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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凄梦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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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墨被恼羞成怒的云浅月拎着脖子扔进了房间睡觉,等他出来想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忽然尴尬的发现一件事——这幽客轩的正房竟然只有两间卧室,除了墨墨这间小一点的客卧,剩下的只有江祀所在的主卧。什么意思?难道因为他名义上是随从,所以应该去住悦兰住的下人房?那悦兰姑娘介不介意?思索一瞬,他果断转身想回墨墨的房间,打算跟七槐村一样和小丫头挤一挤,就看见一只葱白玉手拦在眼前。
江祀倚门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云浅月:“这么晚了,云公子怎么还不回房睡觉?”
云浅月:“江门主说笑了,这不正要去吗?”
“跟小姑娘一起睡?”江祀一挑眉,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孩子还小,没关系。”难不成跟你睡吗?云浅月磨了磨后槽牙,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不小了,再过两年就是大姑娘了,你也太不讲究了。”江祀说着一把拉起云浅月,“走吧。”
“去哪儿?”
“回屋睡觉啊。你以为悦兰刚才说的任何要求是什么意思?”
云浅月:“什么意思?”
如云烟城这样的地方,那些美貌的婢女们也不过是主人的“财富”之一,用以在身份足够的宾客面前彰显自己。所谓的任何要求,自然包括委身于人,将自己当做一件贵重的礼物送给那些有兴致的客人。能够做到一院的管事,悦兰自然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只不过她眼力惊人,一下就瞧出江祀的心思都在云浅月身上,于是投其所好将幽客轩收拾成了如今的格局,且在一照面时就给足了暗示。
也就是云浅月,不知是真迟钝还是故意装傻,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江祀心下烦闷,脚步不由更快,直拉的云浅月一个踉跄,等两人回房关上门,他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江祀的脸色,微微叹了口气。
两人站在门边一时无话,这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一瞬,直到看见云浅月偷偷揉着方才被掐出五道红印的手腕,江祀的表情才有所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懊恼,想是方才一时气恨,手下力气太大了。
江祀:“过来,我给你上药。”
云浅月:“咳,没那么严重,揉揉就好了。”
你就非得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句话差点冲口而出,却在看见云浅月疏离淡漠的眼神时生生顿住。江祀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够了解云浅月,不是他不想了解,而是这个人当真像是凭空出现在世上一般。没有生平,没有家人,没有势力,除了同样查不出丝毫端倪的墨墨,他孑然一身行走于人世,就如冰雪初融时,暴露在烈阳下的一蕊飘英,触手可及却转瞬即逝。
难道你当真不是凡人?所以你必须守住自己的心,不能与我这肉体凡胎扯上一丝一毫的牵挂?
不知是不甘还是怨愤,一时间江祀心里划过千头万绪,手下动作却是不停。也不管云浅月乐不乐意,直接将人带到桌边,掏出伤药抹了起来。看他低头认真的样子,云浅月眼神有些复杂,这一世又与这人纠缠到了一块儿,若他得知以前的自己做了什么,会不会用蔽日刀将自己一刀砍了?想到这儿云浅月感到十分头疼,然而自己总归是比他大上许多,很多事还是得由他来开口。
“江门主。”云浅月刚一开口就对上江祀灼灼的目光,却还是得硬着头皮往下说,“虽然我不知道我之前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能让你产生了误会。但是现在还是得跟你说清楚,你对我并不算了解,而我对你更是没有那种心思,更何况……我们并不适合在一起。”
江祀静静地听他说完,等上药完毕,方才放开云浅月的手腕。他淡定地收好药瓶,起身朝床铺走去。
这什么意思?你刚刚没听到我说什么?云浅月有些懵,就听江祀好听的声音传来:“天很晚了,你不睡吗?”
睡……等等?睡哪儿?
“放心,床这么大,睡的下。”语带促狭,江祀有些愉悦地拍了拍旁边的枕头。“我刚才想了一下,跟你生这种气很没有必要,因为你也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气。至于你对我有没有这种心思,对我来说也不怎么重要,我只要知道,我对你有这个心思就行了。”
夜里凉,睡地上是不可能的,他没有虐待自己的爱好。可是和江祀……罢了,又不是没睡过!云浅月破罐子破摔一般,认命地躺到了江祀身边。江祀一挥袖,房内的烛光灭去,黑暗仿佛有一种魔力,让周围迅速地安静下来。
这瞬间的安静令黑暗中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明显。云浅月背对江祀,着意听着江祀的动静,指望听到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规律,沉入梦息。只是……他听来听去,身边人始终轻浅沉缓,他甚至还能感受到一双灼灼目光,在身后盯着自己。
得忍……假装自己已经睡了……
可是身后的目光如有实质,那如芒在背的滋味着实一言难尽。不消片刻,云浅月只好转过身来,看着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皮笑肉不笑的一咧嘴:“江门主,不睡吗?”
江祀一双紫瞳,在幽暗的月光里更是美的惊心动魄。云浅月没出息地沉迷了一秒美色,下一刻就听那诱人的双唇吐出气死人的俩字儿:“不困。”
云浅月:“那……聊聊?”
“好啊。”江祀将手枕在脸庞,姿势更为慵懒了些,“其实不聊也可以,我可以看你一晚上。”
那还是聊聊的好。云浅月想了想话题,开口道:“不如……就聊聊此间主人吧。江门主既是受邀前来,想必应当有些了解?”
云烟城历代城主都姓冷,但却不是一生下来就姓冷。相传云烟城的创城之人是一个叫冷孤城的奇男子,此人足智多谋,商运亨通,带着四位部下打下了云烟城的江山。整座云烟城堆金积玉,富可敌国,可这冷孤城却是终身未娶,一生无后,因而在死前创下了点烛会,在四位部下的后人中遴选继任者。后来这传统就一代一代地传承了下来,那四位部下的家族便是云烟城现今的四大家族,而冷之一姓则成为了城主专属的尊荣,谁若是能当上城主,便将改姓为冷,统御四族。
这一任的云烟城城主叫冷决然,原本出身四族的池家。此人和他的名字不同,平日里为人处世可谓相当的不‘决然’,乃是十里八乡公认的老好人一个。他能当上城主多少有一点“运气”成分,当年的点烛会,本就没几个有力的竞争者,前任城主的公子在点烛会召开的前一年就离奇暴毙而亡,以至于后来冷决然上位的时候是被四族长老请上去的。
上任之后,这位现任城主也是将“无为而治”的方针发挥了十成十,城中任何大事皆为四家家主共议;以至于池家这一届推出来竞争城主之位的后辈,都是他二哥的儿子池文恩。而正牌的城主公子池文悦却是无人问津的冷门选手。
“哈,这亲爹有意思,不帮儿子帮侄子。这城主之位是什么烫手的山芋吗?”
听故事听得兴起,云浅月早将刚才的一点尴尬忘到了九霄云外。江祀那一把惑人的嗓音着实悦耳,云浅月干脆跳下床,跑到桌边倒了一大杯茶端给江祀,殷勤地示意他快说。
江祀接过茶盏,很是受用地浅啜一口,心情大好地继续讲故事。
城主之位自然不是烫手的山芋,否则历任点烛会岂不是办了个寂寞。只是这云烟城的城主确实有些特殊,每一任都活不过四十岁。即便如此,这掌握了无边财富和权力的位子仍然无比诱人,更何况还能为自己的家族带来莫大好处。
“冷决然今年三十八岁,等选出了继任者带个两年,就该驾鹤西去了。”
“如此说来,他大约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个短命鬼,所以才没有支持他争夺城主之位,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你当真这样想?”
“那不然呢?”云浅月往后一靠,自然地枕上了江祀的肩,丝毫没有察觉不妥,继续道:“要我说这位冷城主其实一点儿也不简单,靠无为而治也能平平稳稳坐在位子上快二十年?”
微不可查地调整了一下角度,好叫那人靠的更舒服些,江祀偷偷绕起云浅月的一绺头发在手指间卷着玩儿。“不止如此,他还‘运气’很好,当年继位的时候,一个竞争对手都没有。”
“你说冷决然他爹想不想让他当城主?”
“这我上哪儿知道去?我只知道,这天下的父母心,大抵也是不大一样的。”
讲到这儿云浅月心里蓦然一疼。忽然想起这大美人命不太好,活了两世都和父母亲缘沾不上边,爹不疼娘不爱的,啧,怪可怜的。他不由拉起了那只好看的手,轻拍两下以示安抚,倒是惹得江祀一阵奇怪,刚想说点什么,就看见靠在他身上的人打了个哈欠,竟是在说话间放松下来,睡了过去。
江祀凝视着云浅月的睡颜,眼神幽深。那人睡着的时候,闭上了那双活泼艳丽的桃花眼,眉间锁着莫名的愁郁,竟有种心事重重在梦里也不得安宁的感觉,和白日里没心没肺的狡黠样子判若两人。等身边人的呼吸更为平稳绵长之后,江祀终于伸出手,将人塞进被子抱住,伸臂环在他腰间,满足地呼了口气。
清冷的幽香萦绕在云浅月鼻间,仿佛将他带回了那个漫天风雪的霜凌之境。那是九天十地中惩罚罪大恶极之人的所在,终年冰寒彻骨,风刀霜刃不绝。这处极寒之地即便是仙人之体寒暑不侵,也会因灵气被冻而感到周身经脉滞涩。
那时候,阿祀就被关在这里。
神思有瞬间的恍惚,再回神时,云浅月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寒牢之中,眼前巨大长链悬吊着一个遍体鳞伤之人。那人安静地垂着头,仿佛已没了声息,有绯色的血顺着他身体的线条滑落,又在即将落地的一刻被冻成血珠砸在地上,令那正承受酷刑的人流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阿祀……”云浅月颤抖着开口,心疼地仿佛被人拽住,即便隐约明白自己可能身在梦中,却也仍然不想再面对这样的噩梦了。
他伸出手,做出了和前世一样的决定,缓缓上前掐住了眼前人的脖颈。
阿祀被扼住咽喉,濒死的痛苦让他从昏迷中醒来。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他坦然地抬高了头,将纤细的脖颈暴露出来,那是一种献祭的姿态,意味着他的生命归属于这个人,只要是他来取,无论何时都甘之如饴。
没事了阿祀,很快就不疼了。
明明心里很疼,云浅月的眼神却是冷的。他不愿在此刻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舍,因为他要彻底地斩断这份牵挂,只有这样,他的阿祀才能……
“嗯……云浅月,你……发什么疯!”
江祀在睡梦中忽然被云浅月扼住喉咙,意识一下被惊醒的心悸令他手脚一时无力,就这迟疑一瞬便失去了最佳反抗时机。原本按他修为不该挣脱不开,可一来此刻云浅月力道大的惊人,二来他又怕伤到这梦魇中的人,是以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用力拽住云浅月双手,拍打他的手臂希望能唤醒他。
终于,云浅月浑身一颤,眼神逐渐清明,手上力道也松了一松。江祀趁机拧住他手腕,一把将人带开,两人顺势都倒在床塌之上。
窒息导致的缺氧令江祀头脑昏沉,新鲜空气的涌入刺激了受伤的咽喉,令他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云浅月清醒过来,当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竟将梦境与现实中的阿祀重叠在一起,干了这么恐怖的事。江祀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以为自己真要杀他?讲道理这一世的江门主可不是前世的小白花阿祀,惹毛了他,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这本是这一世自己要护着的人,结果差点在梦里被自己杀了,这算什么绝世蠢事?云浅月啊云浅月,若江祀真因为这事儿有个好歹,你还是赶紧自绝当场,也省得丢人现眼。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手上却很诚实地将还在咳嗽的江祀揽在怀里,给他轻轻拍着背顺气。江祀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眼眶都红了,生理性的泪水挂在眼角,加上他那张杀伤性极强的脸,真是怎么看怎么我见犹怜。
云浅月色令智昏的毛病一起,心下软的一塌糊涂,赶紧帮江祀擦眼泪,又去一旁倒了杯水递到他手里,关心道:“怎么样了,没事吧?”
江祀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颇有些心有余悸。他忘不了方才云浅月看他的眼神,虽然带着几丝迷茫,却是冷的毫无温度。那眼神……就像高不可攀的神明,透过神像睥睨着虚妄的凡间。这个认知令他后怕之余又升起了几许莫名的难过,像一只量小贪婪的虫蚁一般啃啮着他的心。
见他不吭声,云浅月以为自己真的伤了他,着急地拉起他的手腕就要诊脉,却被江祀躲开了。
周围的空气都快凝结了一般。
两个人各自沉默一刻,自知理亏的云浅月认命地叹了口气,拿出伤药给江祀脖子上的伤处上药。这一回江祀却没有躲开,仿佛一种无声的妥协。
药膏的清香混杂着江祀颈间的体香,在指尖温度的作用下飘散开来。云浅月小心翼翼地给江祀上药,心里忐忑不安,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时不时瞟一眼他的神色,又飞快地低下头,想着那人会怎么收拾自己,又紧张又怂。就在他以为江祀应该会直接动手而不会开口跟他废话的时候,江祀静静地问了一句话:“我做了什么事,让你恨到想杀了我?”
云浅月上药的手一顿。
“我不知你做了什么样的噩梦,但你方才想杀我的心是真的。”江祀的声音有些沙哑,像钝刀子般一下下锉在云浅月心上。
见云浅月低头不语,江祀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忽然自暴自弃一般,他抓起云浅月的手重新放回自己颈间,仰起了头。
洁白的颈项露出优美的曲线,仿佛神坛上用于献祭的玉雕。江祀闭目隐去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紫眸,如同最末路的赌徒一般,丢出了自己所有的筹码。
“你若想杀我,我给你这个机会,反正我的命也是你救的。”
云浅月手一抖,伤药落在地上砸个粉碎,清脆的声响惊的他胸口如遭雷击。江祀此刻的样子与梦境中的阿祀重叠在一起,刺的他眼眶发红,他终于再也承受不了,捂着心口用力地喘息起来。
“云浅月!你怎么了?”
见他难受的不似作伪,江祀一把将他扶起,手掌按在他后心处,输入灵力安抚他紊乱的经脉。
云浅月闷哼一声,忽然抬头狠狠将江祀拥进怀里,力道大的仿佛要将他勒进骨血。他在江祀耳边小声道:“你总是逼我,我说了让你离我远点,为什么不听呢?”
明明是句有些凶狠的话,江祀却觉得他快哭了,他用力回抱住云浅月,方才的些许委屈都因为这个拥抱烟消云散。这个人有许多不欲人知的秘密,可是那又怎样,只要还能待在他身边,总有一天可以揭晓。
云浅月脑子乱成一团,却听见一句沙哑但坚定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我也说过要和你在一块儿的,你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