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掷山河》言也

2、你很怕我？

　　《梦掷山河》

　　/1/你很怕我？

　　“敢问姑娘……是？”

　　“本阴差的名讳，你还不配知道······”

　　李瞎子再一敲惊堂木，今日这出故事呀，就算讲完了，茶客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再观那堂上的李瞎子，眼神个比个的怪。

　　“我说，李瞎子，这李凛风不会就是你吧？”不知谁在座儿上喊了一句，众人齐齐附和，李瞎子却不语，淡漠一笑不多理会。

　　孙二娘和小二忙活着收茶杯，粗鲁地将抹布往那客人的桌上一甩，“哪有你们这么能瞎猜的，他要是李凛风，我怎么看不出来？”她眉毛斜了斜，气鼓鼓的，心里怕是直犯嘀咕，偷偷瞄了李瞎子几眼。

　　我翘着二郎腿，不停地嗑着瓜子，这李瞎子的故事讲得倒还真不错，有几分三寸不烂之舌的意思在里头。至于他是不是李凛风，答案自在心中。我率先起了身，故事听完了，我也该离开了，听说书实实在在是种消遣，我可没那么多闲钱。

　　孙二娘见我往门口走，忙在我身后喊：“小刀！”

　　“咋啦？”我顿时翻了个无奈的白眼，转头时又换上一张笑脸，这二娘身上总是一股子浓浓的脂粉味儿，十里开外都能闻着，来者必是孙二娘。

　　“小刀呀，我听醉风楼的老板说，他们那儿有一间屋子闹鬼！”说着，她又往我身边凑了凑，故意压低了声音，我仿佛看见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都不敢往那间屋子里带人，阴森得很。老板说了，谁要能驱了鬼，给一个金元宝呢！”她抓起我的手，“语重心长”，一脸你懂我意思的表情。

　　醉风楼？那不是歌舞坊吗？

　　我噎了噎，郑重地点下头，“谢谢二娘！我上门打听打听切！”借势抚开她的嫩爪，回以一个自信的眼神。

　　我叫小刀，好巧不巧，也是个捉鬼的。严格说起来，我自个儿就是个鬼。当年私改了李凛风的命，被师父赶来人间，嘱我以肉骨凡胎捉九九八十一只怨鬼才能回到阴间。

　　“那李凛风分明命不该绝，凭什么罚我？”

　　“他既已死就是死了，你怎可让他还魂？有一就有二，下回你再胡来，届时冥王若是出关了，你就是九道魂魄也不够他罚的！”师父打着坐调息，一副被我气出内伤的模样，我也气，却不敢再还嘴，冥王已闭关数百年，因此一些事物都是我师父——魏瑾帮着打理，就连我也只见过他的轿子从面前飞过，里边儿坐着的肯定又老又丑，民间的话本子里冥王都是吹胡子瞪眼的。

　　想起那夜救小道士时，他还正风华正茂眉清目秀，现在都变得如此糟粕，一脸沧桑，胡须留得老老长，难免感慨一句鬼生世事无常啊······

　　阴差还阳办事儿，是不用投胎的，也算我那师父给我开了个小小的后门，替我寻了一孤女的身子，为我融了魂。那路边冻死的孤女从此就成了我，我就成了她。

　　一到阴雨天，我就想起了地府的市集。一盏又一盏昏黄的烛灯用阴火点燃，挂在街道两旁的红灯笼兀自亮起，摇曳不已，阴间不做活人生意，本就是一些难以投胎或不愿投胎的鬼，一旦近了生人气息，自然难耐，恨不能杀之食之，借以大涨功力或还魂。届时阴阳大乱，百鬼作恶。

　　阴间有阴间的规矩，除了下十八层地狱的极恶之人，还有一些阳寿未尽的，或未到投胎时机的。这些枉死之人或尚未投胎者便暂留在地府，能力出众的可当一些官职。阴间，永远阴沉，应了那词——不见天日，且时不时传来啼哭，嘶嚎，刚来的新鬼口中念叨的都是未了的心愿，或诸多的烦恼，怨东怨西，喋喋不休。不哭不闹的，都是旧魂了······

　　也不知师父此刻在做什么······

　　我时常嘲笑他一把年纪还顶着及冠之年的脸实在不要脸，幸好师父待我很好，听了这话最多白我几眼，这一走，阴间那群小鬼怕是要高兴坏了，几百年来地狱押着的不少是我逮回来的，审判后就依刑关起来，包括无主墓那只女鬼，

　　说起那只女鬼，我滴鬼鬼，在我师父面前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控诉自己生前被挖了眼死后还被下了阵法害人性命，师父挑挑眉，眼见着要被她感动了，我撑大了双目等着下文，只听他一声冷笑，“小刀，把她拖下去啊，比比叨个没完了。”

　　本刀只好憋着笑拽着她交给小黑，就是黑白无常里的小黑，成天穿的乌漆嘛黑的。不同于牛头马面，我专逮怨鬼厉鬼，被缚魂链圈住的鬼魂基本跑不掉，平日里那些小鬼迎头见了我身形一扭就是跑······

　　——

　　我真有如此吓鬼？不就是爱穿红裙子张扬了一点么······一路叹着气打伞走过雨巷，在俗世中拖着略带疲惫地身躯迈着不算轻松的步子，我并不太习惯这身皮囊，慢慢弯进醉风楼的大门，昏黄昏黄的天空被我甩在伞后，“啪”地收了起来。

　　我还是第一回进乐坊，那乐伎个个穿的花枝招展，难免叫我忆起以前阴间也有许多女子都穿红裙，一个比一个明艳，不知为何后来渐渐地只剩我一个了。

　　醉风楼的坊主留着两撇弯弯向上的八字胡，要多狡诈有多狡诈，就这贼眉鼠眼，准没好人，他瞅了我几眼，约莫在盘算我一个女娃进来干啥，要不就是打算晕了我收入囊中，被他打量的不耐烦了，我假装抖伞上的水伸出手胡乱扭，溅了这坊主一鞋，他这才缓过神。

　　我抢在他开口之前表明了来意，坊主出奇地并未怎么为难我，便带我进了内院。

　　“怜月一向是我坊里的头牌，可惜了······”他推开房门，没有想象中的霉灰，反倒收拾地十分干净，一看就是女子的房间，接着又听坊主道，“她在这屋里病死以后，就空关了几年，前阵子新来了几个姑娘，收拾了想给她们挤挤······”他欲言又止，显然对这里有着恐惧，我看了一圈，且未看出什么鬼怪。

　　“之后呢？”我问。

　　坊主捏着衣袖，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几个丫头第一晚半夜就大喊大叫地跑了出来，嚷嚷着闹鬼了，管教婆想撵她们回去，说啥都不肯，非说闹鬼，婆子不信邪，没一会儿也同几个丫头一样，说是怜月回来了······”

　　“第二日我气极，这不扰乱人心么？过了子时我拽着那几个丫头子和婆子一块儿进了这屋子······”他不再说下去，只嘟囔着怜月这个名字。

　　我算是明白了，十有八九是这个叫怜月的乐伎搞的鬼。可这病死的鬼，照理是可以投胎的，怎会徘徊不去呢？这坊主定是有事瞒着我，但多半是打探不出来了，若是这等密辛都给我问出来了，不说我都能去做县衙了，怕是办了差事也必死无疑。

　　一想起若是死了回到阴间，师父那冰冷的眼神我便不寒而栗。

　　“行了，今晚我在这屋子里过一夜，有什么邪崇，我帮你了了，成吧？”说着我搓了搓手指，坊主会意，“成成成！只要事儿办妥了，我再给你加一袋银子，这闹鬼的传言闹得咱乐坊都快没人来了！先前找来的道士，都没个靠谱的。”

　　见他态度还算不错，一袋银子就一袋吧，总比没有好，人在江湖飘，哪有嫌银子少的。

　　我嘱咐了几样东西，无非是糯米云云，便把坊主赶出去了，男子阳气重，还是麻烦别在身边影响我。

　　缚魂链因随着我入世，法力直接削弱到跟条破铁链子似的，原本在黑夜中都闪耀的亮泽也尽数消失，刀刀心里苦，但刀刀不说······婆子拎了热水来供我沐浴，怯生生地在门口探头探脑，我从床上翻起身去提水，抄过缚魂链对折往腰间的一钩，还好它通鬼性，轻巧得很。

　　“那个······小刀姑娘······”婆子显然也是这乐坊的，脸上抹着厚厚一层白粉，梳着摇摇欲坠的发髻，皱巴巴的衣袍散发出陈旧腐味，我倒并不介怀，只听她严肃极了，叫我小心着点，这怜月死得惨，会要人性命的！

　　我略一挑眉，好奇心更上一层楼。我细细看那婆子皱纹里卡着的粉，缓缓笑道：“她要了我命正好呀，我跟阎王爷都是拜把子哥们儿，我找他喝酒去。”

　　恩。反正他老人家闭关呢，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婆子嗨呀了一句，又提过空桶走了，应该是在怪我有眼不识好人心还口不择言。

　　我耸耸肩，舒舒服服地沉在大木桶里泡澡，就在我将半个脑袋没进水中时，一双手抓住了我的脚脖子，全身的汗毛顿时炸起，接着一股力道按着我的头往下摁，鼻腔一时未能适应，咕噜噜地冒了串水泡。

　　“靠！”这天都没全黑呢就敢出来作祟！算我马失前蹄！我可不想光溜溜地死在乐坊啊，传出去还怎么做鬼做人啊！

　　这样想着，我猛然睁开眼，只见木桶下如同深井一般不可见底，一青面女鬼死死拉着我往下拖，慌忙用尽全力蹬开她，手胡乱地拍打，终于被我抓到了桶边，借力冒出水面一脚跳出浴桶，屋内的嘈杂也在一刹那间消失，归于平静。

　　“小小鬼术，也想要我命？”我深呼了一口气，穿上衣裳，戒备地捏牢缚魂链，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也懒得再等，我倒要看看这个乐伎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

　　“罢。”

　　往床上一躺，我百无聊赖地抖着露在床沿外的小腿，扯了被子搭在肚子上。凡人的肉身真是麻烦，听我师父说他是见我在奈何桥上被欺负了都不懂回嘴，看着可怜就把我捡回来了，我连孟婆汤都喝了，他愣是没让我去投胎。

　　等我再追问，他就不肯说了，只道是缘啊缘。而我的脾性也因着“名师出高徒”，愈发毒舌爱闹，不服管教，他不说，我就也不想知道，在阴间半横着走还是很幸福的嘛！

　　想着想着，我竟抱着缚魂链莫名昏睡了过去。

　　梦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阴间，面前被一块布子罩着，可这阴冷的感觉，我太熟悉了，是阴间没错！

　　难道我死了？还是有人招了魂？

　　我急切地想掀开布打探，却被两个人压下手，尖细难听的婆子声嘿嘿笑着说新娘子不可自个儿揭盖头，说完二人将我合力押着往前走，害得我被门槛磕了一下。

　　虽说我平日都爱穿红衣，在人间我都是极为清淡素雅的，毕竟穷。可现下我脚上却套着一双精绣的鞋，一对鸳鸯戏水，一只欲飞，一只畅游，栩栩如生。但我实在无心感慨绣工，因为，我渐渐意识到，这竟是一身喜服？

　　怎么可能！

　　我从未在阴间见过如此奢侈的衣裙，目之所及的裙摆上皆是用金线滚的边……一路上不绝于耳的唢呐声此时听起来格外刺耳，我的双手与被人捆住无二，全身的力都巧妙地卸了，活脱脱一具行尸，婆子粗糙的双手圈着手腕，那长尖的指甲就快扎进我的肉里。

　　这怜月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若是我有感觉，我想我一定出了一身冷汗。

　　“一拜天地——”小鬼拉长了音，我的身子完全不听使唤，在两个婆子的“协助”下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我瞥见了新郎的鞋尖，心里不由得一抖。

　　不！不要！我在撕心裂肺地喊叫，却发不出声，我痛苦地挣扎救救我……师父………不要！

　　随着那仿佛慢过百年的“三拜高堂”，我霎时睁大了眼，一滴泪夺眶而出，滑进唇缝间……

　　接着，如何入的洞房，我已完全游离在外，任由摆布。喜婆在我身上撒着什么，说着什么吉祥话，一句都未听进去。

　　“娘子。”他唤。

　　我情不自禁地想往床角躲，却动弹不得，他抓起我的手，于掌心写了一道符文，我的力气与知觉像穿过阴阳两界尽数回到了我体内，猛咳了几声。

　　“你想逃？”他问。

　　我愤怒又恐惧地渴望揭下盖头，却更害怕眼前即将呈现的一切。陌生……

　　男子轻笑，“大可揭下。”

　　我犹豫再三，还是用力扯下了这块碍事的红布，“我死了？”我质问道。

　　抬起头，却见面前的男子微微勾着嘴角，略弯起的眼眸中倒映着我的身影，染着一层“新婚”的喜气，墨发被很好地束起，身着的喜服却不似我的这般复杂，简简单单的，他一只抓着我的手轻巧地摩挲着肌肤，我不由得呼吸一窒，“没有。”

　　“那就是你招了我的魂？”我强忍着泪意，不清不楚地成了亲算什么意思？

　　男子放开我，顺势坐到床边。他似乎自信我逃不掉，也未对我下什么手段，拾起被我扔在脚边的红布头，小心翼翼地叠了起来，我皱眉看着他慢条斯理的模样，高挺的鼻梁勾勒了一个俊逸的弧度连结上他的薄唇，“你在看什么？”他侧过脸朝我笑。

　　我慌了一拍，花痴不挑时间！暗暗责骂了自己一声，“我在问你话！”

　　“本座也在问你话。”

　　“你先说。”我气急。

　　他将叠好的红布摊在两腿上，“是我招的魂。要娶你。”

　　我咂舌，“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你是谁！”说着我干脆跳起身，一遛离开了他跟前，双拳紧握发抖，“凭什么娶我！我认识你吗你就娶我！”

　　“若不娶你，你死在人间都没人管……你太弱了。”他对上我的目光毫无避让，一副坦荡，但那又怎样？

　　“至于娘子问本座是谁……我叫凌渊。”

　　我眨巴眨巴眼睛，泫然欲泪，“谁是你娘子了？谁要你管！”先前拜堂时的恐惧仍未褪去，我见着他这张脸和这身喜服就恨得牙痒痒。

　　别人成亲那叫大喜日子，我这算哪门子大喜啊……

　　“娘子……”

　　“别叫我！”我吼道。夭寿啊！我不是出来抓鬼的吗，这是捉了只什么鬼玩意儿啊……

　　“你变了许多，”他呵呵笑了两声，“看来魏瑾待你不错。将你惯出这般模样。”

　　“你认识我师父？”听他提起我师父的名字，我稍稍放松了一些。

　　这个凌渊侧过身往床上一倒，双手背在脑后枕着，“有过几面之缘。本座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嘁，想必又是一个无名鼠辈，比我师父肯定差远了，我浑然不觉自己在他面前犹如菜鸡可以任他拿捏是件很羞愧的事。

　　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余，“你可安心歇一会儿。那女鬼今夜不敢出来了。明夜你再问她个究竟也不迟。”
　　但我瞅了瞅身后有张榻，踱着步从他身边捞了枕被就跑，凌渊还是那样躺着，动也未动，呆滞地望着我，倒显得我自作多情，我整理着被褥，他在床上喃喃：“小刀，你很怕本座？”

　　我轻轻点了点头。废话！怎么可能不怕？鬼也是分等级的，有游魂、冤鬼、厉鬼、鬼王，鬼仙，当然了老大还是冥王老头，这家伙怎么说也是鬼王了，我硬刚的话，魂飞魄散也是有可能的。
　　毕竟我鬼气不够精纯，鬼修炼起来每一层的突破都很难，指不定百年千年，甚至永远止步不前，层级间实力相差悬殊，我虽比大多厉鬼要强，但鬼王及以上已经不是我可以窥探的了。

　　身后隐隐响起一声叹息，他很失望？我忍住想要回头的心思，一脑扎进枕头里，用被子把自己的脸盖了起来。

　　随着他的叹息，屋内所有燃着阴火的蜡烛转瞬熄灭……一道鬼术打来，眉心一痛，我又没骨气的晕了过去。

　　“果然你穿红衣才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