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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尘事如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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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音,你又捣蛋了么?”
我正在山脚下的药圃里采收阴行草的果实,方才装了小半篓,师父的声音便响起在身后。手里还拿着那些褐色的果实,于是只好勾着腰转过身去,因此就只能看见他青衫的衣角在风中轻轻飘动,然而,就连那衣角都好看得紧。急忙乐呵呵地回答:“师父,我很乖,没有捣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着的人是他,数年来又总是被他象带孩子的小爹似的护着宠着,大多时候,我在他面前,情不自禁地回退成了十来岁女孩子的模样,偶尔还会拽着他青色的衣角撒撒娇,这些行为想来自己也恶寒,不过,老实说,还是颇为乐在其中。
以为师父是来兴师问罪,他却勾下腰,接过我手中的果实,放于我身后的小药篓里,接着拉住我的手,扶我站起来。他不疾不徐十分自然地做着这些的时候,每一次,我都会瞧着那一身青衫出神,每每觉得,这世上,青色并非一种属于疏清冷淡的颜色,而是,怀着十分温和柔软意味的一种颜色。
待到自己终于挺直了腰板,我站在他身前,还是需要仰视,才能正正对上他的脸,“师父,你为何来了?”
他微微一笑,十分舒服好看,我自是又开始垂涎。
“好看么?”
难得的,他老人家也会调侃我。挑眉的表情少了些许疏冷,此刻正浮动着一缕柔和的笑意。
嘿嘿,我笑了笑,更加谄媚地回答:“不是好看。好看二字拿来形容一般人可以,用在师父身上,岂不是流于浅薄低俗?师父是我见过最最好的人,无关皮囊,这“好看”二字自是无法拿来形状的。”
他垮了点脸色,“以为你会说出何等甜言蜜语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虽然明知他只是玩笑,我还是十分着急和认真地解释,“不是这样。师父,真正好的人,真正在乎的人,是反而说不上什么好来的,不是吗?正因为师父的每一点,我都很喜欢,所以,无所谓什么一二三四,也说不清那些一二三四。师父啊,你和祈夏和师祖和世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同的。”
他含笑不答,一身青衫在翠绿的药圃虽显得低调而沉稳,却仍然霸道地占据了我所有视线。见我着急澄清,他也不再多说,从我肩上取过药篓,自己背上,然后伸手按着我头顶,指尖微动,道:“回去罢。”
“师父,我来背。”见他有些开心的样子,我也很愉快,跳着跟上他步伐。
“我来罢。”他不容我去够那背篓的绳索。
我站在原地赖着不动了。
“你又要作甚?”他好笑地回过头来。
“醋了。”站在一片碧草间,我使劲撅嘴。
“又有何值得你醋的?”
“药篓多好啊,可以呆在师父的背上。”我眨巴眨巴眼睛,流露出无比神往无比艳羡的表情。
他微微一怔,脸色未变,只温和地反问我,“那你想怎样?”
见了他老人家如此端庄的模样,我只好嘿嘿讪笑,“并不敢怎样呢,我自己来背就好。”说完,扭着手指,老老实实地跟上去。
前面一阵风,送来他身上淡淡的木叶香气,和一声低微的叹息。
“清音,你何时何事不敢过?”
这话说得有点过于直白了,不婉转,但是,还等不到我争辩,一双手插至我腋下,轻柔地将我举起。
“啊!”两脚腾空后,我很快找到了稍微居于下方的师父的脸,正微微笑着,没有一丝不快。
“师父,快放我下来。你的手不是才受过伤?”
一着急就管不住开始乱动,然而,只片刻,便静了下来,双手按住他肩膀,支持起自己的重量。
风过时,他的衣袖轻轻摆动。那青色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白色的纱布,隐隐现出斑斑血色。然而,师父的手吃痛,他的脸却并未有一丝动容。
“放我下来嘛,要不然,我就亲你了哦。”见他毫不顾及自己的伤,我只好使出杀手锏来。
这一次,脸薄的他却一笑了之,一动不动。
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啾儿”,抱住他的颈子,将嘴唇凑到他脸颊,好好地亲了一下,“阿陌,放我下来吧,你的手真的没事吗?”
他终于松手,我沿着他身子滴溜溜地顺了下来,落地后,看了看他的手,“刚才是开玩笑来着,不是真的要你背了。因为你的手才受了伤,所以,我想自己背那只药篓。”
“嗯。无需解释那么多。”他点头,却还是不松手。
“没有刻意说这么多。只是不想你误会。”我笑笑,继续去够那背篓的绳索。
他握住我手掌,另一只手继续持着药篓的绳索,开始和我并肩往回走,“我说无需解释,是指你先前所说,我好与不好,又好到何种地步,这些事,无需解释。”
那时候,其实,很多事情也可以马马虎虎糊弄过去,但是,遇见的是他,与他有关,便不想有一丁点儿的误会,便想要能够说得有多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就多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是以,几年下来,师父他早已是知我甚笃。
我的心灵花园并不见得有多美丽有多宽广,然而,他却总能让我时时觉得,自己那块土壤是这样的婀娜多姿和如此的硕果累累。
“师父,你为什么不罚我?”忍不住了,也会这样直接地问他。
他低眉,淡淡一勾唇,反问道:“为何要罚你?”
“李大哥不曾向你告状吗?连师祖都知晓了的事,你会不知道?”从来就没有隐瞒他的习惯,在他面前也绝对没有什么深奥的小九九。
他仍是温和地道:“你拿了元昊试针,可是为了确认去除热毒之法?梅花针虽常用,你想出的新点子,总归还是要试一试,用在为师身上才算妥当。”
“可是,李大哥并没有热毒啊。”看着他坦然的模样,我小小声地应了一句。
那双至黑至深的眼静静地垂了视线落在我身上,说话的语气依旧那么舒缓有致,却多了一丝昙花绽放一般幽然的笑意,“清音,你已知晓,又何需我罚你。更何况,这事,受益者是我,要罚,也该我和你一起领了,怎会有要你一人担待之说?”
我的师父,总是这个样子。我仰着头,笑笑,“师父,你这么好。叫我怎么办?”
他默然笑着,过了会,才道:“什么怎么办?”
“就是师恩似海,清音铭感五内,但不知何以为报啊。”说这话时,便忍不住两眼闪光。
完全已经猜到我接下来会说什么的师父,长眉一轩,满眼都是那种白色花朵一般的清雅笑意,深幽的眼底映着青天朗日,气度不凡,粲然生辉,夺目之至。“以身相许么?”他笑的时候,连话音也变得更为清澈,“清音,你能不能换一种说法?”
“不行。”我欺上去,抱住他,“除了这种报答,其他的不管什么,我都学不来也给不了啊。”
他一定还是笑着。虽然我的头借机埋在他温暖的胸前开始了揩油,因此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他的手指此时正绕着我的一缕头发、无意识地玩弄起来了。
我的师父虽然表面上看去是十分沉稳有度的谦谦公子,或者是堂堂翠寒谷中肩负三百年无数前辈厚望以及谷中众人生计的一谷之主,然而,在我眼里,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寻常的年轻男子罢了,就像此时此刻。
越是呆得久,越是明白他那些被深深压抑住的情绪。
“师父,下个月,你可是要上京去?”在他怀里拱着,含糊地问。
他手指微动,淡淡“嗯”了一记。
“我也想去。”拖长了尾音地耍赖。
他似是无奈,胸膛缓缓起伏,默了默,才道:“萧王府非善地,你何苦趟这浑水?乖乖呆在谷里,等我回来。”
“师祖已经让我单独看诊了。”抬起头,仍是贪恋他怀中的气息。
澹泊的眉宇隐隐生忧,他垂下双睫看着我,“清音,谷外世事你未必应付得来。”
“那么你呢?”毫不犹豫地就说了这样的话,“师父你呢?又岂会是一开始便应付得来的?为何你可以做到,我却不能做到?”
“你,于我不同。”简洁的寥寥数字,然而意味深远。
“是因为我有你护着,便不用受师父先前受过的苦吗?”我紧了紧双臂,“那么,我也想,也想守护你,难道不可以?”仰着头,万分认真地注视着他幽深的眼。
爱你。不顾一切。当年的我,眼下的我,一直都是在心里这样想,并且这样做着。
彼时,那一袭青衫下的年轻男子,听闻此言后,眉眼里全是浅淡却和顺的笑意,轻声道:“清音,眼下的苏陌钦尚不用你费心守护,倘若,真待到有那一日,苏陌钦定会甘之如饴,绝不推诿。”
世事难料,宿命从来不怀好意。
那时的我,并未想过,师父这一趟上京,会带回一个安平郡主,更不会料到因了这样一个着实不怎么样的女子、弄得整个翠寒谷几乎遭遇灭顶之灾,更加更加不能知晓,我那方才含苞欲放的爱情花朵儿,还来不及舒展哪怕一枚花瓣,便因此打了蔫儿,从此一去不可再回返。
师父,你曾经说,当年的苏陌钦凡事都能一力担待,不用我费心守护。那么,今日呢?
你说过,倘若真待到有这一日,你定会甘之如饴,绝不推诿。那么,今日呢?
你,忘记了吗?
……
轻轻的微风流连在脸颊,吹得两腮一片湿冷。
风的气息里,有着淡淡的花草香气,还含着一缕微涩的咸意。
清音睁开眼时,毫无意外地迎上一双曾经至黑至深瞳彩璀璨举世无人匹敌的双眸,而如今,所有的光彩流逝殆尽,只余一片浓烈却黯淡的灰蒙。
“师……父?”
一开口,双耳嗡嗡直闹,沉闷的不适下,饶是怪物一般百毒不侵的这妮子也不由微微蹙了眉。
“清音?”淡定的话音传来,素来平稳的声线似乎也隐隐有了一丝不稳的裂痕。
这裂痕微乎其微且难得一见。清音一面听着一面这样想着,不由笑了笑。若不是因了师父那叩住她手腕取脉的指尖细细的颤抖,这声线里的裂痕便不能察觉。
“我……很好。”不忍他担忧,清音哑着嗓子,顶着脑袋里突突的钝痛,还是微笑着回应了他。末了,顽强地问了句:“师父……你……好不好?”
他只是那样无言地看着她,眉目低垂,难得地神情静谧而柔和。许久,轻叹一记,“你怎得如此胡闹?”
清音仍是十分不适,却掀唇呵呵一笑,道:“师父教训得是。”
这妮子近些年来,对着他时,是愈发地恭顺,言辞之间从无忤逆,虽然行事仍是有几分荒唐。思及此处,苏陌钦淡淡颦眉,道:“你若真是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倒是甚好。”
清音那厮听了,愈发笑眼如丝,答道:“师父,我很乖。”
苏陌钦不由叹息,神情逐渐变得肃穆起来,因了这肃穆,而显出一些一贯的冷淡来。
清音只好正色道:“师父,我错了。”
瞧见她不停地拧着自己的手指,腕间的白纱上渐渐渗出血色,苏陌钦心中一紧,按住她手掌,竭力淡然道:“清音,你……究竟……想让我怎样?”寥寥言语间,那素来四平八稳的脸上,竟然慢慢流露出一丝丝怆然,和深深的无奈。于是,那双深灰色的眼,便愈发地暗淡无光。
清音见状,赶紧反握住他手掌,嘴里急忙回道:“师父,我不想怎样。不想。我做的事,一向离谱惯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如今,你身上的残毒才去除少许,又因换血之术弄得体质更加虚弱,须得好生静养一阵子,莫要多想什么。我会很好,不会再有什么出格之举。我保证,保证不再给师父给谷里添一点乱子。”
苏陌钦深深看着她,深灰色的眼奇异地很是明亮,眼波之下有些什么正自涌动。
“师父,你不要动怒好不好?”清音见他良久不语,有些怯怯地拉了拉他衣袖。
苏陌钦仍是默了默,才轻轻拂开她手掌,起身后,退离至窗前,敛袖而立。逆光里,清音看不清他的脸和脸上此刻的神情,只听见他说:“你好生歇息,我晚些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