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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部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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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岁望向南沅身后那扇雕花木门之外,狭长的眸中涟涟光影波动而过。
南沅执着长剑的手更加用上一份力气,她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此刻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刀锋向着皮肤切近一丝。
“与人谈话还是全心全意为好。”南沅低声,“何况,殿下的生死或许还捏在愚妾的手中。”
景岁的目光从南沅身后移回来,落在对面少女隽秀如白花的面容上,含了几分浅淡笑意。
“是了,吾的性命,如今捏在女公子的手中。”景岁如同在安慰一个年幼孩子一般,轻飘飘说道。
这样强者怜悯弱者的口气,落在南沅的耳中,令她有几许不快。她沉声说:“愚妾并无何请求,只是希望殿下能放走一条生路。”
景岁低头,眼眸垂垂看向她:“女公子这句话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适才女公子才说过,吾不会相信女公子与辽皇毫无瓜葛;况且更是言之凿凿,声称吾不会多放一条生路。况且女公子的剑如今搁在吾的脖子上,要吾的一条性命不过是信手拈来,何必又做请求之态?”
一语毕,南沅猛然抬头,直面迎上景岁幽深晦明的目光。
“···”南沅刹那间失言。
景岁便在这个时刻继续插话进去:“的确,吾不相信女公子的清白,纵算女公子清白也罢,不清白也罢,就凭女公子今晚的举动,吾也一样不会轻易放过。自从吾于辽国而出三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实在让人胆战心惊,吾不喜欢冒险,亦厌恶风险,就如同女公子所说,如今自身唯独也只一条性命堪堪值得几个钱。何况···”他微微一笑,眉梢处略扬,“今日在雪地之时,女公子在疑虑吾,吾也同样在疑虑女公子。”
南沅握剑的手不可察觉地轻轻一抖:景岁这是什么意思?当时在雪地前行时,自己那些自认为隐蔽的举动,难道都已经悉数被对方知道了?···难道,心里潜藏了几时的不安与疑虑,竟然早就被对方察觉?那···现在这场局面对于景岁来说,都只是她自大狂妄的一个笑话?
一时间,南沅的心中对于景岁有千万条猜测,可是那些猜测一条条从眼前飘过,她却抓不住只言片语来回答。
这一刻,她不由得对自己愚蠢的举动感到几分可笑,行走衡国三年,在尘世人心中摸爬滚打这样久所积累的经验,放在对方眼底,却是漏洞百出的东西?
景岁的手指依旧夹在剑身之上,顺着剑身缓缓滑动而下,一边说道:“女公子今日既然早就怀疑吾来路不明,何故又要跟随吾一同至此呢?虽然彼时风雪盛大,但往前走不久的话,恐怕还是能够遇上住户人家的。况且今日,吾一早知道女公子对于吾那外氅底下的好奇,也知道女公子一直在为自己的疑虑寻找答案,是以吾在雪地的时候便特意留下踪迹,但愿女公子冰雪聪慧,能够尽早远离此地···但。”他话锋一转,眸中光亮铮然一闪,“女公子不仅不退离吾身,反而在知晓之后依旧跟随吾来到此地。吾几番给女公子露出马脚,女公子视之却如同无视,这叫吾心中怎么不起疑虑?”他的手指从中间夹住剑身,南沅感受到剑身之上徐徐加重的力道,心中沉浮不定,却只目不转睛地望向景岁。
景岁的声音却越来轻柔缓和:“所以那时,吾心中对于女公子仅存二念。”
南沅目光一凛。
“在诸多马脚之中,女公子却依旧没有离开,只会有两个缘由。”他嘴角向两边徐徐牵起,“其一,女公子确实愚蠢,不知吾身份是何;其二,女公子为辽皇的所派拦截之人。”他又继续从容解释道,“女公子在吾进入茶棚之后不久便发觉异样,所以吾话中的‘其一’显然不可能,那么···”他目光一时阴森,“就只剩下吾话中‘其二’了——辽皇的人手。”
一语如同惊雷炸出,南沅脑中有片刻的失神,手中的长剑突然失去一半的重量,一声铁器掉落在地的“当啷”声传来,惊得她肩膀一颤抖,望向前方,手中的剑只剩下了半截剑身。
景岁保持着手指夹断剑身时的姿势,眼眸之中光影重重,几分骄傲几分怜悯地对南沅说道:
“吾厌烦了,不打算再陪女公子玩游戏了。”
南沅望着手中仅存的半段剑身,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在劫难逃。
不知怎么的,南沅的眼前突然便浮现了这四个字,大脑空白一片,耳道之中传来惊心动魄的轰鸣声···素来听闻,西辽男子骁勇英武,在四国之中是最具有魄力的男人们,不想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仅仅用两根手指,就将她手中那一柄长剑夹断成两截,其人之力气,不得不令人害怕。
更何况,眼前这个力大无穷的男人,却是这样一幅清隽的身形,并且又有一颗如此谨小慎微的洞察之心。
南沅觉得自己错算了,傻得彻底!
当时在雪地前行之时,她一心只为自己找到了对方的疏漏而自鸣得意、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却原来,那只是别人试探她的一个举动!给她下的一个隐秘陷阱!而她,还就这么痴傻地往下跳了进去!
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她在心里狠狠唾骂自己地轻狂。可是现在,自己即将身死人手,唾骂自己愚蠢又有何用处!?
她心中波澜起伏,牙根紧紧咬住,仿佛这样做就可以让自己镇定下来。
难道···还没有手刃惠颐,还没有重新踏进沛国宫殿的城门,自己就要因为自己的一点错算而失信对于自己、对于阿蛮的承诺了吗!?不可以!她不甘心!她不能死!
对面的景岁望向这个隐忍之极的少女,浅绯色的嘴唇牵起,而后放平,他抬手,一根一根,扳开南沅紧紧握剑的手指——那一把断剑铮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笑看着对方,好像在等待着对方说什么。
然而,少女的眸中只是一片幽暗。
他好像突然来了兴趣,于是问道:“女公子芳名是何字?”
南沅眸子一抬,警惕地退后一步,低声道:“与景岁殿下并无关系。”
“是兄长身边的新人?”笑着,景岁又问。
“愚妾已经说过,愚妾与辽皇真的并无瓜葛。”南沅定定道,“愚妾与殿下一样,不过身在乱世,多留了一分心罢了。”
景岁嗤笑一声,抬手,冰凉的指腹浅浅擦过南沅的下唇。他轻叹:“真硬的嘴啊。”
“若是早知今朝,愚妾当时绝不会多存那一份心思,是以今日惹祸上身。”南沅目光晦涩阴翳。
“名字。”景岁依旧不咸不淡地吐出两个字。
南沅闭口不答。
景岁有些好笑:“吾杀人的习惯,是弄清楚对方的姓名。女公子只消说出来,吾或许会考虑,下手的时候利落一些,免得佳人多受苦楚。”
“南沅。”南沅唇齿一松,两个字吐出。也是那时候,心上犹如猛然砸下一块巨石,震得她几乎无法喘息、人心俱损。
压抑的空气在二人之间流动。
景岁突然侧头,想到了什么似的一笑,接着说道:“沛国少雨水,江河亦少,南沅江水如同沛国人的性命。”他口中轻念着她的名字。景岁的声音本就偏轻柔,这样一呢喃,更有如情人之间的呼唤。如若不是放在此情此景之上,这样的声音听着都会让人沉醉不已。只可惜,如今两人的身份可不是情人。景岁反复念了几遍,随后道,“沛国人?”
南沅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
沛国的惠温、沛国的明昭帝姬已经死去多年,这样来说,她早就不算是沛国的子民了,可是,她亦非衡国的户籍···她算是谁?
她望向景岁,沉沉道:“无国、无姓,仅双名‘南沅’。”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殿下若是想取愚妾的性命,不妨快些动手,若是等愚妾得以脱身,必然不会让殿下继续平安下去。”
景岁闻言,突然哈哈大笑:“这么说来的话,吾是不能放女公子离开身边了?”他挑眉,“吾可是极为惜命之人。”他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那把短剑,以手轻轻一拂半截剑身上的泥尘,随后,他将那把剑,对准南沅的方向。
景岁的掌心将南沅的眼皮轻轻合上,声音轻柔而怜悯地说:“别看会比较轻松哦。”
南沅的双眼随着景岁的手下滑而徐徐合上,心底一片冰凉,如同窗外世界一般也被覆盖上了一层厚雪。
她问自己:今日···就要命矣此处?
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回想起沛国皇宫往昔温暖的春日。
再过不久的话,宫城里的玉兰就该是满树繁花的盛况了吧。此刻,她身在沛国,却似乎可以闻到空气中遣眷的暗香。
而后一秒,鼻尖突然传来剧烈地血腥味道。
如同三年之前,她在那一间被大火包围的宫室中所问道的味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