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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滴血的玫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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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丛玫瑰开在乳白色别墅的廊檐下,显得格外醒目。
偶尔有人路过这里,都会赞叹:“多美的花啊,就像血一样红!”
别墅紧邻湖面,门前这条路是朝西方向的陆地尽头,再往前走,只能往湖里走了。所以,谁家客人或是前来参观房子的客户,走到这里时,都会顿足稍作停留,好像这么做,或多或少能挽回些无路可走的尴尬。
每次看到那些路人,我的心情就很难好起来。我不喜欢他们探询的目光,也不喜欢他们表情,那种即使偷窥也要把自己的尊严和地位传递给别人的自信表情。
我站在廊檐下,带着怒意瞪视这些人。出于某种目的,我不希望他们如此注意这栋别墅。
“刘妈——”
我应了一声,收起警惕的目光,端着手中的藤条花筐进屋去了。
新铰下来的红玫瑰在亚麻色藤筐中显得格外艳丽。太太见我进来,微微抬眼,却并未开口,我就知道她并无要紧事吩咐我做。就先站在门口,剪掉多余的侧叶和根茎,用手粗粗一拢,插在玄关柜上的一个景泰蓝花瓶里。古朴的花瓶与过分西化的花朵,混合起来也别有一番韵味。
伍太太远远看过来,说:“今年的花比去年的更好了。”
我把剩下的花端过去,路过她斜躺着的沙发,蹲在一角,开始往茶几上的一只水晶花瓶上插玫瑰。
这家人极爱玫瑰,而且只爱红玫瑰。
伍太太半躺在银白织缎流苏的沙发上,睡衣随意挽起,露出光洁白皙的长腿。白嫩的脚趾甲中间夹着黑色云石,她松散着一头棕色卷发,勾着雪白的脖颈,呼呼往脚趾头吹气,想让新施的水晶蔻丹干得快些,侧头看我插花,一边装作很随意地说:“刚刚陆先生来电话了。”
一株玫瑰的侧叶被剪下,没听它发出半点尖叫。正在思索它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听见伍太太说这话,一时有些恍惚,不留神被茎上硬刺扎了一下。
感觉指腹痒丝丝地疼。
女主人见我不说话,挥手示意我靠近。
她将脚支在沙发扶手上,身体一撑,用手挡住半边嘴:“你觉得晚上叫他来行不行?”
现在是早上十点,客厅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今天是周末,司机老王一早去学校接小姐们了,还没回来。我不知道她这么小心翼翼是为什么,怕隔墙有耳还是做贼心虚?
“太太想要在家里招待的话,我这就去准备。老爷要到下个月才能回来,只陆先生过来,单独跑到外头酒店里去不太像。”
女主人噙着笑看我,随即望向门口:“王司机快接了璐和琪回来了吧?”
我说,快了。
她又想起一些为难的事:“璐和琪不会发现什么吧?”
我说,只是请他来吃饭,能发现什么呢?
伍太太看着我,突然就笑了,笑得两靥含春。
我蹲在一旁,能闻见她身上淡雅的香气。这个女人,比我小五岁,但看上去她几乎可以当我的女儿了。伍太太四十岁出头,肤白眼圆尖下巴,一头漂亮的公主卷发,纤腰丰臀能歌善舞,世间所有能形容女性美的词她都占了,而且还是个富家女。从小生在富贵乡,从来不知愁滋味,就算偷情,她也要偷出一股优雅格调来。
她拥有众多仰慕者,而这些仰慕者当中,陆先生是最符合伍太太的美学标准的。他拥有中年男子该具备的成熟与稳重,如果说这些伍先生和很多成功人士都有的话,那么陆先生的温文尔雅和书卷气息就不是一般男人所能具备的了。
伍太太很喜欢弄些文艺格调,无疑,会用播音员的声调朗读魏尔伦诗歌的陆先生很中她的意,尤其与她共看一本书时,偶尔会朝她款款一笑,伍太太的心脏瞬间被刺穿,感觉遇上了知音。
所以,经常以此为由,邀请陆先生或朋友们过来。伍先生平时忙于公司事务,很少管她的私生活,至于她请什么人来家里做什么,就更不关心了。伍太太的父母过世没几年,公司才转到女婿名下。但这个白衣女婿要想从那些难搞的股东中树立威严形象,并不容易。关键谁都知道他是靠老婆上位的,谁都知道他曾是个穷小子,而且没什么学历。因此,即使摆脱了老丈人的阴影,伍先生在公司里依然走得一步一艰辛,哪来的闲心管妻子?
伍太太也喜欢他这一点。怎么说呢,正是有一个忙碌到恰到好处的丈夫,才使她有闲情逸致跟别的男人调情。只是调情的分寸得自己把握,她深知被发现的后果,对后果的预计让她心中陡生冒险情绪。
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来说,她喜欢这种冒险。不过前提是,丈夫既不能多管,也不能不管。显然,伍先生符合这点。从他终日紧锁的眉头,从他一丝不苟的着装中可以看出,这是个严谨又苛刻的人,他不允许自己出任何差错,自然也不允许太太在家里犯离谱过错。昔日有爸爸撑腰,现在,伍太太想要保全尊严和财富,只能仰仗这个丈夫。伍先生也明白这点,所以想都没想过妻子会真的出轨。真要如此,我怕他也不在乎,他在乎的点跟他妻子不在一条轨道上。比如,那天早餐时分,忽然看到新来上班的我,他表现得意外吃惊。
从他蹙得更紧的眉头可以看出,他并不喜欢我。
不经意间从报纸后头瞥我一眼,当即像触电一般,惊问妻子:“宋嫂呢?”
伍太太并没留心他的表情:“宋嫂走了,说要陪孩子上大学,上周就跟你说了。这是新来的刘妈,比宋嫂能干多了。”
伍先生有些不快,看我一眼,陷入沉默。
我缩着脖子,替他奉上餐盘,尽量轻手轻脚,怕稍有响动影响他的情绪,让他得以用这些微小借口把我辞了。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这份工作,我可不想还没开始就结束。
伍太太见他没再说话,使眼色叫我下去。等到先生上班离开,她走进厨房来。她站在我身后半天不言语,以为是来告诉我被辞退的消息。她看我把碗洗好沥干,分步骤把大理石台面擦得明净透亮,看似不在乎,心却一直提着,等她说出口。
她半晌才说:“刘妈,你被留下了。”
我转身,看见伍太太同样高兴的脸。她说,我挺喜欢你的。
我低声道了声谢。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好相处的人。之前对她有过许多猜测,想过许多,就是没想到她会是这种人。尤其后来,在我几次帮她跟陆先生顺利牵线之后,她对我的态度更加柔和了。
伍先生对我始终没卸下心防,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像审问犯人一样问老家在哪干什么的,问完之后眉头紧锁。
伍太太说:“你看你,刘妈一个女人家,难道还是在逃的杀人犯?手脚干净利索,还有什么好问的?”
伍先生斜瞥妻子一眼,不再说话。他不说话,一方面是懒得跟妻子争辩,另一方面,他觉得从我口中问不出什么来。
伍先生经常不在家,所以他那副严肃又阴冷的面孔并不影响我的心情。当了几回红娘之后,伍太太对我愈加信任,俨然把我当作了心腹。
伍先生去英国出差了,下个月才回来。而伍太太因为最近太过沉迷于这段浪漫情事,居然忘了接小姐们回来这档子事。直到尽职的王司机进来报告行程,伍太太才放下手机,茫然盯着司机离开的背影。
电话里,陆先生说晚上过来。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直到听见车子往外驶出时发出的喇叭声,她才大声呼唤我,想要从我这里得到支持。虽然她自己明白,我的支持并不是决定性的。
她要的,只是一个同伙。
我说,要么给陆先生打电话,约他下次再来?
伍太太拧着眉尖说:“下次又是什么时候?下次再下次,伍先生就该回来了。陆先生不是闲人,周末好不容易才有空……”
果然,她并不是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建议,只是希望我怂恿她。
“小姐们17岁了,有自己的生活了。再说,每次陆先生来,不过与太太聊聊天说说话看看书,又没什么。你要实在不放心,到了晚上我就让王司机带她们出去玩一阵。”
伍太太满意地笑起来:“还是刘妈会安排。那你先去买菜准备着吧。”
我答应着。拿了购物袋出来的时候,看见她正附身嗅着茶几上一支玫瑰。
我心想,红色跟她很配……
出门后,回头张望这栋别墅,心里有说不上来的滋味,各种滋味错杂,但其中肯定没有羡慕。如今的我,孤身一人,但这种虚浮的家庭生活,不是我所羡慕的。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会如此渴慕。
沿着门前的石砌小路,走了近两百米,才走到另一户人家。住在这个高档别墅群里的人,非富即贵,不大愿意与邻居保持太近的距离。我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刚好碰到王司机开车进来。
琪小姐从车窗里伸头出来,朝我热情地摆手。我站在路边,微笑以应,车子从面前经过,看到璐小姐绷着脸,看都没看我一眼。
她一贯就这样,跟她父亲很像。
璐和琪是一对双胞胎,在市立一家贵族学校上高二。都说双胞胎的秉性脾气类同,但她俩恰恰相反,琪单纯热忱,没什么心眼。璐高傲冷漠,谁都不放在眼里。我想对于伍先生这种人来说,也许更喜欢璐这种。
我来到这个家没多少时间,却把这家人的脾气摸得差不多了。倒不是我有多聪明,而是她们太过简单,像几笔寥寥的简笔画,个性里没有复杂的一面,她们看上去的样子就是内心本来的样子。
除了伍先生。
不过我对他的复杂早有所了解,因此没这个兴趣讨论他。只知道,他看重的东西绝不是家人。如果非要在妻子和女儿中选一样,他会选后者。如果非要两个女儿中选一个,他会选璐,因为璐离他路线最接近。
有钱人家长大的孩子,再会撒娇耍赖都难以掩饰内心的空寂,尤其对于伍太太这样一个还残留着些许浪漫主义贵妇情怀的女人。因为生活中无可烦恼的事物,所以必须造点烦恼出来。即使丈夫在家,也无暇跟她谈论诗歌文学,伍先生除了喜欢对着廊檐下的玫瑰发发呆,再没有其它值得提起的浪漫情怀。
在家宴上第一次见陆先生,使她闲置已久的浪漫情怀恢复了活力。
陆先生有着从容自在的气度,干净儒雅的风范,仿佛一股清风吹拂入心房。短暂交谈中,得知他平时读书读诗。伍太太的眼里闪出莹莹的光芒来,众里寻他千百度,似乎就只为这一刻的相逢。
那一晚,他俩眼神交汇,暗通款曲。
那一晚,刚来几天的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第一次,伍太太还有所保留。幽会回来之后,伍太太像今天上午一样,斜躺在沙发上。只是在听到我的话之后,惊讶地直起身子,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瞪视着我。
那一刻,她一定觉得自己招了一头狼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