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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桃花酿(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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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昨日里同绛桃说好给她送酒,林沅芷起了个大早,在酒柜里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拿桃花酿给她。
林沅芷刚走到春江楼门口,便听见里面好一阵吵闹,春江楼的大门也未关实,林沅芷便探了个头进去瞧里面在做什么。
一看过去便瞧见方夫人在一楼大堂里,她今日没带打手,也没同往日那样一来便是又哭又闹的找茬,只一个人站在那儿,面上带着明显的倦意,表情冷冽得厉害,嘴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叫人莫名觉得只消一个轻触,便能叫她立刻溃不成军。她就这样不言不语的盯着二楼看,那双眼睛像黑沉沉的看不到底的深渊,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悲痛和恨意。
林沅芷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二楼站着的人正是绛桃。
绛桃倚着栏杆,居高临下的望着方夫人,那眼神冷淡疏离得厉害,带着股看透世态炎凉的讥诮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良久,春江楼的人具是围在方夫人身边,怕她一个趁人不注意便要上去跟绛桃拼命。
方夫人却出人意料的没有动作,只是开口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好似悸哭了一整夜般,她说道:“方生对我一贯是好的,这些年下来与我向来是敬重有加,我当他是怜惜我操持家里,从前每思及此,只觉得心里慰贴。”
众人只觉得云里雾里,并不懂得她做什么突然讲着没头没尾的话。
绛桃也听她讲着,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讥诮更显,道:“是方夫人有福气。”
方夫人并不理绛桃讽刺,自顾自的说着话,与其说是说给绛桃听,倒不如说是像在讲给自己:“后来才知道,他只是怜我,敬我。那满腔爱慕却尽是予你,宁愿为你丢下这偌大家业,抛妻弃子。”
“才知晓的时候,我心里恨得几乎要滴血,恨你恬不知耻,引诱我夫君背信弃义,坏我家庭和美,更恨他薄情寡义,置我脸面于不顾,弃我儿女于不闻。”
方夫人嘴里虽说得恨意浓浓,面上的表情却丁点没变化,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全无波澜。
绛桃听得不耐,打断她自白,自嘲道:“方员外与绛桃不过欢场做戏,哪来的方夫人口中的几许情深。不过是方夫人凭空臆测罢了。”
“我听方生说过你。”
绛桃不置可否道:“那方夫人倒是心宽得很。”
“是在还未来榆怀前,便听他说过。”方夫人并不接绛桃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道:“施姚,对吗?”
听到方夫人念出这名字的时候,绛桃面上明显动容了下,但只一瞬就收拾好情绪,换上副漫不经心的表情道:“许久没听人叫过这名字了,听方夫人叫起倒没反应得过来。”
这话的意思倒是不否认曾与方生有旧。
“从前方生醉了酒,便常叫你的名字”方夫人仍不接她话,继续道:“我那时并不以为意,觉得左右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的都是我,我是他向我父亲求娶来的三媒六聘的妻,外头便是再多莺莺燕燕,前尘往事,都挪不动我在他心头的位置。”
“直到今日见了你才知道,连我这样子都是他照着你挑的”
方夫人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并不特殊,只是声音较之前沙得更厉害了,叫在座听的人莫名的觉得心肝一颤。
听她这话,众人下意识的便去看两人,一看才发现两人竟有四五分的相似。
绛桃也下意识的看她,但很快便收回视线,只垂头看着栏杆,语气清清冷冷的道:“绛桃不过是个低贱之人,哪配同方夫人作比?”
“方生同你走的时候并未我予我只言片语,只留下了本记事的手抄,那手抄从我尚未嫁他时便开始写了,写到我嫁他时停了几年,后来到了榆怀——见过你后,又重新续记了起来,字字句句都与你相关,我便明白他是故意将这留下给我看的。”
“方夫人这话我可听得不乐意,方员外的事大家是都遗憾得很,”楼下在方夫人旁边站着的鸨母突然接话道,“可我家绛桃这几日安安分分的待在楼里养病,方夫人可莫要胡乱听信外头那些闲言碎语真以为我家绛桃和方员外私奔了。”
方夫人不理鸨母,只是朝着周围人群里看了一眼,目光定再个穿粗布衣裳的男人身上,那人被方夫人目光一扫,瑟缩了一下,但还是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了方夫人身后。
绛桃这才看见那人,脸上挂上个有些讽刺的笑容,对着鸨母道:“妈妈也莫要瞒着了,方夫人这连证人也找来了,左右也没个外人,还瞒得住什么?”
鸨母羞恼于绛桃当下拆她台,张口想反驳,便听见站在方夫人旁边那个男子幽幽开口道:“实在是对不住绛桃姑娘了,但我瞧方夫人这么可怜,有些话不说话出来,实在是良心不安得很。”
绛桃心知他说什么良心不安不过是骗人的鬼话,跑来这作证左右不过是方夫人给了他更大的价码罢了,却非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显得自己不那么下作。
绛桃只双手环抱在胸前,冷冷的看着他,却并不开口阻止。
那男子看了绛桃一眼,道:“镇里的流言便是绛桃姑娘叫我同人放出来的,那日她来找我说自己同方员外两情相悦,可在这地界两人着实过不上什么安生日子,便想同着方员外离开只叫我帮她掩人耳目,乱了镇里人的视线,好叫他们可寻到机会出城,避开追查。”
他说着一副不忍的叹了叹气:“我瞧她说得可怜,便答应了她。谁曾想方员外竟出了这等事...我若早晓得了便...”
那男子话还未说完便被方夫人打断,他虽还想再给自己辩解几句,但到底还是住了嘴。
“我今日不来问罪”方夫人说着,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下一秒便要说不出来话:“我只想知道...你们那日出走后,遇到了什么?”
绛桃眼神飘远了些,似在回忆那日的事,她缓缓开口道:“放出流言后,我同方生又在城里待了几日,等见时机差不多便同他扮作普通夫妇,从另一边门出了镇子。”
“我两人一路走,到青韭镇附近的时候走得累了,便说停下来歇歇。”
“然后便遇到了土匪...方生护我,让我先走。我一路向着南逃,也没见人来追我,随后遇到了楼里来寻我的人。”
“等我带着楼里的人寻回去,方生已经没了气息。”
绛桃语气没什么起伏,倒像在说着于自己无关的别人的故事。
“如今方生死了!”方夫人绛桃冷淡的样子,指甲几乎要掐到肉里,她几乎是吼了出来:“你却同没事人一样回来继续做着这卖笑的生意,你何以凉薄至此——”
绛桃手指顺了栏杆拨动了下,垂下眸掩饰眼中的情绪,道:“不都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罢,而绛桃不过低贱之身,自然也不例外的。”
她说着顿了下,面上讥讽的笑容更盛,但那笑并非全然对着方夫人,反而更像是在笑自己,她声音轻柔道:“方夫人不食人间疾苦,不晓得这仁义道德都是给有身份的人谈的,像我们这般的人连活着都费力,哪还谈什么情谊。”
“还是说方夫人要我如何?要将我拿去与方员外陪葬?”绛桃这么说着,眼神飘移了下,道:“也不无不可,方夫人便差人来拿我吧,等将我赎身钱付了,我便交由方夫人处置。也省得妈妈做了赔本生意,日日夜夜的想着我。”
那鸨母在下头也死死地捏着帕子,恨不得拿眼神杀死绛桃,自从绛桃从楼里跑了以后,她从前有多喜欢绛桃这摇钱树,现在心里头便觉得有多烦躁,只想叫她就此闭嘴,省的在这胡说八道,尽做些让人不省心的事。
绛桃自然是看见鸨母的眼神了,但她丁点不赏脸,微仰着头,只拿斜眼看人。她边说着话边从楼梯上一步步的走下来,然后定定的站在了方夫人的面前:“方夫人觉得如何?”
方夫人咬着牙看她良久,忽的伸出手一个巴掌便朝着绛桃脸上甩,绛桃看着她,并不闪躲,被那耳光打了实,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
绛桃伸出手轻抚了下脸,只是对着方夫人露出个笑,那笑和着脸上的掌印显得她整个人都有些别样的妖异。
她又等了会,也没见方夫人第二个巴掌落下,于是对着方夫人眨了眨眼,脸上笑容更盛道:“方夫人心慈,对我这般的人也舍不得下重手。”
“这是方生曾赠我的,说是愿同我永结同好。”绛桃思索了下,脸上仍挂着个轻佻凉薄的笑,她侧头取下了腰间挂着的香囊,递给方夫人,“可如今想着不过欢场里头的露水情缘,我留着这些个东西也没什么用,叫别的客人瞧见也不好,便还与方夫人吧。夫人自己留着也好,拿去方员外陪葬也好,左右外与我无关了。”
方夫人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但到底没拒绝那香囊,只是颤抖着手接过。
绛桃借着递东西的动作,靠近方夫人,又停顿了一会,在她耳边轻声道:“方生最后曾与我说,他对不起夫人。”
方夫人本还强自绷着脸,不肯有丝毫露怯,忽听绛桃一语,那绷紧的神经像是一下就断了弦,表情顷刻便垮了下来,她死死的攥着那香囊,无声的流泪。
绛桃不理她哭,只是环视了一圈周围众人,那傲然的模样不似青楼赔笑客,倒像个高门贵女,瞧得人打心底觉得自形惭愧。
然后她朝着林沅芷站的门口走过去,她的脸上仍红肿得厉害,此时只消稍微牵动表情便能叫人疼得不行,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边走边在脸上挂出个明媚得有些夸张的笑容,站定在林沅芷身前,说道:“老板娘既然酒送来了,便陪我喝杯酒吧”
林沅芷看了这么出大戏,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随着绛桃走上了楼。
在楼梯上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方夫人,方夫人仍在哭着,那眼神却像失了焦距,尽是茫然无措。
众人只觉得絳桃此时的样子不正常得厉害,没人敢上前拦着,只就这样看着两人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