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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炼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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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起这话,让达奚妙辛恍惚了一会,才在心底默算,从北魏到这里,不知不觉都已十个多月了。
想到时间竟如白驹过隙,她鼻子酸了一下,觉得在北魏的那些生活此刻竟都像幻影般变得不太真实。
“十个月了。”
“你知道我又扮了多久吗?”寿寂之举起右手,将五指伸出,展开在月影下。比了一个数字。
“八年?”她有些意外。
八年七个月十二天。寿寂之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时间随着河水波动,却将他永远拴在了八年前的那一天。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端详着这张在旁人看来美艳无双,而在自己眼中却是似人似鬼的脸庞,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究竟是谁?
今晚,昏暗的光线笼罩在他的脸上,树林间有蛩虫鸣叫,一声一声,荡在空气里。
“朝廷在抓人。”他望着那轮明月,只觉得那月亮里头暗影重重,透漏着阴森恐怖的气息,也不知里头藏了些什么。然后,他突如其来一句话。
“嗯?”
寿寂之侧过头,看向她:“孝武帝下令在全城抓捕不满二十年纪的女子。”
达奚妙辛茫然道:“为什么要抓她们?”
寿寂之唇角浮现一丝嘲讽的弧度:“陛下想要长生不老。”
而长生的仙丹,是要靠女子的躯血来炼就。
“他们在城里城外搜查各种女子。有钱的人家若奉上黄金百两,就能让妻女躲过一劫;那没钱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自家的妻女姊妹带走。你知道这些女人会被带到那儿去吗?她们会被关进一座火炉里,当做柴火一般被慢慢烧成灰炽。天师说,只有纯阴的火才能炼出纯阳的仙丹。只有女人的身体才是纯阴。陛下想要长生,就需要用这些女人去炼药。船上已经被抓去了很多女人。”
达奚妙辛听罢,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哪有这样草菅人民的事?就没人劝阻吗?”
“谁会阻拦陛下长生呢?”
“这……这简直荒唐!”达奚妙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很快恍悟,“所以你恢复了男装?”
见寿寂之没有吭声,她心底又腾升出一股希望,如此说来,他们也不用假装夫妻了。
这火苗刚燃起一小簇,却被对方当头一盆水浇灭。
“现在还不是时候。”寿寂之道,“你得帮我遮掩一阵。这段时间,我要住在你这里。”
达奚妙辛一点准备都没有,猛然听见这句话,脸色忽白忽红,舌头也打了结:“你要搬来住?我们还没有正式成亲。”
“我一花娘的身份,难不成还指着你三媒六聘么?”
“那……”达奚妙辛脸红透了,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强调道,”我们只是假装的夫妻!”
寿寂之嗤了一声。
气氛僵了一阵,达奚妙辛想再开口问他什么时候搬来,只是这话埋在心底,觉得别别扭扭,迟迟不好开口。
她盘腿坐着,见他翻身而起,双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月光下,容颜似雪,青丝如墨。
“你放心吧。”她凑近了他,情不自禁地开口。
寿寂之扭过头,狐疑的眼神看向她,却见她慎重的承诺。
“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问题,我都会帮你。”她一张平淡的面孔在月光下绽放着异样的神采。达奚妙辛看着他,回忆起桂香说得那些话。
寿寂之的瞳仁里闪过惊讶的神情,面容露出了一丝狼狈,却又很快掩饰过去。
他撇过脸,冷着声音道:“我何需用你来帮!”
说完,不等她答话,便从房檐上纵身跳下,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达奚妙辛默不作声地望着他那消融的背影。
那一道背影,在雾气中淡去,似是凝结着孤独与哀伤的冰寒。
没出两日,城中就闹翻了天。刚开始朝廷搜捕年轻女子的行动还只是悄悄摸摸,被抓的也多是流浪乞儿、以及一些花娘,又或在街上趁人不备时努走一两个。这事后来不胫而走,那些姑娘听见消息,惊惧惶恐,几天之内能逃的逃,能躲的躲。官兵们在街上转了几天,也再难见到一个年轻的女子,于是,便挨家挨户的搜查。
抓出来那些女子,不顾亲人的挣扎喊闹,强行拖出来关在笼中带走。
一瞬间,阴森的气氛笼罩着全城,使得整个建康愁云惨淡,四处都能听见女子的哭声。达奚妙辛透过窗子,看见外边被拖走的一个个少女,内心哀痛,却又庆幸自己扮作了男装,才能逃出此劫。
这会儿又想起了寿寂之。糟了!他还在河边的船上,便惊跳而起,慌慌张张地出门往河岸的方向跑去。
到了河畔那里,见已是人海涌动,闹作一团。
那些个花娘挣扎着被拖出船舱,发钗凌乱,拼死哭喊。达奚妙辛好不容易发现寿寂之和桂香所住的小船,甲板上狼藉一片,见不到半分人影。
她急了,在人群里大声疾呼,见到官兵们押着的那些木笼,便跑上前去搜寻,生怕在那里见到他的影子。
幸好,一个都不是!
她这才放下心,猜想他兴许是换回了男装。可不多久又紧张起来,船上明显是遭过搜查的痕迹,他和桂姨两个人都不在,究竟是去了哪儿?
回家的路上还在想着这些事,正思虑着,突地一只手横过来,捂住她的嘴,还不得她反应,便被一股力道扯进了角落里。
她本能地要反抗,却在定睛一看时松了口气。
寿寂之松开钳住她的手,听她大喜地喊了一声。
“你还在!”
然而,那喜悦又在下一刻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她焦急的声音。
“你怎么还穿着女装?”达奚妙辛跺着脚,”现在满大街都在抓人,你穿成这模样不是自投罗网吗?"
寿寂之不在意地用袖子擦着脸颊,达奚妙辛这才又注意到他颌下染着血渍,大惊失色。
“你受伤了?”她伸手去检查他的伤口,见到他下巴完好无损,吁了一口气,“谁的血?”
寿寂之漆黑的双瞳凝结着一层寒冰,就像狼一样的阴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们杀了她。”
“谁?”达奚妙辛正想问,猛然间一个电光火石,她仿佛整个人被劈成两截,倒吸了一口凉气,“桂姨?”
她不可置信,见到他忿恨交织的目光深处漫上一层郁结的哀伤。
她整个人木在原地,半个身子麻麻的忘记了反应。
她虽与那女人谈不上什么深交,但毕竟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怎么死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艰难的从嗓子里冒了出来。
寿寂之牙关紧咬,脑海里努力回忆着一幕幕的场景。但那些场景却生得模糊,只是被一滩滩的血迹浸泡着。
血的腥味顺着河道漫延。
他只记得她冲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句话犹如钟鸣一般响彻在脑海里,发出震耳馈聋的声响。
她说——
你不能死!
你欠我一条命!
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死!死!死!
血流入了眼眶里,他满眼通红,瞪着这人间炼狱。
达奚妙辛永远都忘不掉这双眼睛,她第一次看见人会有这样的一双眼睛,那是魔鬼的眼睛,让人看着忍不住地颤抖畏惧。
寿寂之攥着她的胳膊,陷入狂乱的意识里,不自觉的力道将她的手臂箍得生疼。
“寿寿——”她胆怯地唤出声,企图能拉回他的意识。她理解他失去亲人的痛苦,心中漫溢着悲悯。
慢慢的,他闭上了那双血红的眼睛。
达奚妙辛知道他终于清醒了过来,难掩心中悲伤,用两只手臂温柔地将他环抱住。
寿寂之把脑袋埋在她颈间,不一会儿,她感受到一丝温热的液体流进了颈间。
她知道,那是他的痛苦。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希望他能哭个痛快。但那滴泪短促而又细微,片刻就干涸了。
寿寂之再抬起头时,达奚妙辛见到那脸庞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寒霜。
“走吧。”达奚妙辛伸手牵住了他,“你不能留在这里。”
她的手温热,交叠在他的掌心里。
萧道成就坐在不远处的二层阁楼上,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一幕。
对面,一个和尚也在看着他。
“萧大人——”玄虚露了一个笑容,只是这笑容却让看的人觉得分外阴冷,“若我没记错,这小道士是府上的幕僚。”
萧道成垂下眼帘,抿了一口杯盏里的茶水,是上好的龙井,入口却让他觉得舌尖发涩。
“是又怎样?”
“哈哈。”玄虚笑了几声,“这事儿朝野都传遍了,据闻大人府上有名小道士要迎娶位花娘,便是他吧?这花娘果真位绝色,只是——”
他眉头故作皱起,望着对面的人,面带为难之色:“今日得见,想必这二人是新婚燕尔,焦孟不离,此事有些难办,还请大人指教。”
“国师得圣上手谕,公事为先,该抓的人,我又怎会拦着?”萧道成将杯盏推回至桌上,声音淡漠,辨不出喜怒。
玄虚拱手作揖:“既然有大人此话,贫僧便可放心行事了。”
他站起身,目光朝着身侧守候的侍卫示意了一下,便要转身下楼。
“国师大人——”萧道成在身后唤住他。
他回过头,见对方慢条斯理地用茶盖在杯沿边划了一圈,缓缓抬起眸。
“这些时日,国师大人的成果可见奇效?”
玄虚抿了下唇,似笑非笑:“秦皇汉武,自古而来多少帝王,耗尽千金欲求仙药。可这仙药怎会这样容易得到?”
萧道成一笑:“只不过提醒一下国师大人,陛下可是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