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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慕容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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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么,你在这里是个异类,所以万事要小心。”
有人在他耳边提醒。
“也不是我想来的。”少年拖着死气沉沉的调子回答那个人。
“可你也不能走了,穿上这件衣服吧,然后去见他。”
没有表情的脸,没有情绪的言词,岁月在这寂静中,寂灭。
“穿上吧。”
男人双手托住一件暗红色的袍子,毕恭毕敬地献给慕容冲。
有宫人在慕容冲的脸颊上涂抹胭脂,使他不能动弹。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施粉黛,也美。
燕国第一美男子,其容貌秀丽卓绝足以名留青史。
慕容冲僵直着脖颈,目光移到那袍子上,容色平淡地说了一句:“不是什么好料子,还不及邺城的市卖货呢。”
站在他身后的男人垂着眸子,那紧绷的面皮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波涛。
“可惜邺城的绢帛再多,也贡不回我们的国家,抵抗不了他的金戈铁马。”
慕容冲眼睛也不眨,就这样坐在他前面,任宫人对他涂涂画画。
对身后男人的话,也仿佛置若罔闻。
慕容冲站起身,瞥了一眼铜镜中那张陌生的脸,转头对他说:“夜深了,表哥哥早点就寝吧,这里没什么事情要忙了。”
被称作表哥哥的是慕容冲昔日的家臣,名叫高盖。
邺城被破之后,为报慕容冲的救命之恩,他自愿请求入宫常侍慕容冲左右。
秦王首肯了他的请求,但也让他付出了代价。
他,成了一个彻彻底底去势的男人。
“让我帮你换完衣服吧,至少今晚能够睡踏实一点。”他的脸上展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慕容冲点点头,张开了双臂。
高盖将一席红衣披上了慕容冲的身上,艳得几欲涓出血来。
幽幽小径,蝉鸣声不绝于耳。
一直绵延到秦王宫的最深处。宫里的芦苇和风声,在述说一个个陈旧的故事。
“秦王一共有多少女人?”慕容冲忽然问身旁左右宫人。
两人面面相觑,愣了半天,原来是在心里数数字,其中一个回答道:“怎么也有数百吧,具体要问起居的宫人才知道。”
数百,那一定有很多人连面都未曾谋过。
慕容冲苦笑问道:“那他最喜欢哪一个?”
另一个脱口而出道:“以前是苟娘娘,现在可不好说。”
“是么……”
慕容冲觉得这条路,是他走过的最快,最短促的路,在他的思绪飞扬之间就‘簌簌’擦肩而过了。
“你在这里等一下,大王还在未央宫。”身后的宫人小声提醒道。
慕容冲默默站立在鸣鸾殿内,没有应答。
“何苦耍他玩儿呢?进去吧,大王就快来了,你要先摆好礼仪迎接,不然他可要生气了。”又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慕容冲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宫人的口音,殿内的风格,还有氐族人的生活方式,都同他们鲜卑大不一样。
一时间,在这偌大的寝宫内,他感到无所适从。
“跪着吧,跪在偏殿的炕台上,不要把衣服弄脏了。”其中一个宫人又说了一句。
慕容冲抬眼望了一下她所说的地方,那地方老高了,穿着这身纷繁复杂的袍子很难跨上去。
两只脚像被禁锢住了似的,只能一寸一寸地挪动。
等他好不容易爬了上去,下裳也弄地乱七八糟了。
他忙慌不迭地整理自己的仪容,尽量不要给人留下把柄。
很快,大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夜已经很深了,除了门外守夜的宫人,所有的人都已经回了住处。
大殿内的煤油灯已经燃烧了很久,没有了初时的光亮,所以他的眼前是一片昏黄黯淡的。
不过他却觉得这样很好,因为他根本不想看得太清楚。
看得太清楚,就容易受伤。
时似水而去,慕容冲百无聊赖昏昏欲睡,但仍强忍着困意,因为他现在还不能睡。
“大王驾到。”凄长的嗓音划破夜空,鸣鸾殿的外面终于传来了火光。
十多盏灯笼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而涂脂抹粉,宛如丑角般的他,也在众宫人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慕容冲低着头,未敢抬起,只觉得迎面走过来一个庞然大物,身长八尺有余。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抬起头来。”
一个声音浑厚的男人如此命令道。
慕容冲紧张极了。
他缓缓抬起头,印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庞,留着络腮胡,样貌年轻。
这个人就是秦王苻坚?
他看上去平易近人,不像邺城坊间流传地那样杀人如麻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苻坚问。
慕容冲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小心回答:“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冲字,小字凤皇。”
苻坚若有所思,轻轻将“凤皇”二字在口中咀嚼。
“天上神明称作凤,人间帝王是为皇,好一个野心勃勃的慕容儁,居然给他的儿子取了一个人神共妒的名字。”
慕容冲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个打败了燕国的人,在见到敌人的儿子时,第一件事是夸赞他的名字。
凤皇,凤皇,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结连理枝。
可惜他慕容冲空有一个好名,却实无好命。凤凰折翼,虎落平阳,如今还要以身饲敌,可悲之至。
“你们下去吧。”
苻坚屏退左右,只留下两个守夜的宫人在远处。
“无须跪着,朕赐你平身。”苻坚道。
慕容冲站起身来,傻傻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对。
“过来。”苻坚撩起下摆,坐在了案牍前面,抬眼对慕容冲说:“帮我研墨。”
暴风雨似乎来得太平静了,一点都没有他曾想象地那般血腥。苻坚只是要他研墨而已,没有命他侍寝。
起初,苻坚兀自读书写字,并不以慕容冲为碍。
半晌之后,他忽然发声问一旁专心研墨的慕容冲:“你跟在景昭皇帝身边时,可有读过些史书?”
慕容冲回想起儿时父皇抱着自己在议政殿批阅奏折的光景,便如实道:“父亲早崩,吾只得有所耳闻,不曾正经读过。”
苻坚摇了摇头,叹道:“那你可知道前朝司马氏代曹的故事?”
不知苻坚话中之意,慕容冲只得先点头。
“昔日魏王挟天子以令诸侯,转眼曹家诸王公又被司马氏胁迫,汉赵石赵相继离乱天下,百姓流离失所,何故也?皆是因为不能一统天下,导致臣邦割据失和。”
他顿了顿,又道:“邺城之祸,盖不离此。”
见到他的第一天,苻坚就对他说,邺城的祸,燕国灭亡,与他苻坚毫无干系,燕国只是因为慕容氏内斗而亡。
呵,慕容冲内心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说法。
因为照他的意思,抢人财货的强盗亦都无罪,只是有因为人家没有看好自己的财货罢了,天下岂有如此霸道之理?
他虽然不能苟同苻坚之言,但也不敢在长安表露半点不臣之心,不是因为他怯懦,不是因为他害怕苻坚,而是他要韬光养晦,他要苻坚打消对他这个敌国皇子的防备。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吾父兄能晓其中之理,或许燕国也不会败在他们手上,这皆是他们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慕容冲说出这番话时,心头在滴血。
苻坚听后甚为欣慰,拍了拍慕容冲的肩膀说:“卿若能晓此理,为时亦不晚,以后也能做一个一官半职,为国效力。”
慕容冲连连点头,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脸上还是不敢露出半点不悦。
苻坚在纸上写下一个义字,送给慕容冲:“我虽然破了邺城,但是慕容一族并未遭屠戮,也算对得起这个字,希望你与你的父兄能放下干戈仇恨,专心效力我大秦,亦不枉费我对你们的一番优待。”
慕容冲接过那张写有义字的纸,徐徐点头。
一个义字,苍穹有力,力透纸背。
可他心里明白,若要对苻坚义,就是对父亲不孝,对故国不忠。
紧捏纸张的手骨节泛白,这一切都被苻坚收入眼底。
突然,一只手向上托住了他的头颅,原本逃避的眼神这下不得不直接与苻坚对视,慕容冲望着这双透亮的眼睛,始终不能把他与害自己家破人亡的暴君联系起来。
“做到义字,这是我对你们慕容氏的承诺,至于你能不能做到,我不勉强。”苻坚道。慕容冲愣了半晌,他没有想到苻坚会有如此心胸。
苻坚话锋一转又道:“你知道我把你收入内宫,寓意何为?”听罢,慕容冲红了脸颊,撇开头不去看他,一双拳头在袖口里握得死死的。
“你喜欢我。”
慕容冲用简单的四个字回答苻坚的问题,剩下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一个男人会喜欢另一个男人,喜欢的到底是什么,不言而喻。
“自古美人配英雄,试问如今整个天下有谁与我争锋呢,但我也不是一个强人所难的下流小人,卿若不肯我即刻送你出宫,还赐你高官厚禄,一辈子衣食无忧。”
苻坚的脸上透出一贯的自信,这种自信可以说是自负也不为过了。
慕容冲心中冷哼,他素知苻坚雅量瑰姿,但从他送自己那个义字开始,他就是到苻坚不过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破人国土抢人家园却还要打着免百姓于战争的旗号。
说什么高官厚禄,衣食无忧,只怕自己今天不同意陪他一晚,明天尸首就要挂在城头暴晒三日了。
他不似叔祖慕容评那么蠢,不会中苻坚试探之计,他要活着,要活到慕容氏复国的那一天。
慕容冲荡然一笑:“大秦天王高功于天下,世间美人理当尽归于手,我慕容冲无德无才做不了高官,更无福气享得厚禄,唯有一张脸还算对得起天下人,就允许冲侍奉君于枕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