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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离离原上草 ...

  •   更始十六年很快便过去了,虽然永巷依旧笼罩在废后之事的阴霾之中,但日子还得过下去——无论以何种拮据的方式。这两年来,沈氏一族连续遭贬,原先以青山君沈印之为首的青山沈氏早已不复昔日盛况。其余的那些打算做大的外戚、贵族,见到沈氏一族的光景,纷纷收敛了许多。随之而兴起的,则是以洪州杨氏为首的新贵族。老旧贵族之间水火不容,在前朝形成党政之势,相互制衡,打破了之前世家、贵戚一手遮天、权倾朝野的局面。就连我们这种久居永巷的妇人,都能看得出来,陈愈废除沈氏,是有他自己的目的,不仅仅是希望提拔杨氏那么简单。

      只是随着杨氏封后、中宫易主,后面的事却是陈愈始料未及的。

      第一便是永巷与前朝的勾结开始愈演愈烈,到了陈愈与杨氏无法控制的地步。这件事最先是因为杨氏理财不善,永巷赤字,各殿所遂不得不裁撤宫人、用度。如今的永巷,相比沈氏在位时,寒酸了不少。众人一面纷纷揣测着永巷那笔钱的去处,一面怨声载道的抱怨着自己生活艰辛。听说北所不少人,因为冬日缺少棉衣、炭火,死于病痛。而与此同时,许多贵族出身的妇人开始私底下向娘家甚至是分封在外的子女抱怨、哭穷。那些分封在外的诸侯王、外戚或于心不忍,或另有目的,纷纷私底下贿赂永巷宫人,悄悄的从永巷外送宝石、财帛进来周济他们的至亲。一来一往间,许多永巷秘闻以及有关陈愈的一些风言风语,被源源不断的流传了出去。如此,前朝与永巷最初因为私通财务,逐渐形成了一套庞大的人脉、通信体系,涉及多人。沈氏被废前曾经严令禁止前朝与永巷相互勾结,还重责了明知故犯的韩昭仪、董美人以作警示。然而,如今沈氏已废,原先沈氏在要职上安插的人全遭贬谪裁撤,监管大不如前。杨氏无沈氏之能,身为皇后却难行中宫之权,威信尽失。永巷人心四散,众人各怀心思。

      如果说内廷不稳只是其次,第二件事则更令陈愈头疼——东宫生变。沈氏已废,她的长子陈源自动丧失了自己嫡长子的身份,一夜之间沦为庶人之子。这种尴尬的地位令陈源觉得十分不安。如今,杨氏的第一个孩子,西陵王陈澈,才是如假包换的嫡长子。嫡长子尚在,庶子怎可为储君?但毕竟陈源是陈愈培养了多年的东宫太子,沈氏被废之前便已经赐予他监国议政之权。太子贤徳,朝野赞服,连陈愈私底下都十分满意。倒是西陵王,空为嫡长子,却从未被当作储君栽培,虽然就封,封国治理的也不怎么样,毫无储君之才。自古太子立嫡立长,陈愈却因为多种考虑犹豫不决,易储之事被一拖再拖。

      东宫历来乃一国之本,不可轻言废弃。但,若要庶人之后继续为太子,必然会依仗那些残存的旧贵族势力作为依靠,一旦登基,恐怕陈愈之前为打压外戚、贵族做出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这两年来,朝中两派为争国本,势成水火。只是随着杨氏兴起,沈氏、周氏倒台,陈源愈发感到寒心与不安。

      终于,更始十七年十月底,在废后两年之后,太子陈源与东宫三师一同上了一道请辞奏疏,请求辞去东宫之职,谪守地方郡国,改立嫡长子陈澈为太子。另外,太子陈源又上了一道奏疏,说自己的生母沈氏病重,身为人子不愿见母亲在北宫受苦,请求陈愈释放自己的母亲出来,自己愿带母亲与残余的沈氏族人一起去郡国另行奉养。

      以孝为由,固辞东宫。此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朝野哗然。

      沉默了三天之后,陈愈终于同意了陈源的奏疏。一同随着陈源被打发走的,还有沈氏其他的子女们——既然沈氏后人不可为帝,便要防范沈氏一族死灰复燃。除了沈童那个风流倜傥的弟弟沈子冯,被一帮成日与他一起潇洒快活的纨绔子弟们给想办法保了下来,留在京中,其余无一幸免。

      十月二十日,陈愈下旨,封沈氏二子濉为河间王,三子淇为淮南王,即日前往封国。沈氏原本还留在京中的另外两个依靠,被分别驱逐到两个相距遥远的郡国。从此天各一方,联络不便,也不可能再有资格回来争皇位了。

      十月二十四日,废太子陈源,改封为西陵王。而原先的西陵王陈澈,则被改立为东宫太子。与更始十五年一样,一废一立,顷刻一卷诏书之间,而东宫国本,早已颠覆。

      十月三十日,沈氏独女景安公主被赐婚给戎狄王独孤信,远嫁和亲。景安公主本是唯一的嫡公主,从心高气傲,却在杨皇后的意愿下,被强行送去和亲,自然是千万般不愿。听人说,景安公主气得闯进了北宫去找沈氏哭诉,却被沈氏的惨状给吓坏了——这两年沈氏被关入北宫,受尽杨皇后折辱,惨不忍睹,就连赶来的西陵王陈源与安乐侯陈照,都吓得面色惨白。

      景安公主还是走了,为了她母亲能够平安出北宫。

      十一月,沈氏被陈愈从北宫释放出来,改封为西陵王太后,协同沈氏其余族人随子前往封国。未及西陵,薨,葬于沣县。

      自此,沈氏与杨氏之间,长达十几年明争暗斗,终于以沈氏身死,子女遣散,族人连坐为结局收场。仿佛一场大火,毫不留情的烧掉了沈氏百年基业。唯一幸免的,是还未及冠的沈氏幼子,安乐侯陈照。

      昭帝遗孀宋太后亲自跑去长乐宫向陈愈请求,正式代为抚养陈照,希望留他在京城。年迈的大长公主也拖着病体一同去求陈愈。杨氏不好不给这两位面子,不敢口出反对之词,陈照这才给留了下来。可怜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兄长,在京城唯一的亲人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每日只能对着宋太后在长信宫中十分苦闷。云言渐渐长大,能跑能跳的,很喜欢找兄长一起玩耍,我便时常接晦之过来晗光殿小住,和云言一起玩耍。没过多久,这两兄弟已经好的离不开彼此了。后来,晦之索性求宋太后把自己的铺盖和衣物送了过来,赖在晗光殿不走了。晦之就这样,成了我的养子。陈愈听闻此事,也只是一笑置之,任我自行裁断。

      如今的我,已不同往日。

      沈氏死后,我又渐渐得宠。而杨氏,却在渐渐失去她昔日为宸妃时的盛况。永巷之中,能见到陈愈最多的,除了皇后杨婉宜,便是我了。陈愈曾经对杨氏表过态,永巷女子非生育不得进封更号,以此来保证杨氏的地位。但他没有对杨氏保证不碰别的女人,更没有说不行赏赐。虽然我的位分一直是一个小小的才人,但这并不影响我在永巷之中一路攀升的地位与恩宠。陈愈明的暗的给了我不少的赏赐,我的俸禄与礼遇,已经堪比一个正二品婕妤了。有些趋炎附势的宫人与内侍,见到我还会陪笑着叫我一声“夫人”。

      自从被长使夫人提点之后,我再也不敢到台城附近去了,一心想着怎么为了我的儿子复宠。如今陈澈被封太子,晦之与云言又不喜欢他,见到他,我除了尴尬别无他想。我甚至还悄悄叫人一把火烧掉了当初陈澈给我的那把伞,免得多生是非。除了讨好陈愈,笼络永巷众人,我别无他想——只有这样,才能在永巷安身立命,给我的儿子们挣一个不错的前程。无论是晦之还是我,都不甘心就这么看着东宫正位,被无能之人担当——听说陈愈对新立的太子,并不是特别满意。

      我把我积攒下来所有的首饰、财帛清点了一下,才发现这些年来,因为杨皇后大肆裁减用度,我的这些私房,根本不够拿来做任何事。

      此刻我才意识到,有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虽然我也不想跟前朝有太多过节,但此刻,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上个月,我特意休书两封,分别派人秘密送到了我名义上的母家衡阳郑氏,与我自己的亲族淮安韩氏那里。我的生父韩言虽然早死,但祖父安平侯韩易尚在,朝中又有许多关系,他的族兄韩子厚还是废太子陈源的太傅,韩氏心底自然是响着沈氏诸子的。

      没过多久,韩易果然派了心腹买通了永巷令,给我送了百卷缣帛。

      我小心翼翼的看过他送来的礼物,百卷缣帛,都是空白的。只有最后一卷上面,工整的写满了他的手书。书所言,不过寻常客套,譬如听闻我在永巷盛宠,韩式一族心中也甚欢悦,望我福贵之时切莫忘记自己的亲族。韩易的族兄韩子厚,还另外送给我两颗夜光珠,希望我多多关照陈源的幼弟陈照——看来韩家人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小萍看着那两盒子轻如蝉翼的缣帛,不解的问我:“才人,别的殿阁去母家求周济,他们送来的都是金石、玉器。奴婢只见过卫美人家送过绸缎锦帛,怎么韩氏一族送来了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说着就要去拿盒子里的缣帛细看。

      吴宫人赶忙打了一下小萍的手,示意她不要乱碰。

      “这可是上等的缣帛,一卷百金,只有识货的人才能看出来。这东西拿到市上,是可以当钱币用的。”吴宫人道,“恐怕这才是安平侯的高明之处。自从韩昭仪被废入暴室之后,韩氏一族在永巷中的地位与影响便一落千丈。之后虽然因着韩子厚是太子太傅的关系,韩氏还能依靠着废太子之母沈氏,但其影响早已不如从前了。今日,永巷盛宠的郑才人突然回淮安韩氏认亲,还是安平侯如假包换的嫡孙女,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不管真假与否,先笼络了再说呗。这些缣帛,样子轻巧,容易携带,还不易被那些没眼色的宫人、内侍认出来。拿来给各殿阁的掌事宫人、内侍送礼却是再恰当不过的了,韩氏这次是下了大血本了。”

      我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道:“就按吴宫人说的做吧。小萍,除去写有安平侯手书的那卷缣帛,其余的那些,你叫人暗地里送给各个殿阁的总管们、夫人们。若有多余,你与吴宫人各自留下一些,分与你们在永巷里的姐妹们也可。”

      “多谢才人赏赐。”

      二人一听,不禁喜上眉梢,赶紧千恩万谢的跪下磕头行李。自从杨氏入主中宫以来,永巷的宫人已经很久没有油水可以捞了。这次我不惜血本送缣帛给他们,他们自然感恩戴德,对我毕恭毕敬。我挥手示意,让小萍先行退下。

      等小萍下去了,我才不紧不慢的对吴宫人说道:“给我取笔墨来,我要给安平侯与淮南王另外修书两封。为了晦之也好,云言也罢,如今正是用钱之际,安平侯的这笔缣帛虽说能用上一阵,却终究不如置办些产业来的妥当。淮安离淮南不远,淮南王陈淇又是晦之的同母兄长。不如让淮南王以韩氏的名义,替晦之还有云言置办一些产业,日后等他俩长大了,拿来用刚刚好。昔日沈氏诸子,只有晦之还留在京中,淮南王定然不服杨氏为后,东宫易主,这些要求,他定然是乐意的。”

      吴宫人会意笑了笑,下去照办了。

      不用几天,永巷里便多了许多人,私底下大说我的好话,还专门有人给我通报各种小道消息,事无巨细。巷众人的一举一动,很快都被我掌控在眼下——就如昔日的长使夫人一般。

      淮南王爽快的同意了帮晦之与云言置办产业,听说他很快就在淮安附近买下了许多田庄、桑园。韩家则出了不少人,准备春回大地的时候去那里耕种、养蚕。

      又过了半个月,衡阳那里也来了消息。只不过这一次送来的,是一些普通的帛米还有金石。与韩易不同,郑氏族长光明正大的把家书写在了竹简之上,呈给了我。我知道,郑氏一族原本没有对我抱什么期望,但我出人意外的盛宠,还是让衡阳郑氏看到了复兴的希望,故而他们也坚决表示,鼎力支持我。而原本要被送进永巷的郑氏族女郑蘅君,也在我的干预下,被送去了河间当了河间王后。由此,郑氏一族也与沈氏诸子成了一派,因为河间王陈濉,是沈氏的第二个儿子。

      我用郑氏一族给我的帛米,奉养北宫众人,又用多余的金石宝物换了钱,替她们置办过冬的衣物、炭火。听闻,不少人因此免于病痛,对我感恩戴德,对杨氏则是恨之入骨——我暗自惊喜,因为已经有人愿意替我卖命了。无声无息中,我悄然准备着搅动永巷的第二次风云。当然这些事,若是沈氏还在,监管甚严,我是断断不敢做的。

      永巷之中,私底下传开了一句话:“不知昭阳殿,只识晗光殿”,但没人敢让杨氏那边知道。我已经不仅仅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小才人了。我玩弄、操纵着永巷里的权势,悄无声息的与前朝勾结。我的背后,也开始牵扯出了错综复杂的家族利益。我明白,我早已不再为自己一个人活着。

      董婕妤说的对,若想平安活在永巷,我是不可以对任何一个人动心的。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株野草,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挣扎着在贫瘠寒冷的大地上苟活。可却也只有野草,才能顽强生存下去。根埋大地,火烧不尽,春来又生。

      明渠,或许从头到尾,都只能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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