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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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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杨秉徽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人世间飘荡这么多年。看着这个国家从大清帝国变成中华民国,再变成中华人民共和国。他更是万万没想到,□□居然被赶去了台湾,连同他的那些至交,同学一并去了海对岸。
九十年,世界每时每刻都在焕发出新的生机,也在变换着模样。杨秉徽带着一种敬畏的心态看着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作为一个已经作古的人,这个世界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极限。而这个极限还在被迫延伸。他从来不敢以古人自居,只能小心翼翼地学习着这些新鲜的东西。
然而这个国家却也经历过剜肉挖骨的痛楚,杨秉徽看到自己的墓碑被红小兵砸掉时其实并没有太多感觉,他气不过的是后代因为他的关系被苛责,被刁难!他杨秉徽的后嗣……你们这些人怎么敢,怎么敢!
然而,杨秉徽除了在一旁看着杨家越渐凋敝,生活越渐困苦,甚至还要被困在地主这个身份里被多方为难,什么也做不了。
不说他只是一缕幽魂,即便他还在世,现在也不过老态龙钟,毫无反抗能力,反倒成了儿孙的拖累。
他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些,为什么!
昭言是个好孩子,只是太过傲慢和刚硬,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只是昭言一辈子都没想改,终究是拖累了成海一生。
成海也是好孩子,在汀山吃了很多苦,忍了下来。只是成海命中有苦未尝尽,发妻病逝,才有续弦。续弦是个本分老实女人,长相不要紧,杨秉徽对她的性格是满意的。续弦生了个小女娃。这个小女娃啊,古灵精怪的,是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成海的小宝贝,也是哥哥姐姐的宝贝蛋。难怪给了道凰这么个厉害又娇贵的名。
道凰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受宠也是应该的。想当初,他也是父亲最小的儿子,父亲只有气急才舍得教训他,其实也不过做做样子。道凰是女娃娃,成海是骂也骂不得,更不舍得打了。只是道凰思想越来越新潮,难免要和成海有冲突。
杨秉徽也早晓得,现在已不是女儿家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年代,即便是他在保定求学时,也能见着不少招摇的女学生。成海年轻时被整怕了,现在只想一切求稳。道凰是新时代潮流冲击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怎么甘心被困在这么个小漩涡里。爸爸的小鸟总要飞走的,只是道凰表现得急迫了些,成海恼怒了,也伤心了。
好在成海是太疼这个小女儿,最后还是会由着她来的。不然怎么听她说不结婚,也不要生孩子,一开始吵了半天,等道凰害怕地说生孩子太痛,男方家还要挑三拣四后,成海便不说话了,一脸戚戚。他也舍不得小女儿遭这个罪的。
道凰长得人畜无害,娇小可爱,性格却乖张极了。杨秉徽晓得这女娃娃眼光定高得不得了,以后估计成海还得操一把心了。
她的喜好也奇奇怪怪,杨秉徽时常见她看些剧情和图画都很奇怪的书籍。
作为一名女性,怎么会喜欢看两名男性在一起暧昧来往?
杨秉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然而在这些年里,这个世界带给他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以至于杨秉徽接受两个男人也是可以在一起的这个观点并不是太困难。
杨秉徽觉得道凰委实像个男生,她有很多男性朋友,也总出门玩耍。回来会玩电脑游戏,说些不符合女孩子身份的脏话。杨秉徽有点庆幸成海还不知道这些事,不然道凰可能就要被控制上网时间了。
她打字很快,噼里啪啦地一通下去就是一大段话。她性格是激烈的,也很容易受外界影响。
杨秉徽没想到成海会和道凰提及他的事,那只是个普通的夜晚,父女俩在看那些连他都看不下去的电视剧,原本杨秉徽是很喜欢看电视剧的,他年轻时也喜欢看戏。
不知怎么就说起了那些往事。
道凰在嗑瓜子,没看电视机屏幕,她在和手机上的朋友聊天。只留一点心思听成海说话。
道凰有些埋怨地说出,怎么不为后代想想,他要是当了大官,袍泽后代欸。
杨秉徽完全愣住了,他就站在道凰身边,一张老脸红透,无地自容。仿佛伤口被狠狠揭开疤,将一直未曾愈合的伤口赤|裸|裸暴露出来。
是啊,他在粤军当得好好的旅长,为什么说离仕就离仕。他只是对□□有点意见,不是水火不容,并非不能忍耐。但他还是极为任性地抛官弃职回了老家,任凭顾祝同怎么劝解都没用。顾祝同可是他的好兄弟,铁哥们,为什么他当初对他的劝说视若无睹?
他只是想争那么一口气……
换来的却是子孙后代的艰辛困苦,碌碌平庸。
他哽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杨秉徽只觉道凰此刻望向他的眼神都是怨恨的。
道凰的视线却穿过他的身体,落在一块瓷砖上。她看不见他,是的,就算他从小看着她长大,她也从没看见过他一次。
成海催道凰去睡觉,道凰把面前这盘瓜子磕完了才走,她去刷牙,刷完才睡。原本略有怨念的表情在刷牙的那几分钟便消散得差不多。
她有睡前玩手机的习惯,成海训了多次无果只能听之任之。道凰又在和她的朋友们聊天,手指飞快在手机键盘上点着,最后小有得意地喃喃说,那是,我太太要是活到那年纪,民国四美男还指不定是谁呢。
杨秉徽无奈摇摇头,飘出去,站在客厅中央。现在已是深夜,成海和妻子也睡下,客厅只剩路灯幽光。杨秉徽出神地望着茶几边上那个红色垃圾桶,一层瓜子壳盖在上头。杨秉徽怔愣着,仿佛成海依旧坐在那边的藤椅上,看道凰一边嗑瓜子一边咋咋呼呼说话。
杨秉徽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心里又酸又痛,仿佛拧了一把柠檬水,还淋了辣油。
他疲倦得支撑不住,只能倒在地板上,路灯的光在他瞳孔中逐渐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