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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迷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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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成,草长莺飞。刚落好一场落花微雨,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清新与花蕊的清香味道,教人心旷神怡。
乌府老爷乌宁德恰逢寿辰,邀了几许私下交好的亲朋友邻摆了宴席,便开在自家府上。女眷一桌自不必说,大了的女孩儿们还佩着薄薄的面纱,还未开席前便团着顽笑。男人家的酒桌则隔了半个庭院,也是粗声说笑声气,或拱手致礼,或热议时事,更有文雅人士正对诗对弈,实在难解难分。
探青正是这个时候偷偷溜出园子的。
她可听不了太久这喳闹声音,听得人耳朵生疼。
她才抵在园外歇息片刻,就有人后脚跟上来了。来人轻点她的肩头,却把她吓得不轻,身子一颤,警惕地回望来人。
那人不羞不恼,微微笑:“乌三小姐,不认识我了?”
探青一见他,面纱之下不由滚烫,眨眨眼睛瞥向地面,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一些:“晚哥哥,我……先回去了。”
魏行晚一抬手,拦住了她。她嗔怪道:“让开,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你见到我,为何要躲啊?”
探青心道:这个魏行晚,何时还学得一身流气了?因而颇为正经回了他:“从前年纪小,把你当哥哥一样,如今年纪大了,你又不是我亲哥哥,当然要避嫌了。”
魏行晚“呵”笑一声,收回伸出的手,双手抱在胸前:“你已和我定了婚约了,何须计较这些?”
“正因如此,才不敢多逾越。”探青抬眼望进他眼中,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你们家人先已嫌我得不得了了,再看我不守规矩,指不定多不满意我呢。先前你为了我的事已经闹得不好看了,我又怎么能再给你增添负担呢?”
魏行晚颇为无奈地笑笑,有时候真不愿意和探青在宅子里见面。她行事稳重端正,在家族做事向来是面子里子兼顾的,哪儿有在外面和她短暂相处自得?
“你笑什么?”乌探青皱了皱眉毛,颊上红晕褪了些许,隔着薄薄的轻纱,让魏行晚看得一清二楚。
他了然地点点头,眼中是化不开的一团宠溺:“自然是认为你说得对。”
分明是在取笑她!
探青小小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扭头离开,魏行晚却又伸手拦住了她:“三妹妹,我要出一趟远门。和君烨一起。”
探青顿足,这才抬起头看魏行晚,半晌,闷闷道:“我猜到了。二哥说他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成则千古留名,败则粉身碎骨,还会连累家族。我就想,这样大的事,你不可能不参与的。”
魏行晚心中一紧,他少有看到探青流露出这样的落寞神色。她一直是个好强的小姑娘,看得她为他伤神,他忙哄她:“好妹妹,这件事没有你二哥说得那样夸张,乌君烨这个小混蛋最喜欢逗你玩,为了让你为他伤心才故意这么说的。我不是傻瓜,真有这样吓人我不会去的,我已经找到了天下最好的姑娘,怎么舍得她还未过门就成……”
话还未说完,就有人一击拍中魏行晚的头,叫他冠子都歪了半截。
乌君烨摇着头从他身后出来,拍拍手,懒洋洋地道:“我道是谁说我坏话,说的我脑门心直蹦,原来是你小子。说什么不吉利话,去去去,真晦气,别把我妹妹说哭了。”
探青冷哼道:“我才不会哭,不像二哥哥,时常被父亲打,也时常在宅子里嚎哭,叫人听得心烦。”
话一说完,三人都笑了,不过乌君烨是苦笑:“你说这个妹妹,疼爱这么多年,还是要扎哥哥的心窝子,倒像这个外人是他亲哥哥似的。”
魏行晚扶正衣冠,也学着探青冷哼一声:“谁是外人?在我们夫妻之间,我瞧着,你才像外人!”
这回乌探青是真恼怒了,斜睨魏行晚一眼,便扭腰回去了。她心里恼的不只是魏行晚的玩笑话,更因为他们二人将行大事了,仍旧如此心不在焉。她不问他们的大事,权因问了他们也不肯如实相告,可是他们却并没有要去做这样一件危险事的稳重,怎么叫人不焦心?此一时也不愿再和他们费唇舌了,早些归位免得叫嫡母和几个小姊妹担心。
魏行晚才喊出个“探”字,就被乌君烨拦下了,此君道:“这时候去追,你妹妹还得恼你一回。里面人多,少不得叫人说闲话。”
魏行晚望着探青的背影,微微一笑,心道,不过二月,这便是我的妻了,何妨再等些日子?
远处的镜湖旁有片黑色阴影,像是专门为此停顿驻足。
见青衣的姑娘离开,怀溯才扬了扬右手:“走罢。”
怀溯的副手佟越见怀溯先是面露喜色,后又怔住。可他随怀溯目光看去,也不过是几个十几岁的公子小姐而已,况那小姐还戴着面纱,真不知怀溯在注意什么。佟越不由问道:“督主发现了什么?”
他凝了凝眸,又恢复了往日难辨心意的模样:“方才眼花,还以为看见了故人。”
按旧历,乌宁德寿辰之后几个子女围在他书房中受了他的教导,为他送了吉祥话。可几个子女都走了,探青还留在书房中。
乌宁德一向是满意这个女儿的。探青和寻常家的女儿一样端雅持重,但在很多事情上,她表露自己独特的想法来。虽则这个女儿为庶出,可她自小养在主母身边,生得机灵,为他二人排忧解难,又懂进退,还时常容她管些家事。可是他也最担忧这个女儿。因着探青是庶出,他不指望她的婚姻能高嫁到哪儿去,却也不忍心自己这样好的女儿委屈了自己,去个稍差的人家。好在探青及笄之年,魏家的嫡次子来求亲,他千般思量也认为是件好婚事,也就定了下来。
想到这里,他才反应过来女儿在叫他:“爹,爹……”
“探青,怎么,有什么事儿要告诉我?”
乌探青道:“我今日收宴就见您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事?”
乌宁德摆摆手:“没什么,只是一些朝中的事。”
探青眉心微蹙:“若说是朝局之事,哪容父亲如此挂心?女儿平素听人说‘牵一发动全身’的道理,怕是这事也牵连了乌家!”
“你个闺阁女儿,何苦来考虑这些事?”乌宁德叹了口气,疲惫地坐下,“今日宫里那位派了怀溯来,颇有些敲山震虎的意思。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我们乌家是靠先帝恩泽,才有了今天。说是先帝的宠臣也不为过。可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今新帝也会为了养他自己的羽翼而剪除他所不需要的势力,历朝历代,何曾变过?我们乌家这段日子只能缩着身子做活,避过风头也就罢了。”
“至于你,探丫头,你终究是要嫁出去的,不过几月,你就是魏家的人了,那里是安全的。而乌家的事,你不必再理会。”
“爹,我……”
“你去吧!”
探青反身缓缓关闭书房房门时,仿佛看到父亲脸上的光彩渐渐消逝……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隔着帷帽,魏行晚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隐隐约约看到她那双狭长冷凝的眼睛注视着他。探青送乌君烨和魏行晚到了长亭外,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要仔细留心,做什么也出不得差错。”
乌君烨少有的没有插科打诨,而魏行晚只是郑重一句:“等我回来娶你。”
颂竹瞧他二人一人一马渐行渐远,才轻声道:“三姑娘若是想哭,也不必强忍,现下并无旁人。”
探青闷闷道:“谁想哭了?小妮子惯会自作聪明。”
可是她分明看到,三姑娘用衣袖轻轻拭去了颊边的泪水。
“少有出来,你同我去亭外瞧瞧郊外景色吧。”探青扬了扬头,思索片刻,“索性天色还早得很。”
颂竹扶着她到亭子外边,探青盯着绿影好一会子才道:“好似是没有心思赏景了。”
颂竹轻笑:“三姑娘,二爷和魏公子都是好人,自有神佛庇佑。过不了多久呀,就会回来了,就跟眨个眼睛似的,到你盖上红盖头从咱们家出嫁,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探青摇摇头,失笑道:“但愿如此吧,颂竹,我们回去吧。”她走到马车前,还正欲说什么,便恰在此时,城内方向奔来几匹快马,马上之人身上皆是官服官帽,袖上斜扎一条朱色丝带,而面上却是白面无须,十分年轻。为首的人目光深邃,眉目冰冷,极有压迫,探青忙收回目光,却在心里暗暗描摹为首者的模样。那人的骨相皮相都是极好,皮相浓烈而无媚俗气息,骨相起落有度且完美流畅,简直是雌雄同体模样的极致长相。在探青前十七年的生活中,也见过些世面,可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这人是谁?怎么从没听过在京中还有此等风流人物?在本朝,官阶越高服色越深,他官服色深,算个大官。可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
她尚未思索出眉目,一匹黑马便停在她面前,而这马的主人便居高临下睨着她。
是她方才正琢磨的人……探青忙行了个礼:“参见大人,不知大人有何见教?”她的余光中,另外几个轻骑已朝城外方向追扑而去。
来人下马收鞭,冷笑一声,道:“如今世道不太平,你一个弱质女流,少在外晃荡。”
颂竹正欲将她护在身后,探青就捏住了她的肩膀,自己站到他面前去:“谢大人提醒。只是如今新帝贤明,百废俱兴,大人说这话,可有请示过今上?”
那人一噎,嘲讽道:“须知帝京的淑女,还没有哪一个像小姐这样咄咄逼人的。”
“那大人现在可就错了,咄咄的的确是我,可是逼人的却不是我。”探青回身上了马车,“须知帝京的君子,还没有哪一个像大人您一样不知分寸的!”
轿帘在他眼前用力落下,他才露出一丝笑意:“乌三小姐好生厉害。”
话音刚落,轿侧的小窗就被颂竹撩将起来,瞪他一眼,顺带朝另一个方向啐了口唾沫。
探青拉这丫头回来,声音弱下不少:“他刚才,叫我乌三小姐?”
颂竹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而后也恍然大悟。他可知道她们是谁呀……
马蹄达达,轿子已掉头,探青伸出半个脑袋去瞧他,那人立在马上,身姿若松,眼神迷离。定睛一看,却是冷笑着和她对视的。她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奇怪。不像是仇恨,不像是恋慕,更像探究……?
那人毫不留恋挥鞭策马,也往城外去了。她这时候才想起那袖上的丝带代表什么,“嘶地”吸了口冷气——他确实不是帝京的君子,因为他是……权倾朝野的权阉怀溯!
“三姑娘,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这下脸色有些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