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种风情与谁说》洛失

3、一入宫门深似海 更有忧愁暗恨生

　　人总是认为现在的困境就是绝境，其实人类的坚韧程度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强。
　　何况还有时间来解决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
　　经历了极致的痛苦之后，人往往会加倍坚强。那些没有被时间带走的激烈的情感，一股脑地被熔化，铸成心里的坚固壁垒。
　　也许是经历了彻底的发泄。从那天起，武悦便恢复得很快，快得超出她自己的想象。
　　此刻，她正坐在摇晃的马车里，随着浩浩荡荡的公主卫队，向瑶国皇宫进发。
　　事情的发展很有些小说的味道：公主知道了她的事情，念在她报信有功且父母因此而葬身火海导致她从此孤苦无依，决定带她回宫收为宫女，作为对她的回报。
　　武悦苦笑，别人觉得能进皇宫做宫女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对于她，却是迫不得已的决定。
　　她需要一处安生之地，更需要知道谁必须为苏家二老的死负责。
　　但是，郑雅的话有些蹊跷。
　　“进宫以后，切莫对别人泄露你的来历，如果刺客知道是你报的信，恐怕会伺机报复。”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很是恳切，任谁看了都不得不感动。
　　可是武悦却疑惑，即使刺客知道了她的存在，恼恨她破坏了刺杀行动，难道他们会为了给死去的同伴报仇而在禁卫森严的皇宫里花大力气去杀她一个已经毫无威胁的人么？那些刺客看起来可不是会做赔本生意的人。
　　那郑雅又有什么目的？她拥有一切上天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何必去算计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丫头？
　　武悦摇了摇头，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作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主子，郑雅对人其实十分不错了。
　　“想什么呢？”华衾凑了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她。
　　至少，聪明善良如华衾，都对她如此的忠心，人品应该不成问题。
　　“没什么啊。”武悦伸个懒腰，顺势搂住华衾肩膀。
　　也许是为了避免人多口杂，郑雅没有让武悦和其他的婢女同乘一车，而是让华衾陪着她坐在了公主圣驾之后的一辆不起眼的小车里。
　　“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华衾娇俏地沉下脸来，假装训斥。一个多月来，她已经逐渐适应了“苏悦”的爽朗和不拘小节。
　　“这位小娘子莫要动气，不知娘子是否已经许配人家，嫁给在下可好？”武悦伸手勾住华衾下巴，好一个调戏两家妇女的经典造型。
　　华衾温柔的脸上浮现一丝坏笑，“哎哟，奴家哪敢嫁给官人你呀，被宋大人发现了可就糟啦！”
　　“小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哦。”武悦一脸的惋惜，“我倒无所谓，万一毁了铁面冷血宋大人的一世清白就不好了嘛。”
　　“哦？难道……你看上那石侍卫了？”
　　武悦低头做思考状，“石侍卫……嗯……老实本分，人也不错……”
　　华衾有些吃惊，“悦儿，你难道真的想……”
　　“……这么好的人，当然配你正好啦！”武悦再次嬉皮笑脸。
　　“去去去，说正经的。”华衾轻推她肩，神情严肃起来，“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武悦轻描淡写地说道：“什么怎么想？石侍卫挺好的。”
　　她住在法华寺的这段时间，石天经常托华衾给她送这送那，自己却从来不现身。好几次在路上“恰巧”遇到她，脸都红得像熟透的鸡蛋，结结巴巴说不上几句话就飞快地跑开。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石侍卫。”华衾认真地说，“我从没见过宋大人对谁如此在意过。”
　　宋凌？武悦笑了，嘴角有一丝无奈。
　　她对宋凌是否有情，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自精神渐渐恢复后，看到宋凌，她便会从心底生出踏实的安全感。
　　可是要说宋凌在意自己？
　　每次看见她，宋凌身上的寒气便如小宇宙爆发，眉头也瞬间深锁，眼里跃动的烦躁像是在大声地宣布对她的不耐。更别提和气温柔地和她好好地说话了。
　　武悦摇摇头，“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有多久才到皇宫？”
　　华衾无奈地叹息，这两个人，明明在乎彼此，可一个不知为什么总是黑口黑面，另一个又总以表面的嬉笑来逃避，不知道都在别扭些什么。

　　宽敞的马车厢里光线昏暗，锦缎铺面的座位，蓬松柔软的靠垫，猩红的地毯，雕花的矮桌，精致的茶具……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村托出那个高贵的人儿。
　　郑雅端庄地坐在车里，旁边的婢女正拿着团扇轻柔地扇着。
　　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她都决不允许自己摆出任何不符合身份的姿态。
　　马上就要回宫了，这次出行虽然遇到了些许麻烦，但终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近几个月，瑶皇对于郑雅在国事上过多的干预终于产生了不满，很明显，这其中也有太子郑子林不断挑拨的功劳。于是，聪慧如郑雅，以退为进，抢在瑶皇发难之前提出上法华寺祈福半年，以示自己绝无夺权之心。
　　果然，才一个月，瑶王便不堪忍受国事纷扰，下诏命郑雅提前回宫。
　　只有郑雅自己知道，她虽然身在法华寺，可这个国家的哪件事又真正跳脱了她的掌握？
　　甚至最近让瑶王难以决断的那些“国事”，也大多出自她不着痕迹的安排。
　　她需要证明自己的重要性，但也要隐藏自己的野心。
　　这个国家，她要名正言顺地纳入掌中。
　　“行了，别扇了。”郑雅闭上眼睛，宫女的伺候让她不太习惯，毕竟身边一直是华衾跟着。
　　但今天，就让华衾跟着那个女人吧。马上就要进宫了，给她们多点儿时间培养感情。
　　想起武悦，郑雅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女人第一次踏进她房门时的样子。
　　她看起来有些虚弱，脸色苍白。
　　一进门便平静地直视着她，不卑不亢，目光清明。
　　她的身上带着利落、孤独的气息。
　　华衾提醒她下跪行礼，她犹豫了一下，随后很不得体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郑雅一直都很享受别人臣服在自己脚下的感觉。
　　但这一次，她却觉得十分不对劲。总感觉那女人虽然跪了下去，自己却无法俯视她。
　　她有些胸闷，仿佛房间里的空气被这个女人强分去了一半。
　　她怀疑过这个女人的身份，普通农家的女儿？她不相信。
　　可是派出宋凌再三调查，得出的结论还是如那女人所说。
　　宋凌的能力不会有问题，难道那个女人真的隐藏得如此之深？
　　车厢外不时传来百姓们崇敬的声音。
　　“真的是三公主啊！”
　　“……公主千岁！”
　　“……我可是亲眼看见公主给那染了瘟疫的孩子喂药了……”
　　郑雅舒服地靠在靠垫上，闭着眼，看起来很是享受。
　　她已经定下一条万全之策，那个女人身份即使是假，就算有想对自己不利，也让她近不了自己的身。
　　但倘若那个女人的身份是真，也许就能帮自己解决一件心腹大患。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她就相信她有那样的能力。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禀公主，皇宫到了。”

　　金瓦红墙，雕梁画栋，大小宫殿错落有致，庭院处处鸟语花香。相对于武悦印象中的宫殿，这里多了几分秀丽，少了几分肃杀。
　　武悦跟着程公公穿过层层宫闱，来到一处庭园之中。
　　“悦儿呀，这里名唤赏心园。从今儿起，你就在这当差，具体差事等会儿会有人来跟你详说，东西我也都帮你准备好了。以后在宫里，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要是犯了规矩，谁也帮不了你。记住了没有？”
　　看着程公公状似慈祥的面容，武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早已知道郑雅帮自己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内侍副总管程图海远房侄女。可真看见这“远房表叔”如脱了毛的鸡屁股般的光洁脸庞，她还是有些适应不了。
　　“知道了，表叔。”
　　“嗳，从今以后，在这宫里，不可再叫表叔，省得落人口实，知道了？”
　　“是，程公公。”
　　两人一唱一和，倒像真有其事一般。
　　“哟，程公公！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一个年轻的太监从园里的宫舍中大步走了出来，一脸谄媚笑容似要滴出水来。
　　“德安啊。”程图海迎了上去，满脸官场式的客气。
　　“这位便是程公公的侄女儿了？”
　　“是啊，这丫头刚没了爹娘，无依无靠的，我见她可怜，就在这给她找个差事。不过，她初来乍到，好些规矩都不明白，以后就要麻烦王公公多加教导了。悦儿，还不来给王公公行礼。”
　　武悦乖巧地行个宫人之礼，这些基本礼节华衾在法华寺里已大致教过。
　　“程公公放心，我看悦儿这姑娘一脸灵气，以后在宫中一定出息不小。”
　　“悦儿，跟着王公公好好学着，听见没有？”程图海一脸长辈的关心，武悦由衷地佩服他高超的演技。
　　“那我就先告辞了。”程图海举手行礼。
　　“程公公好走。”王德安向着他的背影深情凝望。
　　赏心园面积不大，但景致很好，繁花绿草、假山怪石、流水荷塘、曲廊亭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的活也很简单，主要是给王德安打打下手，在主子们来赏景时做好各种准备。
　　唯一让武悦心生疑惑的是，这里离郑雅所居的千翎宫相距大半个皇宫，倒是离太子所居的未鸣宫不远。郑雅花这么大的心力把她安排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用意？

　　需要知道的事情太多，来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武悦的住处位于皇城内廷之南，这里住的宫女品阶都很低，大多是杂役、绣女、厨娘之流。
　　刚一踏进房门，武悦还没来得及打量她的新家，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便从内间奔了出来，嘴里亲热地喊着：“悦姐姐！”
　　“你认识我？”武悦奇道，仔细看去，这丫头的眉眼到有三分熟悉。
　　“她是我妹妹。”房内又转出一人，笑盈盈地看着她。
　　正是华衾。
　　武悦惊喜，“你怎么来了？”
　　“你第一天进宫，一定很不习惯，我不放心，来看看。”
　　黄昏的暮光映着华衾脸上淡淡的温柔，武悦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悦姐姐，我是华裳，以后你就和我一同住了。”刚才的小丫头复又开口，两只眼睛弯弯地笑，像两弯新月。
　　“你真可爱。”武悦摸了摸华裳的小脸，又看向华衾，“你安排的？”
　　华衾笑而不答。
　　“悦姐姐，他们安排你在哪当差？”
　　“赏心园。”
　　“赏心园？”华衾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
　　华衾不语，低头沉思，脸上渐渐露出担忧的神色。良久，她抿了抿嘴唇，神情凝重，“悦儿，你听我说，公主的想法我不敢妄自揣测，但是以后你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切莫冲动。”
　　看着华衾复杂的神情，武悦的心冷了下来。
　　“把我安排在赏心园果然是有用意的，对吗？”
　　华衾摇头，“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悦儿，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千万不要太过执着。切莫为了执念不顾一切。”

　　武悦时常想，如果当初不那么执拗，认了苏大娘做干妈，也许现心里的愧疚会少一些。
　　两位老人陪着她度过了最痛苦的岁月，她却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
　　生前没有认他们，现在他们不在了，自己却自私地冒充做了他们的闺女。
　　现在再想起为他们做些事，是不是太晚了？
　　可是，有些事不得不做。
　　在宫廷，虽然看不到庙堂里权力争斗的激烈火花，却能看到不同阵营投下的浓重阴影。
　　郑雅在这里最大的敌人，是太子。
　　故事很简单，无非是政坛里的勾心斗角。
　　半个月来，武悦已经见过太子很多次。
　　说实话，太子比武悦想象中平庸太多，也自负太多。
　　她刚当值的时候，王德安便已经告诉过她，太子和太子妃常来赏心园赏景。
　　她当时并不明白事情的关联。
　　现在，她明白了。
　　如果太子真的想对郑雅除之而后快，那么那晚先杀报信人后放火灭口的人就很有可能是他派来的。
　　难怪华衾一直不肯跟自己说那晚刺客的来历，她知道她不会罢休，怕她真的做出什么事来。
　　郑雅知道她迟早会想到这一点，把她安插在赏心园，只怕也是想借她的手干些什么。
　　她会做她该做的事，但这之前，她需要确认自己走对了方向。
　　武悦望着远处走来的一队侍卫，深吸口气，迎了上去。
　　“石大哥？”她笑得很是乖巧。
　　“悦、悦、悦姑娘？”石天又惊讶，又欢喜。一张脸瞬间变红。
　　“你什么时候换班？我有点儿事想请问你。”
　　旁边的侍卫们发出一阵暧昧的哄笑，一个瘦高个戳戳石天，“你小子交桃花运了？这是谁啊，还不介绍介绍？”
　　石天的脸红得要滴血，极度尴尬地打开瘦高个的手，“去、去你的。”
　　“嗳，石天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笑声越发地大。
　　“悦、悦姑娘，别理他们。实、实在是不好意思……”石天小心翼翼地看着武悦，生怕她因为难为情一走了之。
　　武悦大方地笑笑，“没关系。”
　　“得了，得了啊！你们这帮人都收敛点儿，人家可是姑娘家。”另一个大块头跳出来打圆场，“石天，还愣着干吗？去啊！”侍卫们鼓噪着。
　　“可、可我还当着班……”
　　“当什么当，不差这一会儿！”
　　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把石天推到武悦面前，“姑娘，有什么事尽管问，别客气！”
　　“这……”面对着不肯离去等着看好戏的七八双直勾勾的眼睛，武悦苦笑不得。
　　“走、走、走，都走了，别看了！”大块头回过神来，帮着赶人，走时还不忘暧昧地回眸一笑，“你俩慢慢来啊！”
　　周围清净下来，可气氛依旧尴尬。
　　天气很好，清风吹散了夏日的一丝闷热。两人站在高高的宫墙下，一个低着头暗自激动，另一个踌躇着如何开口。
　　“悦、悦姑娘，近来好吗？”石天打破沉默，话语里带着压抑的颤抖。
　　“我很好，在赏心园当差，王公公很照顾我。”
　　“那、那就好。”
　　又是一阵渗人的安静，风吹过墙角，拂起武悦长长的发梢。
　　武悦定了定神，直奔主题，“石大哥，我来是想问你，我爹娘，究竟是谁害死的？”
　　石天惊愕地抬头，随后不自然地逃开她的目光。“我不、不知道。”
　　他的声音细如蚊蚋。
　　武悦仰起头看着他，眼里满是诚挚和恳切，“石大哥，我知道华衾跟你说了什么。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可是我不能眼看着爹娘无故枉死，却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你想想，你若是我，能活得心安么？”
　　石天看着她，神情渐渐柔软。
　　武悦的语气几近恳求，“石大哥，我不会做过分的事的，我知道自己的能力。你把那晚发生的事告诉我好不好？”
　　看着眼前的人儿楚楚可怜的神情，石天的心再也硬不起来。
　　“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事。那晚你……你发现的那个人，叫做季余，是未鸣殿的侍卫，我不知道他怎么得到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报信，也许……他便是公主安排在太子身边的人。当晚……当晚有人看见太子的两个贴身侍卫偷偷跟着他出了宫门……”
　　“既然有证人，公主为何没有借此机会参倒太子？”武悦的声音有些尖锐，攥成拳头的手微颤。
　　石天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宫里没有人愿意淌这趟浑水。何况如果要据此参奏的话，牵扯的人太便多了，很多事情本就是见不得光的。”
　　是啊，如此一来，皇室的丑恶便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了。皇子公主们相互安插卧底、相互派遣杀手、相互弹劾……简直就是一出活生生的伦理悲剧。
　　“我懂了。”武悦勉强挤出个笑容，“石大哥，谢谢你。”
　　石天小心翼翼地注视她，却不知道，此刻武悦心中已如千层浪涌。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可一经确定，心里的怒意还是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也许生活在宫廷中的人们觉得，太子在权力斗争中牺牲几条无辜的生命实在无可厚非，作为受害者亲属就得痛快地自认倒霉，千万不要妄图逆天行事。
　　可是她的字典里没有“皇权”二字，什么太子什么宫廷，对她来说屁都不是。她对那些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已久的封建观念毫无敬畏可言。更重要的是，这事切切实实发生在了她身上，切肤之痛，如何超脱？
　　“悦姑娘，以后我、我可否去看你？”看武悦一直低头不语，石天怯怯地问。
　　“当然可以。”武悦低着头，下意识地应着，心里却在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那、那太好了。悦姑娘，其实……其实我一、一直都很……啊，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