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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刀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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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疏桐在御书房外求见皇帝,未央宫总管太监替其通传,高疏桐等在门外,抬头看一眼天色,只见天空是灰蓝色的,没有云。连风也没有,空气厚重粘稠且凝滞,无端地给人一种不可忽视的压迫感。
不一会儿,未央宫总管太监从门内转出,道:“陛下召见二公主,二公主快些进来。”
高疏桐看未央宫总管太监一眼,只见此人仍旧慈眉善目,面带微笑,可是高疏桐没有忘记,就在几天前,珍珠与自己带着煲好的药汤,在御书房门口等足足三个时辰,皇帝陛下也没有开口让自己进去。
那一日与今日相比,有何区别?
高疏桐心里清楚,两日之间只发生过一件大事,那便是匈奴宴中当众宣布和亲人选。也许皇帝就是看在二公主要为大齐做出贡献,这才愿意答应高疏桐的求见。
只见御书房高悬一副金色匾额,用隶书书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两边的门柱雕刻着缠龙纹样,龙爪孔武有力,片片龙鳞上涂着暗色金粉,在阳光的照射下,金粉若隐若现,晃着注视之人的眼睛。
匾额与门柱中间,朱红色的大门半开着,内里没有掌灯,从外面看漆黑一片,不像是朝廷至尊处理政事的场所,反而像是什么不详妖物的洞穴,张着血盆大口,随时随刻准备吞噬来往进出的人。
高疏桐知道避无可避,微微一笑,像迈进龙潭虎穴一般,跟着未央宫总管太监迈进御书房的大门。
没走几步,便转至内室,高疏桐上前几步,向皇帝请安,轻声道:“陛下万福。”说罢抬起头来瞧端坐在御座上的皇帝。
只见皇帝和上次一样,身着玄色常服,端坐在书案旁,右手拿着铜杆长毫朱笔批阅奏章,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闲闲地问:“二公主,什么事?”
皇帝御座前的书案上,除堆积成山的奏章外,一排羊毫笔悬挂在笔架上,宣城纸,歙县砚与徽州墨,一应俱全。皇帝身后不远处的墙壁上挂着一副水墨色的山水画,壁龛中龙涎的香气从博山炉炉顶袅袅升起。
御前所用之物,无不尽善尽美。
我朝惯例,边疆大吏每月上请安折子,除讲述当地发生的政事之外,还要略微谈及中央政策在郡县如何施行。朝廷每有议事,由三省讨论过后,形成书面意见,由三省长官上报至御书房皇帝审批。
高疏桐凝视着皇帝批阅奏章的朱笔,心想:不过是一支毛笔,一点朱色墨块,如何掌握着兆亿百姓的身家性命与喜怒哀乐?
高疏桐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听见皇帝又问:“上次赏赐的衣物食材等物,二公主用得还顺心?”
只见皇帝今日似乎除批阅奏章外没有别的急事,此时竟然拉起家常,看着皇帝此刻的模样,高疏桐险些就要忘记,上一次没说几句话便下令让侍卫将流泪的自己拖走的人是谁。
所谓的权力,是人对人的影响力,孔圣人发现人惯性为权位倾轧,以至于无恶不作,才著书立说,提倡德行与王道。然而德行与施行王道又何其难也。
所谓天家无亲情,皇帝这个位子,数十年地生杀予夺,早就容不下情字。
未央宫总管太监站在皇帝身边,见高疏桐还是愣愣地并未回话,好意提醒:“二公主,陛下问话。”
“谢父皇赏赐。”高疏桐迟迟未开口,其实她知道自己是因为紧张,两只手手掌心已经开始冒汗,然后,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只有行动,才能改善困境。
高疏桐心一横,赶在皇帝不耐烦之前,低下头,认真地说道:“父皇,儿臣近日见父皇连日操劳国事辛苦,想要为父皇分忧。儿臣只有太子哥哥和三皇子弟弟两个兄弟,听闻太子的母家国舅爷在民间踩坏农民的良田,状告到京兆尹处,朝野震惊。京兆尹碍于太子的脸面,只能将此案交于圣裁,奈何太子哥哥一向孝顺父皇,父皇又疼爱太子哥哥,对于国舅爷的小过,难以惩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儿臣不比三皇子弟弟年纪小,懵懂无知,愿为父皇分忧。”
一段话说完,不仅皇帝愣神,就连未央宫总管太监也惊住,毕竟一般人为皇帝分忧的方式是送汤药或者弹琴解闷,而二公主一来就说自己可以为皇帝所用。
而且,高疏桐的话里话外是对皇帝的尊敬,对太子的敬爱,对三皇子的慈爱,说什么皇帝与太子父子父慈子孝,有目共睹;然而在场的皇帝和未央宫总管太监两人心里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若是太子真得帝宠,皇帝又何必当众给太子没脸,抬举乳臭未干的三皇子?
高疏桐说完难免紧张,看见皇帝将批阅奏章的朱笔放下,目光带一点兴趣,听见皇帝问:“你要替朕分忧,二公主觉得,朕需要人来分忧,分什么忧?”
高疏桐抬起头,直视皇帝,回答道:“儿臣听闻,国舅爷府上在父皇潜邸之时便追随左右,又有从龙之功,父皇继位以后,给他们家封一门三侯,一时之间圣宠风头无两,受朝臣艳羡。然而,这些年,国舅爷府上,频频出现一些欺凌百姓的传闻,就连马车夫都格外有脸面,此事陛下不好当众折损国舅皇后太子的脸面,可是不小惩大诫,恐怕危及国舅爷对陛下的忠心。太子哥哥是外家的心肝,如何规劝得了?父皇夹在其中,为难的是国舅爷一贯的忠心,又与太子哥哥有亲伦之乐;若是置之不理,则置天下法度为何处?陛下又是太子哥哥的父皇,又是百姓的君主,真是为难。儿臣愿为陛下驱使,为父皇分忧解难。”
未央宫总管太监听完这段话,在心中喋喋称赞不已,高疏桐这段话,明里称赞皇帝是慈爱的父亲,国舅爷是忠心的臣子,皇帝父子父慈子孝,君臣和睦,即便是高疏桐自告奋勇,说的也是愿意为陛下驱使,端正臣子的忠心。但是,太子外家专横跋扈,已是有目共睹之事,皇帝心中岂是苦恼争夺田地的小事?皇帝心中怀疑的正是太子母家的忠心。难得高疏桐一段话,点中皇帝心事,话语中又没有半个坏人。段位如此之高,这几年宫中少见。
皇帝仔细端详面前的少女,只见高疏桐仍旧和上次一样,普通清秀的面容,衣着并不华丽,没有浓妆艳抹,然而整个人的神情和举止却和上一次面圣时大有不同。眼前的少女虽然紧张得发抖冒汗,却能够勇敢地为自己争取权益,眼中毫无畏惧,是可用之人。
“果然是太傅的好学生。”皇帝也听明白高疏桐的意思,想想,又问,“既然你要替朕分忧,那么,谁去和亲?”
高疏桐第一反应,皇帝这是不同意?抬头看皇帝的脸色,发现,从皇帝的脸上看不出在想什么,心中揣摩判断,皇帝这是在提问,虽然在一瞬间想起淮南郡主温良贤淑的脸,然而仍旧直接回答:“可以从民间挑选适龄女子,封为公主,去匈奴和亲。毕竟匈奴要的只是边境互市政策与和亲公主带来的丰厚嫁妆。”
未央宫总管太监虽然不以聪慧著称,可是就连他也听出来,二公主今日这一番话,目的不过是为避免和亲。既然二公主要为皇帝分忧,便没人去和亲。既然可以从民间挑选出女子封为公主和亲,那么二公主高疏桐就不用亲自去和亲。日后无论高疏桐与皇帝分忧没有,和亲匈奴都是不用去的。为不去匈奴和亲,想出为皇帝分忧的办法,这样的人没有多少。
皇帝笑笑,问:“二公主,你今日向朕进言这样一番话,就不怕朕怪罪与你?你说什么与朕分忧,若是教太子得知,你如何自处?”
皇帝脸上虽然笑了,可是眼中和声音中都没有笑意,这句问话不像普通的疑问,而是像问罪。高疏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道:“儿臣想要为父皇分忧,父皇如何会怪罪儿臣?儿臣想要规劝国舅家的忠心,太子哥哥听见今日说的话,感谢还来不及,如何会怪罪儿臣?儿臣不明白,还请父皇赐教。”
未央宫总管太监心想:和第一次面圣相比,二公主的长进太大。未央宫总管太监分明记得,高疏桐第一次面圣,嘴里除倾吐对皇帝的儒慕之情外,就是直接说自己不想去匈奴。可是这次却不一样,高疏桐嘴里没有一个字是不想去匈奴和亲,想的只是为皇帝分忧,只是因为为皇帝分忧,所以去不成匈奴而已,高明的话术。
高疏桐嘴里说着不明白,可是眼神却清明得很,皇帝与身边的未央宫总管太监对视一眼,笑笑,又问:“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像朕年轻的时候。”
一心一意往上爬的狠劲如出一辙。
高疏桐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她成功了,皇帝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