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严母·慈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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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寂。
风过，梅瓣上积的细雪落下，撞在那“坤瑞宫”的匾额上，唏唏唆唆，碎了一地。
皇后立定，五步之外，是嘉乾。
相对两无言。
“母后，我……”皇后目光灼灼。期待？痛惜？责备？兼而有之？——无从得知。惟知嘉乾汗湿重衣，左脚踩了右脚，右脚又踩了左脚，双膝终是齐齐落了下去，“我去向父皇……求左丞李重之女……”
“你！”独孤氏登时面色通红，“你……你你你……鼠目寸光！燕雀之志！以孟尝之贤，鸡鸣狗盗尚且为人苟病，你……”一时气结，眼角竟禁不住渗出泪来。
嘉乾深悔失言，忙向前膝行两步，抱了皇后的腿道：“母后息怒，孩儿知错了，孩儿……”
独孤氏沉着脸，一伸手，房顶飞下两片薄瓦，不偏不倚，落在阶前雪地里。
“跪。”
嘉乾一颤，松了手，抿着唇立起身，行至阶下，直直跪下，只听“喀啦”两声，膝下白雪上，便印出浅浅的血痕来。
独孤氏仿若没瞧见他一般，兀自死咬牙根，喘了好一会方平下气来，大声唤道：“桑柔！”
桑柔听唤，疾步上前，望也不望嘉乾一眼，只向皇后道：“娘娘。”
“前儿个，那玉兰粉儿，可是用完了？”依制，内廷侍人不得出宫，为皇后及四夫人置妆者例外。
“约摸……是。”桑柔忙答道。
“要月霜楼的。”独孤氏说着，手中便多了一锭银。
“奴婢这便去。”桑柔接下，磕了个头，急急去了。
独孤氏望着她走远，方向廊外道：“兰沁，梅韵。”
不多时，出来两个宫人，年幼的那个，见嘉乾跪在雪地里，地上一滩血，不由一惊，多看了一眼，独孤氏的眉便皱了起来。年长的忙偷偷拉她的衣角，两人一齐向独孤氏面前跪了。
“梅韵，”独孤氏展了眉问道，“你可是瞧见了什么？”
“……奴……奴……奴婢啥也没……没瞧见。”那年幼宫人听问，知是自己犯了忌讳，忙俯下身去，以头点地。
“眼儿偌大，却啥也瞧不见，还长着干嘛？”皇后柳眉倒竖，怒道。
梅韵伏在地上，只是打抖。
皇后向前两步，立定在她跟前：“抬起脸来。”
“奴……奴婢……不，不敢……”
“抬起脸来！”
梅韵哆哆索索地仰起头，巴掌大的小脸儿上，一对杏目早擒满了泪。虽不是倾国绝色，却也颇有可观处。
“多大年纪了？可有菜户？”
宫内女侍难耐寂寞，往往与太监两两结为对食，互相照应，称“菜户”，本朝开国二位主君皆对此拘束不严，因而此风大盛，然若考宫制，则确是明令禁止的。
问者悠然，听着心惊。
兰沁跪在一边，急着想去扯梅韵的衣角，独孤氏瞧得真切，轻笑一声，唬得兰沁一抖，摊伏在地。
梅韵呆了一呆，忽而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打着颤道：“奴婢……奴婢十……十七……没……没……没有……”
“出落得倒水灵——做我儿的侍妾，你可乐意？”
语中自含威严，虽是问话，却令人难以推托。
“奴……”梅韵垂下头去，偷眼瞟嘉乾，见他在雪地里跪得笔直，膝下已是一滩血红，“奴……”
哽了一阵，竟说不吐不出个整句来。
“算了，”独孤氏失笑，自摇摇头，“是哀家糊涂了……”
“我愿意！”梅韵猛地抬起头，匍前一步，忽觉失言，忙低下头去，悄声道，“奴婢……愿意，请娘娘成全！”
独孤氏退后小半步，上下玩味地打量着梅韵，半晌，唇角勾起一抹笑，柔声道：“既如此，今儿个，你就挪到那边暖阁子里吧。”
梅韵喜出望外，笑逐颜开，扣首谢恩。一边兰沁的脸色早变了，待要说什么，皇后已然伸出手来：“起来吧，哀家也乏了。”
两人正待立起身来，独孤氏却向梅韵道：“跪着。”
梅韵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如今你的主子是他，”独孤氏指嘉乾道，“他尚在那里跪着，你怎么的就起来了？”
梅韵听得真切，忙又跪下，不敢多出一言。
独孤氏搭着兰沁，转身入屋去。
这边嘉乾已跪了半盏茶功夫，那边崔妃方落了轿。
崔妃所居的永宁宫距太后那慈祐宫本就稍远，她又不愿和人相争，那墨昭容硬要抢在她前头，她也不恼，只让到一边，等争先的拥挤着去了，方施施然上了轿。
“母妃。”嘉贤候在宫门前，见崔妃落了轿，忙亲上前搀扶。
“贤儿……”崔妃攥了嘉贤的手，摩挲着，从头到脚细瞧了一回，竟自落下泪来。
嘉贤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含糊劝道：“母妃，天冷，进去坐了再说罢。”
崔妃并不答话，只任他搀着，进了内室。
方坐定，嘉贤便忙在她身前跪道：“孩儿不孝，请母妃责罚——切莫积在心中，闷坏了身子……”
“傻孩子，”崔氏连忙把他搂到怀里，“哪是你的不是，就这么呆呆地认下来，若真有人栽赃，可怎么好……”
边说着，边又落下泪来。
嘉贤一脸惶恐，忙接了身边宫人的帕子，帮她拭泪，柔声道：“母妃但有伤心事，且说出来，孩儿虽无能，多少可以排解排解……”
崔妃抬了抬手，对左右道：“你们且下去歇息吧。”
宫人们应声下去了，崔妃方道：“贤儿……你父皇，指了姬家的大小姐给你……”
“啊？”嘉贤猛地抬头，“这……孩儿……”一时千般疑惑，却一句也说不出。
“娘今儿上太后那里，说的，就是这个事儿，太后还要亲自给你挑日子呢。”崔妃擒着泪，嘴角却漾出笑意来，一面抚着嘉贤的发，一面叨念着，“这门亲事，是极好的。姬家是开国七府之一，现当家的，又是你父皇的伴读，自小玩大的，在你父皇面前，算顶说得上话的，又握着秘卫令牌，横竖……”低头看嘉贤，却见他苦着脸，只是绞着手指不说话，眉间一蹙，改口道，“……若你并无此意，为娘便与你父皇……”
“不，母妃，”嘉贤忙拦道，“孩儿不……孩儿只是……只是……”
“只是？”崔妃轻抚嘉贤的脸，“只是如何？——若有隐情，定不要隐瞒，虽说这……哎……然则，这终身大事，为娘定要……”
“母妃，”嘉贤定定神道，“孩儿只是……若成了家，便要在宫外自立府第，不能与母亲朝昔相聚……”
“可不是，”崔妃一听这话，泪珠子便像断了线似的扑嗍嗍落下来，“我回来时，想了一路，禁不住，这泪就落了一路……”说着，自拿袖口擦了，捧起嘉贤的脸，细细瞧着，“想你那时，才这么点儿大，如今，已将成家立业了，哎……日子真快……”
“母妃，”嘉贤握了崔妃的手道，“若是您愿意，便去向父皇说一声，让我仍旧住在宫里……”
“不可，”崔妃边将他的碎发掖了掖，“成大事者，不可随喜好行事。”
“……是。”
崔妃将嘉贤拉到身边坐了，执了他的手道：“你这一向跟在娘身边，一时少了娘照管，自己须知道多看顾着些，天冷了要加衣裳，手炉的炭，若是宫人忘了，也要提点着；天热要散暑……”
嘉贤一一答应。
“你这孩子，一向忠厚老实，”崔妃又道，“对下人也是，从不严加管教责罚——若是在这住一日，便自有娘看着，这回搬了出去，可多长个心眼儿，该赏的，该罚的，可都分明些——否则，白让那刁仆欺负不说，跟着你的好人也受委屈。”
嘉贤点头称是。
“更要紧的，眼下，你又被撂了在这风口浪尖上，若走错一步，说错一句，可是上千条人命，凡事，可千万仔细……”
“是，孩儿知道。”
“再有就是……”崔妃低下头去，犹豫一会，抬起头来，“你可要一心一意，不可学你父……咳……不可朝三暮四——你虽是皇子，姬家小姐却也是大户人家，自小娇生惯养，别让人跟着你白受了委屈才是。”
“是……”嘉贤略顿一顿，终是点头答应。
“娘也知是委屈了你。”崔妃见他面露难色，便接道，“满朝文武，但凡家中略殷实些，哪个不是眷着三两个姬妾的……只是……”
“母妃，”嘉贤止住她，“母妃不必多虑，孩儿自小熟读圣人之书，多蒙母妃与先生教训，断不肯……做那负心薄悻之人的。”
“如此便好，”崔妃温婉一笑，复把嘉贤环进怀里，“儿啊儿啊……打你出生起，娘便盼着你大……如今，却巴不得你没长大……哎……”
嘉贤依在崔妃怀里，静静地听着，手，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攒住腰上系着的那块玉佩。
华朝皇家的表记，每个皇子出生便有一块，日常随身戴着。
嘉贤知道，手中这块，却并不是自己的。
——怎么能忘呢？
那个冬日，有只被汗沁的冰凉的小手，偷偷解开自己栓玉的绳，哆嗦着，换上另一块。
怎么，能忘呢？
那时，自己趴在书桌上，眯着眼儿装睡，偷着缝望那小手的主人，看他拧着眉抿着嘴，小脸晕得通红。
怎么……能忘呢？
那玉落在自己衣摆上，玉上残留的体温，仿佛透过厚重的衣料，一烧，便烧进了自己心里……
怎么能……忘呢？
那孩子别过脸去，装做什么也不曾发生——却不知怎么的，就追打起来，跟在自己身后，跑得扑搭扑搭响，学着苏杭软语，一声声的，把“二哥哥”唤作“爱哥哥”……
怎么……能……忘呢……
“傻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却怎么……也哭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严母·慈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