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中元

19、决心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揽月殿众人都已入睡，只见一个人影从内室翻身下榻，行至窗边，打开窗棂，月光照亮脸庞，正是高疏桐。

　　只见高疏桐身穿白色中单，乌黑长发披散下来，月光倾泻过来，照在脸上，就连袖口都带着一层白色月华光晕。

　　一阵寒风从窗外吹来，高疏桐身子颤抖，环臂抚摸单薄的胳膊，从窗边走向赤色衣橱，挑选出一件朱红色大氅披在身上，似乎暖和过来，才慢悠悠折返窗边。

　　揽月殿寂静无声，众人皆沉沉进入梦乡，无眠之人倚靠在窗边，抬头看月亮看得出神。高疏桐伸出手，向内归拢在微风吹拂下的动物毛皮领口，少女纤细的手背在月光的照射下，皮肤显得格外白皙。

　　高疏桐眉头紧锁，气息平稳，从窗口离开，慢慢往屋内踱步，从床头绕到衣橱，又顺着案几来到窗棂。来回反复缓慢踱步，手中拿着一块手帕，手帕被紧紧攥住，已经不复当初平整模样。

　　高疏桐正来回走动着，这时，外间传来声音，只见珍珠披衣起身，见到高疏桐在里间站立，睡意朦胧，抬手搓搓眼角，问：“公主。怎么了？”

　　高疏桐本以为自己已经下定决心，然后还是睡不着，是因为不可避免地想到，如果自己真的因此脱身，下一个被选定的人是谁？

　　是谁？

　　皇帝膝下适龄的皇女只有永平公主和自己，永平公主有皇后在，必然不会和亲匈奴，剩下的几个公主又年幼。如果自己侥幸逃脱厄运，皇帝必然会在宗室之中挑选适龄女子，再封为公主，送去匈奴。

　　谁会被皇帝挑中？高疏桐不愿意思考这个问题，然而再怎么回避，都无法避开这样一个事实，高疏桐心知，以皇帝行事逻辑，除正在京城活动的淮南郡主外，没有更好，更方便的人选。

　　珍珠见到是高疏桐，又见高疏桐身着中衣，独自一人在室内打转，虽然仍旧睡意朦胧，可是仍旧担心不已，问道：“公主？”

　　和亲匈奴是一条死路，可是高疏桐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总是会想起淮南郡主在清音阁维护自己的画面以及来揽月殿探望自己邀约一起绣花的亲切面庞。

　　高疏桐不得不承认，堂姐对自己挺好的。犹豫与迟疑不决在高疏桐心中来回打转，无论如何，高疏桐都得自救，逃出和亲匈奴的命运，可是想到温婉和顺对自己友好的堂姐将会继任悲惨命运，高疏桐又怎能合眼？

　　高疏桐心想：难道在这个世界存活的道理，是一定得在自己与他人的性命之间做出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高疏桐一时无法放下自己心中残存的善意，可是如果不行动，自己马上就会死。

　　“公主？”珍珠愣愣地呆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高疏桐脸色惨白，眉目紧锁，神情暴躁，原地踱来踱去。

　　高疏桐回过头来，只是满脸悲伤地看着珍珠，并没有开口回答珍珠的问题。

　　第二日清晨，高疏桐赶在上书房上学之前来，带刀侍卫仍旧站在门边，高疏桐在路边等待，见到太傅，便直接高声打招呼道：“太傅。”

　　太傅见到高疏桐，看看天色，知道在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学生还没有来，高疏桐这个时间等在路边，一定是找自己有事，于是问道：“二公主，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还请借一步说话。”高疏桐说道。

　　两人的对话，门口驻守的侍卫听得一清二楚，不知道这两人要说什么，不由得看两人一眼。

　　太傅拉高疏桐走到一个角落里，道：“这里清静，公主有什么话可以说。”

　　高疏桐四处打量，见到周围来往的人果然比别的地方要少些，于是说：“太傅，我来这里是想问，太傅可知，陛下继位前的旧事？自古夺嫡是一条血路，前朝参与夺嫡失败的皇子，又是什么下场？”

　　两人话说到一半，陆封仪已经来到上书房门口，见到侍卫们东张西望看着哪个方向，也顺着侍卫目光看去，见到高疏桐与太傅两人在避静无人处说话，陆封仪想想，向两人走去，正听见两人在说“夺嫡之血路。”

　　太傅回答说：“今上继位，本就是从众位皇子中脱颖而出，当时的齐楚之争，若不是外家支持，今上怎么能赢过素有贤名的楚王？是以，今上继位以后，对皇后太子和国舅是既尊敬，又忌惮不已。”

　　高疏桐虽然见到陆封仪靠近，但是今日时间紧迫，她顾不上会被陆封仪听见，以及听见多少，而是选择继续问道：“太傅，与陛下争夺储位的楚王，如今何在？”

　　“不知所终。若是楚王身死，今上落得一个残害手足的罪名，不过群臣普遍认为，楚王死于当年血案。除最近的争斗之外，前朝乃至于历朝历代，问鼎皇位的失败者都死无葬身之地。”太傅看看高疏桐若有所思的神情，疑惑地问，“公主，你问这些做什么？你在想什么？”

　　果然，这条路上沾满血腥。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高疏桐摇摇头，一边沉思，没有正面回答太傅的问题，反而道谢，不顾太傅疑惑的神色，说罢便准备离开。

　　陆封仪在一旁听到太傅与高疏桐的对话的一半，心中疑惑，不知道高疏桐要干啥？见太傅也一头雾水，又见高疏桐脚步不停，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低声唤道：“公主，请留步。”

　　高疏桐回过头，叹道：“陆公子。”

　　太傅见两人在说悄悄话，心中虽然疑惑，可是知道以高疏桐的性情，不想说的事情，问是问不出来的。天色已经不早，上书房的课程马上就要开始，于是留陆封仪与高疏桐两人在一处，自己则带着书册，转入内室备课。

　　高疏桐问：“陆公子有什么事？”

　　陆封仪此刻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想会儿，才说：“公主，凡事，要慎重。”语气郑重，吐词缓慢。可是到底是什么事，却又不明确地说出来，只是一双忧虑的眼睛里透露出担忧来。

　　可是仅凭听见几句话，就连太傅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陆封仪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打算怎么做？高疏桐不信有人能看破自己心中的想法，不愿再与陆封仪打哑谜，道：“陆公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陆公子是好意，心领。日后，还请多多保重。”

　　“好意，美意。”陆封仪见高疏桐道别似的神情，心中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只是实在没有立场劝，不能劝，于是低下头，缓慢道，“公主，保重。”

　　高疏桐深深地看陆封仪一眼，似乎要将这张脸刻在脑海中，永不忘怀，才大跨步离开。

　　高疏桐走在去御书房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沉思待会儿要说的话，在心中反复打磨，一时入神，就连淮南郡主就在眼前也没有注意到，还是淮南郡主主动打招呼才回过神来，听见淮南郡主问：“二公主，这是去哪里？”

　　高疏桐凝视淮南郡主的双眼，迟疑很久，才说：“去给父皇请安。”

　　只见淮南郡主嘴角噙着轻浅的笑容，道：“二公主是孝顺孩子，已是阖宫皆知的事情，就连不经常进宫的我偶尔进宫几次，都听闻二公主对陛下，皇后娘娘孝顺而尊敬。”

　　淮南郡主窥测高疏桐的脸色，又说：“上一次真是不凑巧，本来咱们已经约好去大相国寺上香祈福，可是临时永平公主又约我出宫看梅花，才爽二公主的约，还请二公主莫要怪罪。”

　　“怎么会？”高疏桐仍旧一动不动地看着淮南郡主，只见淮南郡主今日穿一身粉色石榴裙，眉宇间平和，显然是日常没有烦心事的人。

　　见高疏桐并未怪罪自己，淮南郡主高兴起来，又道：“说起来，虽然上一次错过，可是我听闻最近大相国后山的梅花开得灿烂，世家贵女已经举办过几次宴会，二公主若是不嫌弃，下次便和我一块儿去玩罢。”

　　高疏桐叹一口气，道：“贵女宴会常以品茶作诗为乐，我又不会作诗，去做什么？”说着说着，突然眉头紧锁，脸色流露出痛苦来。

　　淮南郡主与高疏桐正笑着说话，见到高疏桐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一下子被惊到，连忙上前一步，问道：“公主，怎么了？”还以为是高疏桐犯病，想要伸手帮忙搀扶住，谁知高疏桐连连后退几步，竟然是一点儿也不愿意自己碰到她，一时愣愣地看着自己扑空的双手，比之前见到高疏桐犯病还令人惊讶。

　　高疏桐不敢抬头看淮南郡主，连忙稳住身形，深呼吸，道：“我没事，郡主请回罢。”

　　淮南郡主虽然不知道缘由，可是心中猜测是因为之前爽约的缘故，如今得二公主嫌弃，只得闻言劝解几句，转身离开。

　　淮南郡主走后，高疏桐回过头看淮南郡主远去的背影，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悔恨。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