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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   柒

      高考完填报志愿时我跟我爸有了很大的分歧,我想去学建筑,他不让,硬是要我去学医。最后因为全家都站在我爸那边,我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给坑蒙进了医学院。其实最大的原因还是舅妈在市医院当主任,等我毕业就不用愁找工作,直接进我舅妈的医院。这样一来不仅解决了我的未来问题,还能满足他自己的医生梦。没错,我爸当年在那个疯狂十年结束后的恢复高考里考上了省里一个挺不错的医学院,但那时候他不知道考上了,因为他的录取通知书被扣在了宜南教委哪个办公室。后来他还是听别人说,才知道的。

      杨家是宜南地主,但早几十年前不用批|斗都已经成了赤贫。我不知道我家是怎么没落下来的,只知道我生下来时家里就很一般。不过因为没体验过地主的日子,所以家道中落这种感觉几乎没有。

      说回我爸的录取通知书,没错,就是他的录取通知书被扣了,所以他就算考上了也没给读。再往深究,干什么就单单这么对付我爸,可能因为我家是地主,我爸读高中那会儿还因为这理由不让他读,是他自己一边给家里干活一边去高中旁听的。其实也不全是这样,到了那会儿,大家都穷得揭不开锅,还什么地主不地主,地主家也没余粮了。我爸他是顶聪明的人,读书特别棒。那会儿宜南就算开了高考,能考出去的也没几个,我爸就是那几个人之一。我爸那录取通知书会被扣,是因为我爷爷得罪了人,那人就来折腾我爸呗。不过那时候我爷爷已经两腿一蹬不知是上天还是下地去了。没法考证。但我爸言之凿凿。他说是我爷爷在县城教书那会儿得罪的人,那人去了教委也记恨着。我爷爷一辈子都傲来傲去的,那时候杨家还有点小钱,爷爷长得也好看,杨家在宜南有地位,他就养得这么个德行。结果报应到儿子身上来了。

      我爸老说,要是当年去上了那个学,我们家是绝对不至于这样的。

      我爸年轻时候吃了不知道多少苦,他是家里长子,什么都得他扛,奶奶不喜欢他,他是和太太在距离宜南县城两里路外的汀山住,牛生也在汀山住,不过他和我爸住的不是一个屋子。按辈分,我爸得叫牛生叔叔,但按规矩,牛生却得喊我爸少爷。牛生一直都在汀山伺候女太太。太在宜南方言里就是祖的意思,但因为没区分个男女,所以我爸每次跟我讲太太的事时都要说这个是男太太,那个是女太太,真是麻烦。我家男太太来头可大,就是英年早逝,死的时候还没我爸现在岁数的一半大。女太太和爷爷成了遗孀当然惨啦。可能那时候杨家就已经走下坡路了。不过那时候年年打仗,年轻人要不去外头投机,要不死在战场上,地没人种,大家都吃不饱饭。就算是地主家也苦得要命。

      我爸确实生不逢时,能读书时,全国都在搞那啥啥运动,大家都不读书,自然没得读,等恢复上学他又因为政治身份老被刁难。作为家里的长子,不得自己母亲喜欢就算了,一个个弟弟妹妹也不是好对付的。好在他年轻时确实能吃苦,每天背两百斤豆子下汀山去买,居然也干了很多年。他和女太太,也就是他奶奶在汀山住其实也蛮好的,我奶奶不待见他,他也不想回去挨骂。经常就是把地里长出来的菜送过去就回汀山。只是女太太毕竟年纪大了,在我爸十多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女太太死后,不知怎么的,没过多久,汀山便下了场暴雨,他们住的屋子全塌了,我爸只好回宜南县城和我奶奶住,那几年才叫压抑。我姐每次拉着我一起强行回忆过去时,想到这段时间都得骂上几句。说奶奶怎么怎么偏心,怎么怎么虐待他们。我爸很少说我奶奶什么,只是说她出身好,所以讲究,作风就比较厉害。爷爷死得早,她一个女人当家很不容易。但我听他的语气,其实也是有怨气的。他后来医学院没上成,又考了大专,辗转做了老师,生活才终于好了点。不过刚好没多久,我就出世了,一出世就折腾他到现在。

      我家男太太和我爷爷都是性格横上天的那种人,但我爸就不是。我爸年轻时候长得也很不错,很白净,瘦高瘦高的,身上全是干农活练出来的肌肉,但他是老师,就有点书生气,我猜我爸当年肯定也挺招女人,只是特低调,什么都是埋头干。苦这东西,吃就吃了,反正还年轻。因为生了我,在职场上也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什么小人把他超生的事说出去。那时他已经是一个小学的校长,天天下了班就骑三里路自行车到幼儿园接我回家。我哥那会儿读初中,贪玩差点把舌头给夹断,好一段时间都没法说话。家里女人都出门打工了,我爸一个人把我拉拔到上小学。因为没人愿意帮衬着他照顾我,家里那些叔叔婶婶都等着看我爸笑话。我家越倒霉他们越开心。我爸虽然时常出去吃饭,但都是和要好的朋友。在不熟的人面前,他嘴巴紧得很。

      要说超生这东西,我就不懂了。反正我每次出门都跟别人说我是独生子女。因为我跟我哥我姐不是一个妈妈生的啊,这算什么超生。我哥我姐出生的时候可没搞什么计划生育。别说计划生育了,国家还各种提倡生孩子呢。

      我爸很怵这种事,他被人整太多了,十分清楚被拿住把柄的下场。他还有一家人要养活,绝对不能丢了工作。

      我不知道他那会儿究竟顶着多大的压力,只晓得他那些校长朋友一个个都油光满面,啤酒肚鼓鼓,皮带都勒不住。只有他还很瘦,没那种富贵肚。

      我爸很疼我,基本上我是没吃过什么苦的。我出生那年,奶奶已经去世好几年,万幸没接受过她的教育。据说和我奶奶一起上桌,吃饭喝汤不能有声音,不能大声聊天,夹菜筷子不能越盘,也就是说只能夹面前的这两盘菜,彻彻底底的老贵族做派。但不管是我叔叔婶婶还是我姐都说我长得很像奶奶,我表示很无语。我姐我哥跟着我爸吃过苦,所以很听我爸的话,我就不一样了,家里娇惯起来的,脾气大得很。听我姐说我五六岁的时候和家人逛街,要是不顺我意我是会一个人往回走的。我对那时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但我相信自己绝对是做得出这种事的小孩。

      基本上我也没跟我爸吵过架,不是我不敢,而是我爸太顺我,没什么好吵的。唯独读大学那事搞得很不愉快。

      卫计委搞规培那年暑假我回家就跟我爸吵了一架,后来总会从各种由头牵引到这事上面,然后吵起来。我爸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我爸,场面十分难看。后来我学乖了,再不跟我爸说这事。也不提学校,工作这些。

      不过我还是经常和我爸一起看电视,我妈的品味实在和我相去甚远。我宁愿和我爸一切嗑瓜子看央视新闻频道,然后用领导人都比我蠢的口吻高谈阔论。我性格有些地方还是比较像男孩子,不服输,好强,也很野,颇自以为是。要知道这种人不是成了五毛就是美分,好在我正徘徊在五毛和美分的边缘,所以可以同时鄙视两边人员。

      我高中历史是很好的,要不是政治太烂,我就去学文科了。结果去了理科发现我物理更烂!悔不当初,我曾经还梦想去读国际关系学院呢。结果遭到我妈的冷嘲热讽,让你洗个碗都满脸不情愿,到那种地方去工作,你得罪谁了都不晓得。当时我觉得我妈就是胡诌,这和洗碗有什么关系。后来我才知道,我妈是说我太不会掩饰情绪,在水深的机构是绝对混不开的。我就适合那种人际交往简单的清汤寡水单位。

      然而,医院可不是什么人际交往简单的单位啊!

      说歪了,我和我爸一起看电视。他喜欢看抗战神剧。其实也不是说他喜欢看,只是现在的电视台不是综艺就是这种审查一路绿灯的电视剧,广电总局也没那闲工夫评判这电视剧到底是脑残八级还是脑残十级。我有时候和我爸一起看,其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玩手机游戏,要么和朋友聊□□。因为我那一大家子都在用微信,我基本和朋友圈说再见了。

      我爸看电视剧有个特点就是特起劲,特入戏。每次碰到脑残情节都气得要死,主角掉智商害人了也气得要死,总之就气得要死。我每次见他脸红脖子粗都在边上说风凉话,这么气还看他干嘛,换台啊,看新闻。

      我爸不换,继续看。我就懒得理他了。

      有一次看着看着那些民国剧,我们偶然聊起家族。我们家是那种会用祠堂供奉族谱的大氏族,族谱编修得很是那么一回事儿。我拿出来看过,名字在很后很后面,和我老姐老哥排一起。因为我爸是长房长子,所以虽然我年纪小,但是在同辈里,名字也很靠前。最重要,也是我最喜欢拿出来在同学面前得瑟装逼的是,我们家所有人都有表字,据说是按辈分排的。由于这个表字用词太霸气中二,我就不说了。总之这事让我得瑟了很久。

      要聊以前我爸就滔滔不绝了,主要是他没喝醉酒。我爸没喝醉就是非常有风度的睿智男人,一喝醉酒,鬼都不想搭理他。是这样,我爸在没有喝醉的前提下滔滔不绝了。他在讲故事,讲我太太的故事。是我家男太太。

      要说我男太太那是顶神秘,就那种江湖中流传着他的传说的那种人。

      像我们这种一代比一代没落的大家族就是喜欢回忆往昔辉煌时代,我家男太太自然也属于那辉煌时代一颗耀眼的星,只可惜是颗流星。

      我嗑着瓜子听我爸讲故事,说男太太多吊炸天,在保定军校读书,去粤军做旅长,和顾祝同是铁哥们,和蒋中正是师兄弟。

      我还是第一次听我爸说这事,惊得我瓜子差点掉下来。你们要理解作为十足平民小老百姓的人在听到自家往上数三代居然有这么大官的惊诧。

      我说,太太这么牛逼?那怎么没捞个将军当当!

      我爸说,你太太就是那种拽脾气,他和蒋不合,就不跟他一起干回家来了。

      我忿忿地从鼻子里喷气,结果三十多岁就死了嘛。真是的,也不替我们想想,他要是能当大官,袍泽后代欸!不过真这样,我们家可能就要在台湾了欸。

      我当时的语气一定非常恨铁不成钢。

      随后我又问,你怎么知道的?那时爷爷都还是小孩子吧。

      我爸说,你女太太跟我说的。还说你男太太死后没几年,□□来给他扫墓。

      我这下又给惊到了,哇靠,不是吧。不是说关系不好吗,就老蒋那性格,不搞死太太都好了,还来扫墓?!

      然后我爸说了,你男太太年轻时候长得很标致。

      宜南话里标致这个词基本不用在男人身上,我差点被自己口水给呛着,这句话太他妈富有联想感了!

      因为我男太太长得好看所以在两个人拍桌子闹掰了之后蒋中正还特地来宜南这穷乡僻壤扫墓,这是一种怎样的逻辑啊!

      不过我知道我爸绝对不是这种意思,但不妨碍我往这方面yy。

      我越听越入戏,瓜子都磕得慢了。这可是直系祖宗,不是别家的风云人物!

      我说,下次清明我也要去扫墓,我要摸摸蒋公摸过的碑。

      我爸看了我一眼说,想什么,他的碑69年就倒了,现在的是新立的。

      我张大嘴巴,什么啊,不是吧。然后联想到年份,只能自认太太倒霉。

      后来我爸讲到宗祠,讲到家里的地主身份,说其实整个汀山都是我们家的,只是汀山什么都没有,除了树还是树,根本赚不了几个钱。现在也不再是我们家的了。

      我听了只觉得十分惋惜,有种错过了当官N代的惊天遗憾。

      自我安慰地想,以我男太太那性格,那智商,就算神奇地正确站队,也逃不过后来的折腾。但我又想,那怎么也把家族带出了宜南,说不定就成北京人或者哪个省的人了。

      索性我也就这么想想,没往心里去。

      我爸催我去睡觉,我很快把没当成官N代,太|子党的灰色心情给抛弃,转头去YY自家老祖宗。老实说我也没那么心安理得,总有种要把太太从棺材里气活的感觉。

      我没见过太太的遗像,我家宗祠只摆牌位不摆遗像,我连爷爷奶奶长什么样都不晓得,更别说是远古的太太。

      我躺床上,边想男太太究竟是什么模样,蒋中正眼光可毒辣着呢,男太绝对是个独一无二的美人,哦不,帅哥。飞扬跋扈,脾气不好,这属性还是很言情的。

      我脑海里逐渐出现一个模糊的形象,是穿灰色高级军官装束,腰带勒出精瘦细腰,皮靴裹住修长小腿的高挑男人。他没有带军帽,帽子捏在手上,头发桀骜不驯地立着,非常嚣张。眉毛也神采飞扬地扬着,映衬着眸子越发光彩精神。

      具体的五官却是不清楚了。

      只是我却有个很清晰的感觉。

      那确实是个标致又热烈,让人忍不住全神贯注去凝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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