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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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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麓镇这几天热闹得很,到处都是脸生的外来人。
半只靠在酒馆门旁的一角,对扔下一两个铜板的路人做样子地弯弯腰,注意力都在楼内食客的高谈阔论上。
“我还是觉得这事不靠谱,什么只要许愿就能成真,真有说的那么神?”
“就是,一棵树而已。”
“什么一棵树?光明树不也是树,要没了光明树,谁还能活!”
“你们以为那个叫徐天的是突然从哪冒出来的?什么天之骄子,火龙神,一年前有人听过他的名字吗?一个没进过显明学院的毛头小子,要不是因为走运向神树许了愿,能让森州各大佬都不敢小觑、以礼相待?哼!”
“嘘!说这种话,你活够了?当心这里有徐盟主的人,听了这话要你的命!”
“欸欸欸,别扯远了,我稀里糊涂被拉来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究竟什么树那么神?”
酒楼里的人你搭一句我接一句地高声炫耀自己消息多、渠道广,半只听着,从中提出有用的信息,总算知道连日的混乱是为的什么。
起因是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言,据说在幻麓镇旁的幻麓森林中心有一株不知名的古树,能够实现人的任何愿望。
就算有疑似的先例,这种睡前故事般的流言也不至于调动如此多的人。
契机是三天前,幻麓森林外围突然出现屏障禁止人类进入,并有一个与人类相似却通体莹绿的“人”在镇与森林的边缘宣告,神树将在四天后再次苏醒,有愿者只要在当天能接触树体,便可得偿所愿。
镇上的人努力封锁消息,但泄露出的只言片语还是招来了不少人,再加上本地势大的想用权势独占福利,反而激得自认抢不过的家伙把消息传播出去。
知道原因后,半只的眼珠不断转动着算计。
“半只”听起来不像人名,也确实不是他真实的名字,只是个指代。因为他没有双腿,看着只有半个身体,总被“半个的那只”、“半个的”地叫,久了,他就叫“半只”了。
半只没有原名,他出生在战火中,母亲把他交给乳娘就随父亲去迎战。后来乳娘带着他东躲西藏逃过仇家追杀,只管他叫“小少爷”,说名字要等归族后由族长给他。于是他只有姓氏而无姓名。
他姓吕。乳娘说,吕家一度是森州上最为强盛的家族,却因而被其他势力视为眼中钉,联手拔除。然而乳娘也说不清具体哪些势力是吕家的仇敌,只能带着他躲过所有人。为躲过追杀,半只出生后近五年的人生都是在与世隔绝的深山中度过。直到五岁那年,乳娘念叨着“修灵”、“最后一年”匆促外出,然后再也没回来。
被叮嘱不能乱走动的半只在艰难地独自生活半个月后终于还是磕磕绊绊地下山出林,来到这个小镇。
然而他并没有找到乳娘,进到小镇后没多久,他就被一伙人抓住。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仇家,拼了命地挣扎要逃脱,但仅有五岁的他在三个成年人手中做的那些动作除了激怒他们毫无作用——而因为他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那些人认为他不会是个“好货物”,直接给他喂了药把他毒哑。
他遇到的的是人贩子。
这个结果并不比遇到那些他其实也不知道是谁的仇人要好。
半只被扔进一间已经关了十来个小孩的草屋里三天,本就有几日未进食的半只被拖出屋子时都快没喘气的力气了。接着他手里被塞了只碗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人贩子的本意是要他们在极度饥饿趋势下向路人讨食,叫他们有乞讨的意识留存,更方便驱使。
但半只从出生开始就在躲避隐藏,被丢出去后,看到满大街的人反而激发他逃生的欲望战胜饥饿感,他满心只想着回到那个藏身五年的简陋山洞里。
然而他怎么逃得了,刚出城就被监视的人抓了回去。作为唯一一个逃跑的,半只被当着所有刚被抓或是已经习惯为人贩子“工作”的孩子们的面暴打了一顿,以儆效尤。
在比毒/药激烈的疼痛中,他终于逼自己冷静,逼自己去思考,去顺从。
那些伤叫他有半个月不能动弹,人贩子在他没死之前又不舍得把“越来越难抓到的小孩子”就这么丢出去喂荀狼。
如果不是一个和半只差不多大的孩子每天帮忙把食物喂给他,或许半只没被疼死也被饿死。
忍气吞声两年后,半只终于偷偷爬上一支商队的货车离开小镇。
却在脱离小镇辖区的边界被抓回去。
半只原以为是被谁看到露了马脚,被抓回去后才知道,人贩子的头目是个修灵者,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种了监视用的灵种。
修灵者被视为上天的宠儿,无论等级如何都能拥有一个尊贵的身份和优渥的生活条件。半只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见到的第一个修灵者会将力量用在奴役施虐上。
而这一次反抗的代价——
半只摸上残肢断面。
远比不能说话要惨烈。
当时还有一个叫猴子的男孩和他一起逃跑。
猴子就是给他喂饭的那个孩子。他也没有名字,大家叫他“猴子”,因为他太过瘦小,脑袋又偏大,看着真像只脱了毛的幼猴。后来半只才知道猴子其实比他还大两岁。
他们没被直接杀死,而是被砍断双腿扔在一边,给其他孩子做震慑。他唯一好运的一点或许就是死亡不太喜欢他,居然在没有止血没有治疗的情况下愣是活了下来,虽然虚弱得手指都动不了,还是被人贩子灌了流食扔到街上继续乞讨。
猴子在断腿当晚就没了气息。他实在太瘦,明明比半只大两岁却看上去更小,全身那么点血实在不够流多久。
猴子因为太过瘦弱,在乞孩们中也是食物链底层,经常被以“这么瘦能吃下多少”的理由被抢走食物,一直都是随时会没气的病危样。
但这人居然是个话唠,对着不能说话的半只也能自顾自说得口干。
可能在猴子看来,半只这个性子又烈又倔的也被其他乞孩排挤的娃娃很需要朋友吧。
半只不信任乳娘之外的任何人,但对偷吃他剩下的食物的猴子,他总当不知道地想:那些杀了他父母的人,不可能会和他有关系吧。
那时半只还不被叫半只,也没人在意他叫什么,猴子就管他叫弟弟。
猴子喜欢说他知道看到听到的一切,他或许有说故事的天赋,可以把半只浸透绝望灰沉的眼说得点进几粒好奇。半只是个很好的听众,只可惜太沉默不会应和回应。
半只就这么有了第一个朋友。
大约两年后,在摸清人贩们的监视点,避开其他可能报信的乞孩的视线后,他被猴子拉上商队的货车。他们做到了能力范围内最周密的计划,却没想到居然有修灵者这样超出他们想象的存在。
猴子死前嘴里嗬呲嗬呲地发着气音,好像也成了哑巴。半只只觉得他这样喉咙会难受,听着也心里发慌,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猴子闭上嘴缓了缓,摇摇头撇开了半只的手,参杂着气音断续说着:“我撑不下去了……你,你要活下去。我知道,你和我们都不一样咳……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家。所以你一定要撑着,你答应过会帮我找我的家在哪,所以一定要活下去啊……”
他真的话很多,这种状况了还能絮絮地讲。
但半只比什么时候都听得认真,掐着说困要睡觉的猴子逼他保持清醒,眼泪多得要脱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身子发出诡异的叫声。可他又必须抑制声音,以免引来人贩的棍子。
猴子说到最后已经不知道在说什么,或许只是疼痛和恐惧带来的无意义气音。半只眼见着猴子硬瞪着眼身体失去起伏,连那点无意义的气音都没有了。用力掐着的猴子的手,像树干一样僵硬枯冷。
半只松开他的手,把猴子的眼睛合上。
如果不是他强要猴子清醒,猴子是不是会走得轻松点?
在光明树投下的永不熄灭的光亮中,半只只觉眼前昏黑,周身冰凉。
猴子的尸体被扔在街上,半只硬是抢在收尸的人之前爬到猴子被扔下的地方将他拖到一棵树下,扒开土埋住。
镇上各种本该由官方负责的工作都被外包给当地势力,包括收尸。这事虽然晦气了些,但官家给的好处足够让人动心。而负责收尸的那家养着几只野性不消的灵兽,平日吃的都是活食,偶尔还会给喂点收走的人肉。半只怕猴子被吃了,也没能力把他带到山里埋了,只能就近找一颗树。也算应了猴子老念的“落叶归根”。
半只没有放弃逃跑,只是再失败惩罚必然是丧命,所以要更加谨慎,在确保万无一失的前提下才能行动。
但那一个不知道在身体哪个角落的灵种,成了种种计划迈不过去的“一失”。
半只每天都在焦躁煎熬的绝望边缘挣扎,就这么熬了四五年。
——而现在,流言令镇里充满了混乱的气息。
拥有修灵者这样高人一等的身份却还靠买卖人口、组织行乞来敛财,足以证明那个人贩头子有多懒惰贪婪,绝不会放过梦想成真的机会。
如果人贩头头也参与进“神树”的事,对他们的监视必然松懈许多。便是没有其他事分散注意力,那一回他们也是在辖区边界才被抓住,说明灵种的监视并不那么及时。他需要一场足以争取让他逃到邻镇的时间的大混乱。
两个披着黑袍的人引起了半只的注意。
森州大片土地都被植株覆盖,几乎出了城镇就是山林。若是要隐藏自己不引人注意,应当穿绿才是,那一身黑是在太扎眼。这么穿的人,通常也没有低调的意思。
两个黑袍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只在眼睛的位置给自己留了条缝,严实得让人担心他会不会窒息;比较矮的那个就好多了,虽然戴着袍帽但还能看到小巧的下巴,袍子下摆磨损严重,能看到里面是双锦缎绣花鞋。
矮个子的黑袍人显然是个女性,头部转动着四处看个不停,走动时轻盈得像是在蹦跳,偶尔把身边高个的黑袍人扯住拉向一个摊位,买些只有外来人才会买的东西。
半只的目光聚在那女子从滑落的袍袖中露出的右手手腕上,那里系着一串绝对价值不低、折射耀目光斑的宝石手链。
一个来凑热闹,不懂藏财的高调大小姐?
半只将视线上移,对方却已经看向他这里。毫无被发现的尴尬,半只坦然地看向对方隐藏在袍帽下的眼睛。
这样的人一般会有旺盛的好奇心和多余的同情心——只要能让对方产生一点兴趣,就能引导她为自己做些事情。
果然,女子很快就拉着身边的人走到他面前。
“嘚。”
碎银被放进碗里发出轻微的响声,就算半只不在意这些早晚要交给人贩头子的钱,还是被那银子晃花了眼。
至少他从没见过有人舍得把这么多钱施舍给乞丐的。
……这究竟是钱太多还是同情心太泛滥。
“一定很疼吧?”
半只下意识抬头望去,撞进一双满是悲悯的眼睛。
那是双比常人稍大的杏眼,背光却无比清晰地将其中的情绪传达给他。
面前的人已经揭下帽子,意外地年少,这是个不会比他大多少的女孩子。脸和声音都有些稚嫩,只是此刻看着他时,眉眼间的气质却不会让人觉得她年幼。
女孩两只手捏在袍帽边缘刚拉下帽子露出头部,才过肩膀的黑发滑下几缕。
她拢住袍子在半只面前蹲下:“我可以摸一下吗?”口上问着,指尖却已经触到半只断腿外的布料上捏起一块。
半只正要往后避开,女孩眼里雾蒙蒙地忽然就啪嗒嗒下泪珠子,半只吓一跳僵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虽然这反应对他有利,但女孩只是看到他残肢断面就泛滥的眼泪,还是超乎他的预料之外。
“你搞什么?”
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半只连忙看向站在女孩身后出声的人,那人一件黑袍把自己裹得十分严实,也只能从那穿越层层布料已经失真的声音中听出这是个少年。
女孩撅嘴站起转身对着少年,半只看不见女孩的表情,但女孩一下轻快起来的语调和耍赖似的话倒是更符合她的外貌:“能耽误你什么?性格这么差劲,就算向‘神树’许愿也不会灵验的哦!”
少年没回话,只是看向女孩的方向。
下一瞬,半只就被什么压趴在了地上!
半只艰难地用手撑着才险之又险地没让头磕在石板上,身上如坠千斤,没一会儿就令他骨头肌肉相互挤压发出或许只有他能听到的酸涩声响。
但比起他心中的震动,此刻身体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这是那个人贩团伙的头子惩罚他们时用过的!
修灵者!
眼前的少年,竟然是修灵者!
半只与施加在身上的压力抗衡着要抬起头,他从没觉得自己的脑袋那么沉重,简直叫人担心脖子会不会在下一刻支撑不住折断。
是他的错觉吗,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远比那人贩危险!
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虽然不知道少年和人贩头头谁更强,但人贩那只有一个修灵者——半只终于仰头看向女孩,女孩这时戴上了袍帽,这样的角度下他看不清她是以何种神情看着狼狈的自己——女孩离少年这么近却未受影响,说明她也是修灵者!
半只张开嘴发出破碎的音响,气流断续地划割着喉咙,令那声音愈加尖锐难听。
用残疾的身子、可悲的行动、哀求的神情做道具,他不能说话一样能传达许多信息。
女孩伸手推了少年一下,身上的压力便瞬间消散,只有身体的疼痛和余光中倒地难起、狼狈逃离的路人能证明那恐怖的压力不是幻觉。
女孩微俯下身子问他:“你不能说话?”
见半只点头后,女孩偏头看向高处,露出笑:“那就麻烦您告诉我,他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了?”
半只一惊,还不待抬头,就见女孩和少年往后退了几步,一个魁梧的大汉正落在女孩先前站的位置。
“没想到这种地方还能见到其他修灵者。在下陈贺,二位怎么称呼?”
陈贺?!
人贩头子?!
他是想要他们对上好跑路,但绝不是他还在实施煽动的现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