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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思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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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了三四个月,辛若素就后悔将秋麝留下了。
谁能想的到她那副白净纤细的身子里安的却是颗管家婆的心,尤其是朝夕相处混熟了之后,更是直接从动口上升为动手。
在三伏天儿里刚舀了瓢井水还没灌下口便被劈手夺了塞回一碗热腾腾的老姜红糖,辛若素盯了两秒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瞪着自己的商秋麝,终还是败下阵来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
好吧我知道自己来着癸水……
“哼哼,总算来了个能降着你的!”
随军多年的徐郎中抱着只方从主帅帐中取来的包裹路过,远远瞅见横行霸道的主帅吃了瘪,乐得两撇灰胡子都飞了。
“早知道才不让她帮你干活。”
撇了头不去看那老医官幸灾乐祸的样子,辛若素心不甘情不愿的舔了舔嘴角一点滚烫的余甜。
“呦,不知徐医官又叫我们商姑娘做的什么活计?”
半人高的围栏后慢悠悠的现出曹鞅的身影,转头望了瞪着自己面色不郁的徐医官,他那纤长上挑的狐狸眼便笑作了弯月模样。
“你用不着!”
打眼见着这常年折腾自己的病号,徐医官哼了一声,倒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自顾自的乐了一阵才觉出气氛似乎有些异常,抬头正对上将肘支在围栏上一手还托着只碗的辛若素,她似是已这样默不作声的盯了自己好一阵,不知怎么的,望着那双缓缓挑起的一边眉毛,曹鞅觉得自己的头皮莫名其妙的麻了。
“果然秋麝出没之处必有你,”
嘴边浮起一丝调笑,若素俯下腰肢将身探去,渐渐逼近的眼角眉梢全是窥破奸情的得意暧昧。
“怎么着,看上人家了?”
被猝不及防的将了一军,待要反驳,曹鞅抿了抿嘴,发现自己居然词穷了。
心思清明如他,又怎会不明白自己的想法。
“好了好了,我又不拦着你。”
看够了对方百年难得一见的窘态终是不敢太过放肆,辛若素憋下半腹窃笑在曹鞅肩上拍了一掌,转身伸着懒腰眯眼望向白灼灼的天空。
“日头这样好,明个该叫他们将冬被拿出来晒晒去。”
“别了。”
“嗯?”
“我说别了,”
雪白整齐的牙齿从呲开的嘴角间一闪而过,曹鞅低下头,揉着自己茅草腿套里的膝盖。
“要下雨了。”
三伏天里难得的降下一场瓢泼大雨,甘霖驱散了北国干燥的暑气,从漫漫归乡路上暂歇下来的军士们收好洗刷掉汗迹的衣衫,成群结队的离开暂住的营地去帮当地修整防洪的堰渠,与此同时,热情的乡民送来了这里盛产的高粱酒,灶兵收拾了前些天冲撞营地的两头野猪,木炭在新挖的土坑里渐渐的透出一丝明红。
空旷了许多的辛家军营地中只有一个缩在门窗紧闭的茅屋里的人面上没有丁点高兴的意思。
同凉爽了许多的室外不同,这间临时搭起来的简陋矮屋里正萦绕着温热而气味辛辣的蒸汽,屋子正中的地面上放着只营地里储水用的大木桶,此时,那木桶盛满了热气腾腾的清澈药汤,暗黄色的水面中,浓密茂盛的长发同苍白消瘦的肩膀隐约浮沉在氤氲的雾气里。
曹鞅将额头靠上湿滑的桶沿,长长的舒了口气。
热烈的药性和着温度顺着毛孔钻进纠结成团的经络冲刷着酸痛僵直的肌肉骨骼,曹鞅睁了眼睛轻轻吹开一片蒸汽,垂着长而茂密的睫毛看向自己水面下实在称不上不赏心悦目的身体。
娘亲生的很美,曹鞅几乎继承了她所有顾盼生辉的颜色,俊秀的几乎不似男子的面庞下脖颈肩膀的肤色因为少见阳光呈着光洁的牙白,然而那光洁仅到肩下和大腿就被爬上了须蔓般的凹凸疤痕,疤痕向下伏延扩散,颜色由银白变为无可忽略的紫红,交汇连横的疤痕牵扯着零星残存的皮肤,那些皮肤经过灾难性的烧灼和长期的发炎溃烂现已只剩下干涸粗砺的质感和肮脏乌浊的颜色,它们失了生机,多年以前就不再会出汗,不再会感知,不再能生长,挛缩了的疤痕束缚拉扯着死气沉沉的皮肤,将剩下的肢体捆绑成扭曲畸形的样子,那些肢体的长度和运动范围都十分有限:正常生长的骨骼与日益挛缩的疤痕多年拉锯的战果是手肘膝盖不能完全打开的关节和勉强伸开关节时蹼一样的组织,膝下残留的一段小腿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它门太短了,而且几乎被疤痕和大腿紧紧束在一起,手臂长些,但末端依旧只有一团凹凸坑洼的皮肉,过了太久,曹鞅自己都已记不清那肉球般的肢体里是否还残存有幸免脱落的掌骨。
膝盖有些刺痛,曹鞅在已散尽了雾气的水中勉强换了个姿势,他抻着脖子望了望只漏进几声鸟叫的门缝,暗自揣度着年事已高的徐医官是否是将自己忘了。
哐,
屋门心想事成般被推开,曹鞅与来人同时定了一刻,而后他嗵得一声将鼻孔以下的身体都缩进水里,秋麝利落无比的托起提进来的木桶,将气味更加浓烈的药汁兜头浇了他一脸。
望着片刻后又被关严的屋门,曹鞅惊魂未定的缓缓从药汤中探出脑袋,几缕长发沿着方才水流倾下的轨迹湿漉漉的贴在脸上,他回味着秋麝方才依旧面无表情的模样,心里一时间只觉得五味杂陈。
靠着墙抚了抚胸口,商秋麝闭着眼睛,庆幸自己终究没有惊慌之下手滑的彻底,桶还提在手里而不是像其中刚出锅的药汤一般劈头盖脸的招呼在曹鞅的脑袋上。方才送来了三个被滚石砸伤的乡民,徐医官忙得焦头烂额之下只将差事胡乱塞给了自己,虽只在里边待了片刻,可该见的不该见的终究都瞧了个清楚,心在胸膛里莫名其妙的跳得慌张,可自己并非未经人事的姑娘,虽说那些经历几乎都是黑暗惨痛的隐伤。身不由己似得回味着那伤痕遍布的清癨身体,那些伤乍看确是吓人,可许是近日在医官帐中待得久了,胸口却并未泛起应有的恐惧厌恶,秋麝有些疑惑的睁开眼,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
篝火生起,大块撒上盐粒和芫荽的猪肉在火上烤的吱吱作响,陆续归来的军士围着火堆坐下,掏出匕首割肉,捧着酒碗划拳。闻到酒气便忆起相公将自己灌醉当掉前那夜执杯温言相劝的模样,商秋麝抱膝坐在帐前望着手中啃尽皮肉的一根肋骨,觉得有些食不知味了。
“麝麝~”
辛若素方同一窝骑兵战罢三五回合,酒意半酣,她如只巨鸟一般张牙舞爪的远远扑来,两臂一圈,便将商秋麝还在愁肠百转的思绪硬拖回了此刻醉汉满地的兵营。
“呀,吃完了。”
她眨着眼睛捏起秋麝手中那根骨头,而后向旁一抛,霍得又站了起来。
“等着我再给你拿一根去。”
“小姐别,我饱了。”
秋麝忙一把拉了她高挽着剑袖的胳膊。
“徐医官和曹先生没来,拿去给他们罢。”
“医官那儿不用管,多的是临过奈何桥又被他逮回来的给烤了送去,曹鞅又不吃炙肉,也不用给他。”
“不吃炙肉?”
“嗯,他五岁的时候家里着了火,他娘将他护在身下才勉强留了条命,可是手脚都焦了。”
若素将自己沾满油腻的手指蜷作七扭八歪在秋麝面眼比划着,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惨状,她猛摇了几下脑袋,嘴里嘶的一声。
“见过自己的皮肉烂熟的样子,换做是我,我也吃不下。”
肩膀上沉沉的压着个油烟浓郁的脑袋,商秋麝垂着眼望着自己那十根终于不再细如骷髅的手指不知在脑中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推了推靠在自己身上絮絮叨叨的辛若素。
“酒醉伤胃,我去做点汤食罢。”
“嗯?他们怕是都喝撑了。”
“做一小锅,给你们俩。”
待秋麝走出老远才回过神想叫她不必麻烦,辛若素一路追到小灶,夜风吹散了些许醉意,她抱着晾架望向秋麝咔嚓咔嚓切蘑菇的背影,终是骤然想通了关节,轻轻啊了一声,她咧了嘴作了个暧昧的奸笑,转身迈开长腿往帐后那间临时搭成的小破茅屋去了。
哐哐哐,
寂静了好久的房门突然被擂得一阵乱响,曹鞅方才终于记得要从桶里出来,被这土匪劫舍般的动静一吓,他缩了头,又将已泡得皱皱巴巴的身子沉了回去。
“曹鞅,曹鞅你是淹死在里边了吗?你若是淹死了便吱一声儿,秋麝搅的山菌疙瘩汤我就不留你的啦!”
曹鞅翻了个白眼,将手肘支上桶壁直起膝盖往外爬,此番发作来势凶猛徐医官便在药浴中下了猛料,两个时辰下来泡通透的筋骨的确祛了许多僵硬酸痛,可却也如被卸了关节一般酥软的不着一丝力气,在门外只听得几声扑通水响,辛若素干脆一脚把门踹开进来将他捞出桶丢在榻上铺好的软巾里,被屋里的药味熏得直皱鼻子索性不管不顾的拽了旁边的厚被,她结结实实的将那床棉被从头到脚乎到了他的身上。
还在软巾里挣扎着擦干身体又被床被子几乎扑得喘不过气,费了吃奶的劲儿才将终于将脑袋钻了出来,曹鞅憋着火正欲发作,却又听得若素没耐心的在头顶嚷着。
“你到底喝不喝啊?不喝我可拿去分了啊!”
“喝!”
心满意足的在多年后又见着了曹鞅对着自己眼冒火星却又只能忍气吞声的样子,辛若素大笑三声,起身拍了拍手,大摇大摆的走了。
“哼,也不知是谁沾了谁的光。”
边走边琢磨这两人别有意趣的言行,她笑骂一句,心想,大概这趟归京的路,是不会再无聊了。
辛若素在帐中耍赖喊困,秋麝只好自己端了汤水往茅屋里去,暮色已沉,她借着不远处篝火的余光在小几上搁下汤碗点燃油灯,转过头,就看见曹鞅一面呲牙咧嘴的咬着被子挣扎起身,一面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商姑娘,你来啦……”
他终是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尤记得徐医官三番五次厉声嘱咐过药浴后不可受风,商秋麝轻颌过首,忍不住出手将曹鞅滑到胸口的被子拽起严严实实的裹紧他的肩膀,那张有些憔悴的面庞在视野中扩大了些,略显着局促不安,可还是笑的。
这位大家口中聪明绝顶仗智欺人的军师,笑起来一直是这般憨直的吗?
她轻蹙了眉头,确是记起了初见时对方还是冷淡而高深莫测的。
“有汤,还热着。”
这样说道,她收了手直起身想转身离开,抬眼却望见曹鞅此时在棉被中仅露出个脑袋的样子,再想起刚才他似是浑身都动弹不得只好以口衔被遮羞,秋麝将目光转到一旁的那碗汤水上,不由自主的有些替他犯难了。
“外面热闹,你去罢。”
似是发觉了自己的迟疑,本该犯难的人倒是十分爽快的出言指了出路,然而嘴上虽是这般说的,他的面上却似遮掩不住般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难堪和小心翼翼的期望,莫名的被那些隐秘的纠结勾得心弦微动,秋麝只觉得,自己有些骑虎难下了。
咕,
一声难以忽略的抗议透过肌肤被褥逃进茅屋中清静的空气里。
面上懊恼窘迫的热了一阵,曹鞅怔怔的望着垂了羽睫,端过汤碗就着棉被边上一条窄窄的空榻面坐下的商秋麝,她水葱般白净纤长的手指拈着汤勺就横在眼前,本能的羞愤和矜持让他想转头避开,可唇齿却似不受控制般只是微颤了丝毫便乖巧顺从的凑上去,启开来。
他自觉受宠若惊,而且,怕自己以后再得不到这样受宠若惊的机会了。
“甚鲜。”
几乎忘了咀嚼就将勺中的食物吞掉,他抬眼望她,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来的及去品味口中的滋味。
幽幽的灯火如豆,微微颤动的昏黄中,女子美好如画的轮廓在斑驳的光影中愈发柔和,她坐的并不近,连膝盖以下空无一物的棉被都没有碰到,面上依旧是一片不辨喜乐的清淡,秋麝低垂着眉眼,用勺在汤面上薄薄的刮着,隐着星河的眼波随汤匙复递过来,曹鞅觉得,自己的胸中似是静了一拍。
“只是前番征战累惨了,这次发作的太重才碍了起居,我会骑马,平日什么也都做得。”
欲盖弥彰的辩白脱口而出,曹鞅在汤水中暗暗咬着舌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没头没脑的说这样一句生怕对方觉得自己孱弱似的话。
空汤匙在空中顿了一顿,商秋麝舀着汤里的菌片和面团默然想了片刻。
“初见时,确是误会了先生。”
虽已神往良久,可终究不曾说过多少话,彼此也并非熟悉,果然被会错了意,曹鞅有些哭笑不得,唯有暗自叹息。
“不,那日是我怕你忌讳。”
温热的菌汤熨帖着肺腑,试图解围,曹鞅偏了头望了望传来笑闹的方向,目光回转,又忍不住,再看她一眼。
“难得营里这般热闹,我耽搁你了。”
“不喜欢酒。”
她在他的目光中轻轻摇了摇头。
从此句中转想到秋麝业余并不急着要走,曹鞅不免有些喜出望外。
“真巧,我不喜欢炙肉。”
曹鞅的嗓子粗糙得与他白净清秀的面孔大相径庭,仿佛也曾被烈火灼烤过一般的着实称不上动听,然而此时那喑哑古怪的声音中却满满的只是孩童般纯粹的欢喜而无一丝怨郁或伤怀,秋麝抬起眼,第一次没有避过那双总是时不时漫不经心般望过来的目光,他的眼是狐狸般阴魅狡黠的形状,可那眼神却同初生幼兽般只透出纯真乐天的融融温软,直拨得人冷了硬了的心肠也不由得生出一份怜惜。余光暼见曹鞅额角有细密的水珠被灯火映得微亮,秋麝方收了空碗的手在袖中捻了一捻。
“还在疼么?”
尚在回味着口中秋麝亲调汤汁的余香,闻言一怔,曹鞅这才发觉自己方才只顾着满心满怀的意乱情迷,已是许久没有察觉到自那些粘连畸形的关节里涌出的酸痛了。
熟悉的钝痛涌进脑海,他冲秋麝摇了摇头,将一双星眸弯作弦月形状。
“已无妨了。”
修整数日终又要拔营启程,方同岳参将检查了俘虏战利的数目,辛若素转回营里,打眼便看见曹鞅抱着他装着笔墨纸砚地图罗盘的木匣,正一摇一摆的往营外辎重的马车群去。
“呦,看来靓汤胜良药,一碗下去,好的忒快。”
闻言抬头望见躬着腰冲自己奸笑着的主帅,曹鞅的嘴角似是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般抽了一抽,终是半推半就的问道:
“商姑娘呢?”
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寒战,若素直起身,只觉得曹鞅这隐隐含羞的样子比往日里坏笑着算计人时还要可怕许多。
“秋麝已收拾好了在马车上,押金器的那辆,”
“哦,那我也……”
“哎哎哎,”
抵不过胸中猫抓似的八卦之心,辛若素伸手搭上曹鞅的肩膀,带着一身银甲叮当作响的蹲了下来。
“你俩现下如何了?”
“辛帅已事必躬亲到营里布衣谋士的私情都要过问了?”
“哎你有没有良心啊?我天天的给你敲边鼓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好嘛,问一句你就要怼我?”
嘴角不由得要上翘似得颤了两颤又硬绷作淡然,曹鞅别别扭扭的低了头。
“她能来看我,已是很好。”
“喜欢人家就大胆的去追啊,这可是你当年教给我的。”
看着他这幅样子,辛若素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跟你不一样!”
曹鞅抬头嚷了一句,又皱着眉偏过头去。
“我是个瘸子。”
“瘸子又怎么了,他李曌还是个瞎子呢!”
那日的情形又被勾起,心中不免又是一阵羞恼气闷,若素气罢了醉酒忘型的自己顺带又气上了李曌,未料气话出口却并未添半点舒畅,心头酸啾啾凉嗖嗖的,倒像是将自己捅了一刀。
“可不还是求之不得,你就别啰嗦啦……”
她蔫了下来,虚了眼神嘟囔道。
炎炎夏日,远在汴京的瞎子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