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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三,金铃 ...

  •   “你怎么了?”身后忽然有人轻声发问,将我吓了一跳,慌忙拭泪回头。
      问话的是一个十三四岁上下的少女,大约是看见我脸上泪痕,她忙又问道:“你是哪里疼么?还是想家了?”
      她皮肤白皙,双眉弯而长,说一口拙朴南音,似与江浙的声韵颇为不同,使我分辨起来稍感吃力。
      “不要难过了,快回去睡吧。这里夜间冷,会着凉的。”她见我不答,便又加了一句。我这才注意到她只穿着睡鞋便站立在砖地上,不由稍感歉疚,便点了点头。
      她见我情愿受教,似乎颇感开心,于是展唇一笑。两个深深的笑涡,便随着那笑容打着漩一般的漂上了她的双颊。她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桌子:“那边有茶水,你若口渴,可以去取,只是早就凉了。”说罢她偷偷溜上炕去,呼的拉过被子,连头也蒙住了,哆嗦了半日,方伸出头来,见我正在取水,便向我莞尔一笑,才合上了眼睛。
      我也这才感觉出了寒冷,室内虽然燃着炭盆,但那温度显然不足以使整间屋子都暖和起来。窗外已经刮起了巨风,击打着窗格,如群马嘶鸣,奔驰于茫茫旷野。和着这风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金属撞击的声音。这伴着觱发北风的敲击铃声,本该使人联想起“寒声一夜传刁斗”之类的情境。但奇异的是,我的头脑中浮现出的,却是风穆穆,雨融融,春过江南闲庭院,满园春花齐绽的模样。此事缘于三四年前,我初读《开元天宝遗事》,并且给小萝转述了其中的一个故事:“明皇的兄长宁王成器,精于声律,为人雍容温雅。每到春来花开,便命人将红丝线搓成绳,系小金铃于花稍。但见鸟雀欲逗留伤花,就使园吏掣动丝绳,以铃声驱逐鸟雀,这办法后被各宫竞相效仿。”我只是顺口闲说,但是这位儒雅帝子惜花的举动,显然打动了小萝,她那时年纪更小,听过这故事便念念不忘。其后终于有一天,她央求大哥将我檐下的两只铁马拆开,自己用绣线系在了后院桐花、棠棣和茉莉的花枝上。哥哥见状嘲笑她,说宁王爱惜的都是奇贵牡丹,而我家后园这些闲花野草,鸟雀是不会来费力前来叼啄的。小萝却只是一心一意,到了来年春三月的时候,只要看见莺莺燕燕飞过,便跑去牵扯线绳。一家人被她聒噪得不成,尤其是春夏午睡正浓之际,常会被“丁丁当当”的声音吵醒。只是怜她年少幼稚,心思单纯,皆不忍心去阻挠她。此后丁丁当当的多了,也各自习以为常了。
      其实无论小萝多么肯用心,到了春末夏末,桐花、棠棣和茉莉还是都谢了。浅红的、淡紫的、鹅黄的、雪白的,落花们纷纷扰扰,铺满了青苔探生的砖地。或许小萝不知,有些事情,是人力所无法阻止的,比如花朵从枝头跌落,或是我离家远行。即便是风流如那位帝子,系遍了金铃,也终将看着心爱的杜丹零落如红雨。而富贵如他的三弟,亦只能在西风中掩面送别自己最珍惜的美人。
      小萝风雅的护花事业,大约持续了三年左右,直到我离家的前一个春天,才听不到那铃声了。这倒不是因为她的懈怠,而是那拆散的铁马,失去屋檐的遮盖,久遭风雨吹打,竟至于蚀锈,无论怎么牵扯也再发不出声音。而此时哥哥已经以乡举的身份出任苏州府的通判,没有人能再为她造出新的金铎来了。
      但是因为这样一段经历,却总是使我产生一种想象:倘若花开有声,那定然便是这种带着颤音的清越铃声。便如此刻,或许推窗即可见繁花如锦,小萝头梳双鬟,身着布裙,正在尽力伸臂牵扯花枝上的丝线。母亲站在檐下,笑吟吟的望着她。父亲伸头看看窗外,无奈的叹口气,仍旧在书房内读他永读不尽的书。
      我便在这花开的声音中度过了身处皇城的第一个夜晚。
      次晨天犹未亮,内人们便纷纷起身,各自开始梳洗妆扮。而我穿罢了衣服,却只能手足无措的呆立一旁。昨夜同我说话的那个内人已走出了门去,片刻却又折了回来,笑问说:“你还不梳头么?可要迟了。”我微觉窘迫,向她点头。她笑着说:“既然这样,我来帮你吧。”我向她致谢,然后支起妆匣,她一面帮我挽头发,一面指点我:“这个式样最好梳了,你把所有的头发顺到后头,往上挽起,一窝丝儿攒好,用带子系上,再磕上髻子,多出来的碎头发掩到髻子下面,再往上插戴头面就是了。你瞧瞧看,可学会了么?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地人?怎么昨日才过来?你的头发生得真好,又黑又软。”
      她絮絮的一连串问话,我又无法全然听得明白,只觉那就似春日窗下一只黄鹂,滴滴丢丢的唱个不住,非但不叫人觉得聒噪,反而极是活泼可爱。便只捡自己听懂了的一一答复她:我姓沈,名琼莲,小字莹中,家居湖州乌程等语。
      她拍着手笑了起来:“那我们便算是同乡了,我是金华汤溪人。旁人都说我讲话难懂,这下可好了,总算是有说话的人了。——其实我来前已请人教授过官话,许是学得不够好罢。”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也是浙人,且旧家与乌程相去并不是甚远。汤溪我曾经听闻过的,倒不是因为它久远有名,却因它是刚刚区划。前朝成化年间,朝廷从金华、兰溪、龙游和遂昌各取一隅,新置一县,命名汤溪。我父曾到彼处游学,回来后向母亲和哥哥嗟叹自己的尴尬遭遇:“相去不过百里,他们说话,我至多只听懂四五成。所幸会文时尚有白纸黑字可看,方知读的还是一般经书。”是以我才知道这个典故。
      她话说得快了,便有数字是我无法分别的。为免她尴尬,只好点头还笑而已。
      “我姓戴,叫云淑,小字清宁。呵呀,你错了,这是分心,插在后头的。这个才是插在前头的,是挑心。”她拔掉我刚插在那尖尖di髻上的簪子,一面帮我重新安插,“你及笄了么?”
      我尚未到及笄之年,但因为离家赴京,父亲便提早为我行了笈礼,以示成年。因为素来并不关注衣物和首饰,所以我虽然放下了双鬟,却仍然没有弄清楚母亲妆奁内式样繁多的头面各自都是做何用处。而母亲自己似乎也分辨得不甚明了,若有了重情大事,如兄长娶妻,需要严妆时,还总是要请插戴婆前来相帮。
      我据实相告,她便讲解给我听:“你看这只支窄些,便是在前头的;长得像小山的,是在后头的。这个长着脚,最长的,从上往下插在髻子顶上。”
      我依她教导,将这些制作精巧的金玉头面在髻上一一安置妥当,方欲起身,却又被她按住了:“你的领子呢?”
      我伸手摸了摸颈子,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她便径自到一边开箱,取了一件狭长的白色物事,帮我缘着衣领折好。待得触及皮肤,感觉怪异,我才奇怪问道:“这不是纸么?”
      她咯咯一笑,把那厚实宣纸剩余的尖头翻到原本的衣领外,又取了一枚金扣,连纸带领一同锁住。这才回答我:“这可不是纸么?一日一换,就省去了洗浣的苦恼,内臣和都人都是要这么穿戴的。还有,除了袖口和领子,其余地方绝不许露白色。扣子也只许用这一颗,缀在领子上。你前几日不在,所以才不清楚了。”
      我这才想起来,何内侍、他身边的小珰、郑司簿连同我所见过的宫人们,衣领皆是这般洁白,起初只是以为他们常加浆洗,却并不知原来是纸。
      我衷心谢过她,她笑嘻嘻拉起我的手:“莹中,我们走罢。朝食已经送了过来,先去吃过再说罢,你不饿么?”
      她的手极温软,而她这毫不避忌、随心谈笑的态度也使我倍感亲切,我点头答应。
      “你好像不爱说话呢,总是我一个在说。”她向我微笑,牵着我出门去。
      因为尚未习惯,我只觉得那领子磨得脖颈极难受,总是忍不住用手去触摸。她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悄悄向我抱怨:“这劳什子,硬邦邦的不说,叫风一吹,还冻得难捱。想来夏天出汗,也不会好过。”
      我点头赞同,然后问她:“不用这东西不成么?或是我多情愿洗几次衣服?”
      她笑答:“你想不用它,除非索性不当这内人了,或是出宫,或是……”最后的话没有说出,她就先“扑哧”笑了出来,抓着我的手臂轻轻摇了摇。
      然而我还是领悟到了她的意思,除了出宫,我们摆脱宫人身份的唯一办法,就是跻身嫔御之列。今上年方青春,我想怀据此等心思的内人不在少数,只是不知她是否有也这般打算。
      她面目秀美,睫毛极长,双眼在顾盼时神采飞扬。但最能够使人心生好感的,却应当是她笑起来时面颊上的那双漩涡。她笑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是透明的,如同头顶这北地的蓝天一样,澄澈、空明,没有半点心事的样子。这样的人,是任谁都会喜爱的,就算旁人难懂她的言语,但是那微笑的态度却是每个人都明白的。
      这便是我最初认识的戴清宁。彼时是弘治三年的正月廿六日,她方豆蔻韶华,年纪尚比我小两个月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三,金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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