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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巷寒满衣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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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来越冷,转眼间已经是二月初了。今年的冬天过得特别冷,冷得让人心寒,我的身体也开始觉得愈发乏力、疲倦,诸事力不从心。但令我欣慰的是,因为我暗中接济北宫之事,我在永巷中的名声逐渐盖过杨氏——我的盛宠与复起,是杨氏始料未及的。沈氏虽死,但杨氏因为我又得盛宠以及抚养沈氏幼子的缘故,对我及其厌恶,凡是都想法子的给我难堪。只不过很多时候,因为陈愈暗中给我撑腰,她也不敢来真的。听宫人们说,她因为我的盛宠,寝食难安,私下不知生了多少闷气。
“啐,老妪活该!”卫美人每次提到这事,都会眉飞色舞的来这么一句——永巷里头但凡家里有背景的,背地里都呼杨氏为老女人,只是当面假惺惺的叫她一声皇后罢了。她们是最乐意见到杨氏失宠的。卫美人仗着自己出身贵胄,自然毫无顾忌。
年前,太子新纳了良娣王氏,杨氏无聊之时便常召良娣王氏入永巷相伴。听杨氏的宫人说,当初杨氏是看好了选了一位淮安韩氏的女子,但太子澈并不喜欢韩氏,唯独重情王氏,王氏这才被选作了良娣。而那韩氏,则被重新许配给了淮南王做孺子。我还听说,那王氏的眉眼仔细看来与我竟然有几分相像,但王氏却及其厌恶我,时常会在杨氏跟前说我坏话。起先,我也不以为然,只是叫那帮宫人们替我多留意一番。直到“不知昭阳殿,只识晗光殿”这句话,被王氏传到了杨氏耳旁。我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
二月初五,杨氏突然发难,召我入昭阳殿听训。
一切,来的那么突然,以至于当时身处一旁的卫美人都惊呆了。
中宫历来便有训斥之权,所谓训斥,轻则三言两语,重则大刑伺候——中宫皇后都是可以动家法惩治妃嫔的。这种明面上的惩罚,通常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苦肉计,可也有人来真的。昔日废后欧阳氏曾经对敬帝最宠爱的两位美人动过家法,等敬帝去相救求情,为时已晚,两位美人就这么被欧阳氏给打死了。此次杨氏召我,定是凶多吉少。我心扑腾扑腾的跳着,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一旁的卫美人,已经脸色煞白。
“郑才人抱恙,不宜出户。况且才人无过,为何要被无端训斥?”她素来心直口快,豪不理会杨氏心腹一脸气势汹汹的的样子。
“才人还是去听训斥的好,奴婢也只是奉命办事!卫美人你切莫多管闲事,不然小心皇后殿下连同美人一起训斥!”
卫美人出自大名鼎鼎的陶原卫氏,是当今大长公主唯一的亲孙女,身份何等尊贵,就连陈愈也对她另眼相看。虽是美人,但早已位比三公,膝下一子也早早封王。她本来就看不起杨氏,方才听闻杨氏身边的宫人如此羞辱她,眉毛都气歪了,颤抖着伸手就要打过去。
“下作贱婢……你敢!”
我一看不对,赶紧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道:“是福非祸。姐姐此刻千万不能冲动,还是赶紧回去避祸的好,切莫声张,免得他人多想……”我握着她的手,刻意咬重“声张”二字,又对卫美人使了个眼色。
卫美人当即会意,冲我眨了眨眼睛。旋即,她哼了一声,佯装淡定,道:“也罢,今日之事本宫不想参与。贱婢你竟然敢折辱本宫,来日有你好看!告辞了!”说罢,也不理会杨氏身旁的心腹还站在一侧,大摇大摆的带着她的随从鱼贯出去了。等那人反应过来,卫美人已经走出门,他们也不敢阻拦。
我这才稍微放心下一点。也罢,今日就听天由命了。杨氏与陈愈“伉俪情深”,虽然杨氏这几年所作所为陈愈已经不满,但二人面上还是十分恩爱的。如今杨氏发难于我,陈愈自然不会愿意明面上与杨氏对着干,多半会牺牲我,任凭我自生自灭。我固然不怕死,可我膝下还有二子抚养,孩子尚且年幼,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们。
趁着卫美人还未走远,我故意放大声音道:“我们走吧,去昭阳殿。我死不足惜,唯恐皇后非难他人,到时唇亡齿寒,永巷人人自危,生怕做了下一个董婕妤……”说罢,我叹息着随她们去了昭阳殿。吴宫人与小萍因为是我的贴身宫人,自然走不开,也被迫跟着去了,剩余的人则被皇后派来的人看管在晗光殿偏殿,生怕消息走漏出去。
但我知道,就凭卫美人这么火一样的性子,这件事不出一个时辰,便会传遍永巷。
二月天的寒气还未褪去,出来的急,小萍都来不及给我备上风衣、手套。因为是聆听训斥,故而我只是一身素服,头无发饰,长发垂腰,想必看上去也十分单薄吧。永巷的风刮在脸上,就像刀一样,我觉得有些冷,却不敢瑟瑟发抖。
我从来没想过,从晗光殿到昭阳殿,短短几步路,竟然走了那么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般。只是我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这么一步步咬牙的走下去——一如我当初,刚刚迈进永巷之时一般。
才走到昭阳殿,气氛便更觉得不对。我赶紧看了一下周围,还好,杨氏还没有叫用刑的内监过来,估计也是看在陈愈面子上,不敢见面就当场打我一顿。但此刻决不能掉以轻心。只见杨氏一脸庄重的坐在殿前,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两年来,杨氏老的很快——就连宋太后看上去,都比她要年轻几岁。估计身处中宫让她每日殚精竭虑,寝食难安。即便杨氏擦了厚厚的粉,也盖不住她眼角细密的皱纹。她脖子上的皮肤也早已松弛。她故作威严,只是她的眼神之中却尽显颓色。而恭恭敬敬的坐在她身侧的,则是她的新媳妇,太子良娣王氏。王氏依旧年轻靓丽,浓妆艳抹的,眉眼间还有几分我年少时候的样子。听说陈澈是执意要娶她做良娣的,恐怕这件事若深究起来,又会有人大做文章。
“郑才人,你可知错?”我刚跪下,杨氏就迫不及待的开始训斥了,“永巷之中早已流言四起,都说不知昭阳殿,只识晗光殿。好啊,你们都以为孤不知道是不是?郑氏你胆大僭越,竟然还敢煽动永巷言论,混淆视听,唯恐这日子过得不太平是吧?”
分明是她无德无能,以至于永巷缺衣少食,才让我有可乘之机收买人心,怎么她还反过头来理直气壮的惩治我?传出去,只怕整个永巷都会心寒吧。也罢,豁出去了,今天我横竖都是凶多吉少。
“皇后明察。妾何错之有?永巷之中人多口杂,历来便是言多之地,那些个谣言也非妾刻意安排人传播,皇后殿下何苦咬死一句话不放,令妾难堪?”我不卑不亢的,淡淡答道,面色从容,丝毫不去理会杨氏此时的愤怒。
“你岂敢顶撞皇后殿下!”一旁的王氏开口道,“皇后何其尊贵,怎会有心思顾及那些谣言来自何处?你口口声声说与你无关,但你若对皇后殿下存有半点敬意,便应该及时制止那些谣言。莫忘了,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罢了!”
这话我一听就来气,好个狐假虎威的样子!
王氏说罢,快步快步走了下来,来到我身边,伸手就要给我一个耳光。掌嘴我?她也配!我快速抓住了她即将挥过来的巴掌,冷冷一笑道:
“王氏,你也不过区区一个太子良娣,俸禄百石。我虽为才人,却享婕妤礼遇,俸禄千石,位比上卿,膝下还育有二子。今日是皇后训斥与我,你一个小小良娣,竟然也敢在此对我无理,以下犯上?”
无意间,我看到她腰上别了一个毫不起眼的玉佩——我认得它,那正是我昔日在台城岸边扔给浑清的玉佩。想不到此刻却被王氏别在了腰间!我觉得有些造化弄人。原来,那日台城柳岸,陈澈也不是没有心动过。与我而言,他是明渠的替代品;于他而言,良娣王氏则成了我的替代品。
“你!”王氏被我气得脸色发白,抖动着嘴唇,一时哑口无言,“哼,生了儿子又怎么样?那一年的彤史,根本翻不到陛下召幸你的记录,谁知道你这孩子是哪里来的。昔日沈氏糊涂,睁只眼闭只眼。如今皇后殿下虽然日理万机,却也要为陛下千秋万代考虑,绝不能让来历不明的杂种脏了皇家的宗庙社稷……”
我越听越觉得可笑,王氏竟然敢私自阅读彤史?这可是只有皇后才有的权力啊。
杨氏一听这话,也就来了兴致,丝毫也不介意王氏私阅彤史一事,只是赶紧接话问我道:“郑氏,孤劝你实话实说。究竟十七皇子是哪里来的孽种?”
最初那年,我还在北所,一切不便,所以被召幸的事都是偷偷的,但全记载在了陈愈的内起居注上。这东西关乎皇帝隐私、生活习惯,事关重大,是不能私阅的,所以杨氏与王氏并不知晓。想不到,这二人竟然敢拿我儿子的身世来威胁我。
“云言是陛下之子,自幼得到陛下恩宠。岂容你们如此污蔑?陛下明察秋毫,自然知道这孩子是哪里来的。皇后与王良娣此番非难于妾,是在说陛下糊涂吗?”我毫不退让的接话,根本不理会王氏怒目圆睁的盯着我。
杨氏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你便跪在昭阳殿外吧。十七皇子是哪里来的,恐怕是才人自己糊涂了吧。才人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禀报与我即可。来人,这屋子太冷,将昭阳殿外的炭火移进来!”
说罢,我便被人架了出去,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吴宫人和小萍已经吓懵了,等她们反应过来,我已经跪在外头了。
“殿下,求您放过才人吧。才人这两日身子不适,外面这么冷,经不得长跪啊……”吴宫人一边扣头,一边求道。小萍,则是在吴宫人身旁跪着扣头,人已经吓哭了。
“掌嘴!再多嘴孤就派人把你们的舌头拔了!”话音刚落,便听到啪啪的声音混合着女子的惨叫声传来,诶,看来这两人也因为我,被连累的不轻。
昭阳殿里头,渐渐安静了下来。我一个人跪在永巷里,孤零零的,不愿多说一句。
风依旧呼呼的吹着,刻在脸上觉得生疼。隔着淡薄的衣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涌上心头,挥之不去。我抬头看了看,眼前是奢华的昭阳殿,两侧是望不尽的永巷。砖瓦交叠之间,不知道多少女子的韶华,被强行囚禁在了此处,打入地狱,永不超生。
我的膝盖开始跪的有点麻木了。石阶太冷,冷的好想千年的寒冰一般,源源不断的从我的身体中摄走了仅剩的温暖,却没有一个人能帮我一把——他们之中,有些只是看个热闹,更多都是自身难保。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连同自己的心,都开始变得寒冷、冻结。
雪花,从空中飘了下来,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只可惜,它们还是无可避免的飘落在了这么一个肮脏的地方,仍人践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昔日的清纯洁净的自己变得和永巷一样的肮脏。雪飘落在我的衣衫上,鬓角间,我被冻得瑟瑟发抖。雪落在我的睫毛上,犹如一层白雾笼罩在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除,连意识都有些糊涂了。
我开始幻想,幻想着最初在乡野间与明渠青梅竹马的时光,幻想着在台城河畔与浑清初遇那一瞥惊鸿。记忆里满眼的翠色,那是我青春的年华,一去不返。只是这一切的幻想都是徒然的。曾经满眼的绿意,满心的柔肠,此刻倾覆于满衣白雪之下,荡然无存。无论明渠·还是浑清,他们,都不过是我在孤独中幻想出来聊以慰藉罢了。生死存亡之际,他们是不会出现在我身边来救我的。所谓感情,其实真的没有多少。
“母亲!”远处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传来,我一惊,竟然是云言!他怎么过来送死了。杨氏正愁没地方找我麻烦呢。云言个子小,身体灵活,速度又快,所以昭阳殿众人看到他钻到我旁边的那一刻,都懵了。
“母亲,她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你!”云言钻到我的身旁,要我抱着他。他的身体是那么的温暖,就像春日里头一缕阳光,刺穿了冰冷的阴霾。云烟突然凑过来,小声说道,”哥哥已经去叫父皇了,窦姑姑也去找宋太后了,老妪罚你跪的事,现在整个永巷都知道了。父皇马上就来了,我身上放了好多新做的烙饼,热热的,母亲撑住啊。”
说罢,云言突然哭了起来,大声说道:”母亲一直是我的母亲,父皇怎么可能不是我的父皇呢……”周围的宫人内侍被这架势吓住了,不敢上前轻举妄动。我抱着云言与他一起跪在冰冷的永巷中,任凭冰冷的雪片飘落在我们的衣襟上。
雪越下越大,云言身上的暖意开始渐渐退去,他也冷的发抖起来。只是他依旧紧紧抱着我,不想让我被冻着。
“再等一等,哥哥……哥哥马上就到了!”他不住地喃喃自语着,冷的牙齿咯咯作响。我紧紧抱着我的儿子——这个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人。我从未想到,我平日里那个不谙世事的五岁儿子,竟然还暗藏了这么多心思,我真是小看了他了。相比那些缥缈的幻想,他才是我真正需要守护、爱护的眼前人。
云言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他的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在大雪天吹风罚跪,怎么受得了啊。我也渐渐撑不住了,永巷罚跪,满衣白雪,怀抱幼儿,我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在永巷中过得如此狼狈,但我也明白,我真正需要保护的人是谁了……
我的腹中也开始隐隐作痛,我明白,我和我的儿子一样,很快就要撑不住了。就在我一时逐渐消失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我的眼前——那靴子上绣了暗红色的龙纹,像是我给陈愈绣上去的。
我本能的去抓那个人的脚腕,一只手紧紧抱着冷的快要僵硬的儿子,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喊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儿子吧……”
……
……
后来我听说,晦之紧赶慢赶,终于用尽一切办法把陈愈诓骗到了昭阳殿。陈愈一到那里,看到我满衣白雪的抱着云言跪在昭阳殿前,就吓住了,赶忙命人将我们抬了进屋里找太医救治。王良娣则因为私阅彤史、混淆视听,被当场关进了暴室——陈愈丝毫没有在意皇后已经发白的脸色。太子与王良娣的族人更吓得连连上书请罪。
我和云言都被那场雪冻得不轻。
云言大病了一场,几乎丧命。此后身体就变得病怏怏的,再不是之前那个蹦蹦跳跳的皮孩子了。他的右耳也听不见了——杨氏戳辱皇子之事成了陈愈心中的一根刺。陈愈为此更加怜爱云言,时常召云言去宣室殿陪伴,还特许云言坐在他右侧——因为云言的另一只耳朵早已失聪的。此举虽然僭越,但太子与杨氏都不敢说半个字。
而我,我并不知道我那日已经怀孕了,所以这么一番折腾,我的身体受了极大的损伤,未出世的孩子也没有了——我永远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为了安慰与我,也为了安抚永巷众人,我病好痊愈之后,便被正式更号为婕妤,位比列侯。
更始二十年,西陵王陈源暴毙于北芒,死因蹊跷,种种嫌疑皆是指向皇后杨氏,一时间,朝野人心惶惶,永巷议论纷纷。为了安抚以沈氏为首的旧贵族,陈愈加封永巷众人,赐我一品夫人的俸禄,位比诸侯王。一时间,我于杨氏之间变得势均力敌,一如昔日沈氏皇后还在时与宸妃杨氏之间相互拉锯的局面。
从此,帝后离心。永巷,也不再是杨氏一手遮天的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