八没用,不能亲手杀了顾惜朝。最后,抄起身边的枪对着稻草人顾惜朝一阵猛扎,稻草受不了我的枪散了开去,漫天飞扬,我的心情稍微平复些。
当天晚上,我做了梦个,梦见连云寨还是昔日模样,大帐外张灯结彩,各路武林人士纷纷来贺,连云寨新来了位大当家顾惜朝。我牵着马与红袍姐并行,红袍姐让我摸她的手心,一片冰冷碜人心,她说因为顾惜朝,她寒碜成这样。我只跟着傻傻笑,然后,我开口了,我一字一句道:“红袍姐,你放心,我很快就送顾惜朝下去,让他给你们磕头陪罪!”说着,我哭出声来,红袍姐,我和大当家终于要为你们报仇雪恨了。红袍姐的面目于是渐渐变得模糊,然后消失在空气中,那抹如云霞的红衣也终淡薄成空气,化为一片虚无。。。
醒来后,我又流泪,老八的血为兄弟流,老八的泪也只为兄弟流。
大当家很快过来了,白色外衣上尘土点点,脸上有密密的胡茬,刚翻身下马便抓住我双肩问:“老八,顾惜朝在哪里?”
他的手抓的我肩膀隐隐作痛,一脸的急切状,眉心深深蹙成结,眼睛亮的出奇,我想大当家是想报仇心切吧!这样想着心中不禁大喜,道:“大当家你可知顾惜朝那厮贼胆包天,竟敢来棋亭酒肆!”他怎么敢来棋亭酒肆,话还未说完,便见大当家倏地转身抢了一匹马飞奔而去,象是一阵风卷过,转眼功夫马蹄声已远去。
嘿,竟这么急。我回过神看到他骑来的马正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大当家!我急叫出声,骑马追去。
大当家放过顾惜朝数次,对他已仁至义尽,这次,该是顾惜朝偿命之时了。我挥鞭催促着马,一边心中盘算着。
待我赶到棋亭酒肆,正看到大当家与顾惜朝两两对峙。他们站着对视着,那姿势让我感觉他们象是一直这样站着般,从天荒到地老。我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大当家的逆水寒为什么不出鞘?
“大当家!”我叫道,翻身下马。
大当家身子震了一下,然后动了,却不是拔出逆水寒,而是,从包裹里取出一裹黄绢,很熟悉的样式熟悉的颜色,我的疑惑更深了。
黄绢褪下,剑露了出来,我更是惊奇了,我想起来了,为什么这么眼熟,初见时,顾惜朝便是黄绢裹剑,正是这块黄绢,这把剑,染了多少我兄弟的血!我咬牙切齿起来,同时惊奇,大当家难道要用这把剑取顾惜朝狗命?
“无名!”顾惜朝的声音带了些困惑,脸上的惊奇一闪而过,又恢复那睨睥天下的样子。
“是的,我将它修好了,如今物归原主。”说着手一抖,剑铮然出鞘朝顾惜朝飞去。
顾惜朝手轻抬,接剑在手,我忽然无限懊恼,这是一个多好的偷袭机会啊!
大当家竟轻轻笑起来,深蹙的眉心舒展开来,脸上露出深深的酒窝:“我一直找不到你归还剑,可巧你来了。”
“嗯!”顾惜朝握紧了剑,目中精光一闪,静静看着大当家。
大当家手腕一振,逆水寒出鞘,剑尖点地,神情已变,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住顾惜朝。
顾惜朝缓缓的举剑,平封,嘴角慢慢挑起一抹笑弧,眼中暗潮汹涌,却亮的出奇。
那一刻我屏气敛息,心跳也几乎停止,然后是蓦地狂跳起来,盼了这么多年,顾惜朝终于要伏诛了,巨大的狂喜顿时淹没了我。
下
大当家慢慢举起剑,阳光照下来,剑锋一闪,光芒顿长,劈开了四周苍黄,也劈开了我内心深处那一片混沌的沉痛,我紧紧握住枪杆,以平复我激荡不已的心情。
顾惜朝没有动,只是看着大当家,嘴角慢慢勾起,笑。握剑的手蓦地一紧,青筋毕露,衣袖振了振,再次往下滑了滑,迎风轻展,身子不动如山。
风起,黄沙漫舞,对峙的两人衣发翻飞,剑,迎风而鸣,我再一次抓紧枪杆。
“有没有酒?”大当家竟没有趁机动手,而是出人意料的问了句话。
“酒肆不卖酒,卖茶不成。”顾惜朝答。
“有炮打灯?”
“只有一种酒,炮打灯。”
“可有杜鹃醉鱼?”大当家的声音带了点笑意,漫天黄沙模糊了他的脸,我看不清那一刻他的表情,心里突然觉得发冷,手心渗出一层冷汗。
“只有一种菜,杜鹃醉鱼。”
“好,等会我要喝不掺水的炮打灯和杜鹃醉鱼。”大当家朗声笑出来,豪情万丈的样子。
“三十两。”顾惜朝冷冷的道。
“怎么是三十两,以前不是二十两吗?”大当家略有些讶异,声音越发愉悦起来,“想不到你比高鸡血还黑。”
“二十两是掺水炮打灯的价。”顾惜朝撇嘴,“你要?”
“我要不掺水的炮打灯。”大当家当即答,“我还想和你喝一次酒,醉一次。”
大当家!我几乎失声叫出来,为什么我竟觉得这风沙变得旖丽起来,正午的阳光似乎染上了层桔色,仿佛醉了的夕阳般。有什么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未发觉的时候发生了,一阵慌乱象是这漫天黄沙般在心里开始肆虐。
“大当家。”叫出来的是顾惜朝,声音清澈柔和,接着便渐渐铿锵起来,“今天,你若来喝酒,顾惜朝无任欢迎,你若是报仇雪恨,顾惜朝奉陪到底,但是,若站在这唧唧歪歪恕我不奉陪。”说着手轻抬,剑啷的一声入鞘,转身,宽大的衣袖飘飞,划破一片风沙,舞出一脉青绿。
我再也顾不得什么,手起枪飞,寒光霍霍,直朝顾惜朝攻去,顾惜朝头也不回,仍不紧不慢的往里走,袖袍飘飘。我暗自心喜,卯足劲向前,一阵剑光闪过,我手一震,枪脱手而出,当的一声没入酒肆的门板上。我闭上眼,眼球突突跳着,疼痛欲裂,我怀疑那道剑光划伤我的眼睛,我怀疑自己从此便瞎了。我宁愿我自己瞎了。逆水寒的光芒,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它是对我开锋的。
大当家,为什么?老八是粗人,老八不懂,但是,大当家,你真的知道在做什么吗?
我睁开眼,大当家一脸肃然看着我,他眉眼间被风沙侵蚀的沧桑已被京城的繁华磨细致了,竟隐隐透出分儒雅风流,仍是那副眉眼,那张圆圆的脸,一笑便晃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但是,有什么不一样了。这个大当家我忽然感到陌生,我忽然一阵慌乱,心里象空了块般,无处着落。于是,对着大当家发愣,我想问他:“你真是我的大当家吗?江湖人称侠义有千斤,一肩担七百的九现神龙戚少商吗?”但是,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哑然的瞪着他。
大当家叹了口气:“老八,该说的我都说了,不再多讲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回去吧。现在,辽贼正蠢蠢欲动,连云寨多事之秋,你怎么能擅自离开。”
我的眼睛慢慢酸涩起来,还是痛,一直痛,我说:“大当家,你说的老八听不懂,但今天我总算知道了,你压根就不想杀顾惜朝!你让红袍姐他们的血白白流了!”我猛地抓住他衣襟摇晃,然后一手指着连云寨大帐,“你看,你看,当年的生杀大帐惨烈的一幕,你是不是忘了,老八我记着,连云的山水记着,连云寨的忠魂日日夜夜嚎叫着,他们都记得!你怎么能忘!怎么能忘!”
大当家,你怎么能忘记是谁血洗连云寨,是谁的血染红连云的黄沙,是谁?老八日日夜夜刻骨揪心的痛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忘?
心里空的厉害,空的发痛,我放开大当家,走过去,取回我的枪,当年,这枪也扎过旗亭酒肆的门板,那时,八大寨主都还在,我们一起威胁着高鸡血,然后,是顾惜朝走进来。我们商量着给他一个下马威。
原来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后,时间只转了个轮回,一切又重新开始,只是,这次大当家终于彻底抛弃我们了。
我把枪一横,扫了眼悠悠然袖手旁观的顾惜朝,将牙咬的咯嘣响,为什么两手血腥的他每每看到都是那种飘然出尘的傲岸!
“大当家,老八一直记得你发的誓,你说你不杀顾惜朝天也不容。老八我不需发誓,我日日夜夜想的除了杀顾惜朝还是杀顾惜朝。此生我活着的一天,必杀他顾惜朝一天,活着一年必杀一年,他防的了一次两次,防不了一辈子,老八本是土匪贼子,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说完把枪一扛,我哈哈大笑离去,风沙灌进我的鼻子呛进我的喉咙,我笑得哑了声,仍在笑,眼里也渗进沙子,细细密密咯着痛,但是没有逆水寒光灼伤时的痛。
回到寨中,我疯狂的对着顾惜朝的草人扎,我扎,我用力扎,虎口震的发麻,血染红了枪杆,我依然不停手,直到把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我倒在六位寨主灵位前,我无法跟他们说,说我们的大当家已忘了血仇,他不杀顾惜朝了!这种话老八说不出口!
迷迷糊糊的睡去,梦见红袍姐在大当家身边边唱边跳,红色的披风扬起,象是天边的云彩一般,温暖了周围一片苍黄。
忽然,红袍倒下,大口的吐血,她对我说一定要护的大当家周全,一定要让大当家和息红泪成亲。我却,支吾着答不出来,我很急,我想张口答应,我知道自己以前是含着泪答应的,我确实也说话了。可说的是:红袍姐,大当家现在只要顾惜朝,他忘了我们了,他他妈的忘仇忘恨,只要顾惜朝了!
红袍姐惨白着脸合上眼,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只知道自己心痛的厉害,就象红袍姐说的“象莲花般碎成八瓣。”
痛醒来,我才发觉我在大帐的地上睡着了,月光透进帐来,一室的惨白,醒着说不出来的话,梦中却说了,我忽然觉得悲哀。
一碗炮打灯一盘杜鹃醉鱼,大当家就忘了同生共死的兄弟。梦着果然比醒着的人幸福。
两天后,我决定按照军师所说的话召集江湖人开武林大会,顾惜朝这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便在棋亭酒肆,连云寨卧榻处,我无法杀他,但是,所有同道中人也不会放过他。人人同仇敌忾,一呼百诺,到时即使大当家再不愿也不能维护,雷家庄,神威镖局,毁诺城,哪一个,即使是大当家都开罪不起。
我想顾惜朝,应该这是我最后一次杀顾惜朝了,但是,请柬还未来得及寄出,便获报辽人来犯。我持枪披挂上阵,好,待老子杀光辽贼再斩顾惜朝,到时,众位哥哥和红袍姐面前也好好扬眉吐气一番。
一阵令下,拔寨而起,浩浩荡荡上战场。
我抬眼望了望四周,峭壁林立,一片苍黄直插入云霄,前方是出口,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辽军就在峡谷外,壁垒森严,以逸待劳。
我看着众兄弟们丢盔弃甲,萎靡不振,心里隐隐作痛。刚开始时很顺利,辽军节节败退,后来不知怎的,便中了计,入了彀,我以为连云山水哪寸土哪方水我不知道的。却仍稀里糊涂的,折兵损将后被围堵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峡谷内。
三天过去了,有很多兄弟支撑不住,病的伤的,躺了一地,我心如刀绞,若是,人人象我一样,便扛了枪冲出去,狭路相逢,勇者胜。痛痛快快拼一场,死也豪气,无愧于天地。可是,病的病伤的伤,老八不能狠心将他们扔下。我坐在石块上,一筹莫展,军师也束手无策。
这晚新月如钩,映着石壁嶙峋,一片惨淡。我令兄弟们点起火把,火黄,土黄,山黄,天上的月也黄,遍地苍凉。
半夜时,忽然刮起风沙,月已隐去,只见迷茫的苍黄一片在空中盘旋,抬眼不见四壁,我便吩咐守夜的兄弟好好守着,以免辽军趁机突袭。
风卷着沙子打在脸上,隐隐作痛,我眯着眼,仍阻挡不住沙粒侵袭进眼睛。忽然,无端的想起那一天,在棋亭酒肆前,也被沙子迷了眼,我发觉我还是想念大当家,不管他令我多么失望,我还愿意唤他一声大当家,鞍前马后的追随。我想,红袍姐一定是这样的,她虽怀疑顾惜朝,但大当家说行,她便也紧赶慢赶的准备着仪式让顾惜朝入连云寨。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渐渐入睡。将睡未睡之际,忽听得守夜兄弟来报:辽军有动静!
我迅速召集兄弟,赶到峡谷口一看,只见远远的辽军主营中火光冲天,马蹄践踏声声,夹杂着哀号声,随着风声送入耳中,顿时让人毛骨耸然。我心里一阵发寒,守在外面的辽兵阵营一阵骚乱。却见那小头目出来喝止,然后派人查探。辽军重新恢复镇定,他们是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相比之下,我们倒显得有些逞匹夫之勇了。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是谁闯的敌营?该怎么冲出去时,那边一声呼啸,有人道:“大军袭营,主帅遇难,大家快跑啊!”那声音用了内力远远送出来,在夜空不断的回响,撞击着,直冲九霄,我心中大喜,那是大当家的声音。隔的远仍看到辽军一片人仰马翻的状况,我不知道大当家从哪带来的援兵,听着那杂乱的踏蹄声,我振臂一呼:“兄弟们,大当家救我们来了。冲出去!”
兄弟们欢呼一声,我就要带领他们往外冲,军师阻止了我,谷口的辽军数百人,且仗着地利,我们只有数十人,以一敌十,怎么都处下风。
正犹豫间,辽军大乱,我一看,只见两人从天而降,三尺青锋在握,手起剑收,血光滔天,辽军一时猝不及防,纷纷倒下。那两人凌空飞行,似踏血而来,双剑合璧,铺一地霜华,霜落枫红,染红半幕天空。即使上战杀敌已久,但我何曾见过如此豪华的死亡盛宴,一时目瞪口呆,青锋血光模糊了那两人容颜,但是,我知道是大当家和顾惜朝。
身边的兄弟齐齐倒抽口气,我这才惊醒过来,枪一挑道:“冲啊,弟兄们!”弟兄们个个热血沸腾,纷拥而上,随着我冲出峡谷。
近身的搏杀,我憋了多天的闷气随着枪尖的寒光一起发泄出去,手起枪落,刺入辽人的胸膛,杀的兴起,抬头却望见,一袭青裳流动,那人凛然的眉眼间戾气横生,嘴角却微微勾起带了一丝冷笑,我心里一跳,顾惜朝!我的枪鬼迷心窍般刺向他,对着要害直直刺过去,我忘了这是战场,我眼前闪过的是红袍姐他们血染的尸体。
一阵鬼神哭嚎声响起,一阵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我飞来,神哭小斧!我闭眼暗叫一声:我命休矣。“嗤”的两声轻响,是利刃刺入人体的声音。
“大当家!”我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小斧只是擦过我的脸颊,我想我终于刺中顾惜朝了。睁开眼,却大吃一惊,□□中大当家左肩。而神哭小斧插在我身后袭击我的辽兵体内,我懵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
我全身僵硬,几连枪也握不住。顾惜朝黑亮的眼睛穿透重重风沙直直射入我心底,幽深幽深的,我看不出任何感情,但心里直寒碜。他迅速撕下一块衣襟绑在大当家伤处,没再看我一眼,期间有辽军杀来,我提着枪浑浑噩噩的厮杀着,心虚的厉害,真是奇怪,我为什么心虚,只要杀了顾惜朝,无论什么方法都不为过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救我?大当家为什么要以身挡枪,如果那枪再下几分公,大当家…..我不敢想下去。
辽军本就人心浮动,又被大当家和顾惜朝慑人的气势所吓,而我们越战越勇,不多时,便已将他们消灭殆尽。我召集了剩下的兄弟带着谷内伤病的弟兄们连夜回寨。
大当家虽受了伤,精神却还好,到了寨中,我安排好伤病号,却是顾惜朝看诊。本来顾惜朝的意思是回棋亭酒肆,但大当家对顾惜朝说:“很久没回去了,我想去为兄弟们上柱香,你陪我。”大当家这样说的时候握住了顾惜朝的手,我看到顾惜朝眼睛眨了下,然后几不可见的点了下头。大当家笑了,露出两排牙齿,白光闪闪,那光闪的我一阵心酸,我从未见他笑得那么轻松那么开心。
让顾惜朝看病,我不放心,提着枪在他身边来往巡视,他却目不斜视,那些兄弟也知道是他救了我们,满怀感激的看着他。看的我一阵气闷,他们都被一时假相迷惑,他们不知道他就是他们恨之入骨的顾惜朝,但,忽然之间,我也开不了口。
顾惜朝一直忙到早晨,才与寨中大夫一起忙活完,一晚上,我不是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但是,大当家坐在帐中,帐门大开,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但我相信,我这□□出去,挡在枪尖口的一定会是他,于是,这枪便是怎么也刺不出去了。
我烦燥的走来走去,心里乱成一团,老八活了二十多年,从没有这么烦恼过,我开始无限怀念以前只知上阵杀敌的日子,我记得那时还有个梦想就是考个状元。
大当家拉着顾惜朝的手进了大帐,我立即尾随而至,顾惜朝看到那个草人俯首跪在众当家面前,上面贴着他的名字。脸色一变,眉毛一跳,双目精光暴长,大当家当即开口:“我本想把这草人拿走,但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惜朝眼波闪了下,没有开口,嘴下意识的抿了下,忽然眉间闪过一丝阴郁,半挑着眼睨了那草人一下,眼角的余光扫过我,我竟感到一阵瑟缩。
终于,顾惜朝开口了,有些恶狠狠的,他说:“戚少商,你看这草人哪里象我了,没鼻子没眼的,笑话,赶明儿我在上面贴一个戚少商,那不变成你了。还有,顾惜朝三字写得这么难看,敢情你连云寨都是文肓!”说着袖袍一甩,纸张应声到了他手中,握紧,然后慢慢张开,纸屑从指间纷纷滑落,顾惜朝双手往后一负,神情又恢复不可一世,朗声道,“这样活人舒坦了,死的人怎么发泄?”
我一愣,死的人怎么发泄?
大当家上前一步道:“好了,疯子,过来上柱香!”
顾惜朝目光扫了扫六大寨主的灵牌,再转眼看了看大当家,嘴微微嘟起。大当家不看他,上前拿了一把香点燃,分一半递过来。顾惜朝神情才柔和了些,上前接过,两人并肩在灵位前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
“劳二哥,红袍,勾子…小孟。”大当家一一叫道,神情黯然,“我和顾惜朝在一起……”
晴天霹雳一声,把我震懵了,我再也听不进大当家说什么了,我在红袍姐他们灵位前说不出来的话,他竟如此轻易的说了,和顾惜朝在一起!连云寨的大当家与不共戴天的仇人顾惜朝在一起!他怎么可以说出来?
我握紧枪杆,握的手心发痛,他是来陪罪的!我狠狠盯着面前白色和青色的身影,目眦欲裂,这么深的仇这么重的恨怎可以一个陪罪就抵消。我缓缓举起枪,对准那道青影,用力刺出,在红袍姐和众位哥哥灵位前我要顾惜朝血溅当堂。
枪顿住了,大当家挺胸拦在顾惜朝面前,我再也刺不出去了,抛弃也好,背叛也罢,我心中,他永远是大当家。
“老八,六位兄弟一人一枪,你在晚晴姑娘灵前刺过顾惜朝两枪,昨晚一枪,还有三枪,我替他挡了。”大当家平静的看我,好象以前每一次交代事务一般,我却手脚发软,枪尖微微颤抖起来。
“来吧,老八!”大当家忽然暴喝一声,眼中精光大作,直直看向我。
我的手一抖,枪落地,大当家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顾惜朝在一起。我,我,老八的枪向辽人向仇人,不向大当家!
我吼,我嘶声吼着,我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跪倒在地上,双手抠进土里,都说老八我浑,大当家你比我更浑!
隐隐中听得一声叹息,然后脚步声响起,浑浑沌沌中,我知道他们走了,大当家和顾惜朝走了,他终于完全抛弃我们,抛弃连云寨了!
棋亭酒肆的旗帜依然鲜艳张扬,那里有一个老板和一个伙计。山寨的兄弟都知道那老板和伙计曾挑了整个辽军大营,救了连云寨,于是,奉为天人,一有空便往那钻,回来后总要说那老板怎样怎样,伙计怎样怎样。甚至军师也频频往棋亭跑,回来后连连叹:妙啊妙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们都忘了那老板就是顾惜朝,入寨时他们曾唾过他扎过他,发誓要杀了他报仇雪恨。忘了,忘了,即使连云大帐中,再也没有了顾惜朝的草人。
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仇恨,看着天地间一片苍黄,我自嗟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