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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伍、

      天宁府
      纪敏手里的针,扎入烂肉和以棉絮填充的人形布偶,再牵起缝线从棉絮中抽出,把薄薄一层的人皮,密缝于权充躯体的布偶。
      他缝的,是一颗颈部只剩残缺表皮的头颅──列辰的头颅。
      夷东之战,残躯尸块迭出一垄又一垄的小丘,奉命垫后的列丹郡在察觉敌方突袭之意奔赴救援时,已经迟了。
      大片的野地上没有哀嚎、没有哭音,只有脚边逐渐凝结的鲜血,与毫无生气的死寂。
      列丹郡如何找到老将军的头颅,列家上下没人敢问,因为爽朗豪迈的列丹郡从那场惨绝的战争回来后,只不断重复着一句──
      『对不起……其它的找不到……找不到……呜啊……』
      沉痛的嘶吼、带了血丝的泪、搥打脑袋的自残行径……
      救不了父亲的痛、带不回全尸的痛……
      疯狂地在一垄又一垄的尸块堆里翻找,除了包覆熟悉容颜的头颅,他辨不出哪个肉块属于父亲?分不清破出胸腹的内脏哪块又不属于父亲?
      纪敏手中的针,稳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稳稳地,替老将军的头颅,缝上完整的躯体。
      一针一针,绵绵密密地缝。
      原本缝残躯的活儿老夫人坚持自己亲手来做,可纪敏不忍,不忍一个已禁不起再多哀痛的妇人,承受这一针一线穿透腐烂人肉,亦穿透自己心头的悲痛。
      本以为,自己会哭得糊了眼抖了手,做不好这严肃的入殓手续,却在第一针下去后,彷佛看见那慈祥的老者轻握他的手,对他说──
      『孩子别难过,慢慢来。』
      缝至最后一针,针尖穿过白线收了个结,纪敏拿起剪子贴着线结截断多余白线,侧头对着跪坐背后的列丹毓道:「可以了。」
      丧祭之礼须由长子完成,包括替亡故之人洗体更衣。
      丹齐丹扬看着大哥沾湿白巾擦拭头颅上的血块沙土,看着大哥扶起父亲轻得让人垂泪的身体,换上他生前最喜欢的一套衣裳。
      衣裳盖上「身躯」,完美得叫人看不出衣衫下只有棉絮,没有肉身。
      男儿泪,从眼角流淌……
      列辰脸上的表情,祥和得不像个被侍奉一生的君王舍弃、不像曾面对一场惨绝战役,却像早知终将面对这般场景,坦然而洒脱走向死亡的人。
      坦然的人,走得洒脱;被留下的,却痛得裂心彻扉。
      「爹……」
      「父亲……」
      「老爷……」
      声声呼唤,唤不回忠义英烈的将军,只有悲鸣,回荡在设了灵位的屋子。
      棺柩上没有精美雕饰、没有珠宝镶嵌,却是老百姓们抹着泪连夜上山寻得的上等柳木、却是感念老将军一生为国为民却枉命沙场,自动召来棺材店十多名老师傅连夜开工,耗费九日九夜斧凿未歇打造出来。
      天宁府外,一朵朵白绢扎成的丧花,没有人知道这一朵出自谁手?那一朵又是何人送来?
      只知道每当天亮开启天宁府的大门,门外石阶上便铺满一朵又一朵百姓们亲手扎出的白绢花,宛如雪片层层迭迭,静静地被扎花的人放在天宁府外的台阶。
      天宁府上下人人身披麻衣,哀戚如浓雾飘散在天宁府的里里外外,欢乐的笑声消失,只留下止不住断不了的哭音与啜泣。
      出殡那日,绢花漫天黄纸狂舞,招魂引路的白幡在空中翩飞,列丹毓手捧牌位走在棺椁前方,陪着父亲,走完最后一程……
      夜里,听着长风娓娓转述,不能送父亲最后一程的列丹弓,听着长风说话的声音,舞了整晚的剑。没有流泪、没有表情,只是疯了似地舞了整晚的剑。
      舞到天明、舞到力竭、舞到失去意识倒在少有人迹的山坡……
      长风颊上的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一道道泪痕错综,即使列丹弓已晕厥倒地,长风转述的话,仍没停歇。
      一个在世间已然「死去」的列丹弓,无法在世人面前现身。现在的他,是秦弓,是个与列家毫无干系的小兵、是个不能替父亲持幡送别的不孝子……
      只能用父亲传授他的剑,听着长风的转述,用他唯一能用的的方法,为他深爱的父亲……送终……
      长风的话,依旧持续。
      力竭倒地的人,强忍凝于眼角的泪,终究还是落了下……

      「丹弓,多吃点。」
      楚云溪手中的筷子,在列丹弓的碗里添了块肉,响应他的,只有情人毫无表情的一句。
      「多谢。」
      凝重的气氛,从列辰下葬那天起,便胶着在楚云溪与列丹弓之间。
      列辰死于君王之手,这件事连三岁小儿都懂。他是君王的儿子、是逼死情人父亲的凶手之子,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夷东战败,大殿之内久未上朝的帝王下令抹去列家兵权却准了厚葬列辰的上奏。直到圣令下达后,始终不明白为何打这场注定败仗的人这才醒悟,原来帝王从一开始打的就是卸除列家兵权的打算。
      区区几万大军的命换回军权在握,对于龙椅上的那人而言十分合算,一来名正言顺,战败罢权法理皆合,至于是否刻薄人情,从来就不是掌权者在乎的。
      上一次列家么子解危三关,列家人被迫闲散于朝,但闲散只是表象,兵权仍旧为列辰掌握。
      列家英杰辈出对于帝王而言,是喜事,也是恶事。能有这些将才守卫疆土,喜;可当这些将才全是同个姓氏时,喜事便成了恶事。
      列家一门父子兄弟和睦情深难以离间,以夷制夷、以将制将这法子使不上力。而兵权集中在列家手中,又无对立可相制衡的势力,对于楚吕这种以野心为粮猜忌为食,一步步踏上宝座的男人来说,又岂止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爹……」
      泪水潸然而下,脑海浮现的尽是发兵前与父亲最后的谈话。
      父亲,这就是您选择的「道」吗?
      您可曾后悔?后悔追随楚吕这种舍弃了您、舍弃了良将贤臣、就连天下百姓也无视的君主吗?
      列丹弓脸上的泪,看得楚云溪揪痛了心,本欲触碰那张憔悴容颜的指尖硬生生停在半空,颤声开口:「丹弓……你……恨我吗?」
      「不恨。」
      两人的对话,再次中断。
      楚云溪放在腿上的手狠狠抓着自己的肉,彷佛痛楚能打破两人的沉默,让他挽回从前的列丹弓。却再一次失望、再一次看着情人抹去所有情感,毫无表情的面容而心痛。
      如果列丹弓对他咆哮说恨他,或许心口上的痛还能轻些,至少能让列丹弓发泄丧父之痛,不像现在这般将自己逼入自责的牢笼,用悔恨自残地抽打自己的灵魂。
      楚云溪发狂扫去桌上菜肴,夺走列丹弓手里的碗筷,用劲扳起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怒吼:「看我!列丹弓你给我好好看着。」
      被强逼抬头的力量扭疼了脖子,微微的痛楚让列丹弓皱起眉心,涣散的瞳仁渐渐凝聚在楚云溪的面庞。
      「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为什么?因为我让老将军丧命、因为我让你不能替父亲送终……你该恨我的,丹弓我不想看你变成这个样子,我宁可你恨我,用恨意支撑你活下去。再这样下去,我真怕哪天会失去你……我……真得好怕……」
      「不,我不恨你,我恨的──是楚吕!」
      一字一字,像要咬断牙根似地重;一字一字,透着足以炸裂胸膛的恨。
      「丹弓……」
      从未见过列丹弓有过这般剧烈的恨意,一瞬间楚云溪竟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
      列丹弓眸中透射出来的恨明显告诉楚云溪,他对君王的恨,已超过他能保持沉默的底限。他恨的,不光是父亲的的死,还包括了这许多年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老百姓的痛与苦,他恨造成这一切苦痛的君王。
      急促的气息牵动胸口激烈起伏着,列丹弓踢开座椅重跪于地,炯炯目光如火焰般喷向楚云溪。
      「楚云溪我求你,我求你反吧!是我逼你反的,君王的人头由我来取,将来你若后悔了,大可将弒君罪状加在我身上,要环首要腰斩都随便你,列丹弓这条命是你的,你爱拿便拿用不着跟我客气。但我希望你给我十年,我要平乱、要讨夷东血债,就当我跟你借十年的命,时候到了任你处置。」
      杀一人,救千万人,是对?是错?
      是罪?不是罪?
      这道题,问得沉。
      沉得叫千百年来圣人智者,也难答。
      楚云溪闭上眼,做出了他本以为自己还无法做出的抉择──
      「我又哪能舍得,由你一人承受?」
      托着列丹弓的肘弯将人扶起,以上位者的语气,下令:「传话下去,从今天起楚云溪重现人世,废昏君,斩佞臣,正朝纲。」
      光彩褪尽的瞳眸瞬间抖擞了精神,列丹弓打直腰杆,抱拳大声应喝:「微臣遵命!」

      两镇间来往通行的小道上,一直以来都有一个茶摊子,让过往的商旅苦力们有个地方坐下来喝口茶歇歇腿。刻下恰有几个驾车送货的大汉,正围着张桌子议论最近听到的传闻。
      「喂,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据说呼延王发重兵南下,欲一举夺回伊召十八郡。」
      「这个早听说了,不过还有另一个传闻,你们听过没?」
      「是什么你快说呀!」
      说话的人顿了顿口,小心翼翼向四周张望,声音压得低到不能再低,他说:「就是以前的太子爷其实没有死,正在各地备兵买粮,准备替咱们老百姓除去……暴君。」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末二字甚至连声音也没有,只敢以嘴型描绘。
      「怎么可能?那个太子爷不是被赐死了吗?这话亏哥儿你信。」
      「所以我不是说了,是传闻吗?不过……」
      「不过什么?」
      那人的手从袖内偷偷夹出张纸,摊开给旁边几人瞧瞧。「不过这玩意,已经开始在各地流传,上面有个红通通的大印,像极了平常官爷们张贴的官府告示上的那种印。」
      「这大印究竟刻什么啊?」几个不识字的,好奇地指着大印问。
      「我找人问过了,说这是天子大印,也就是皇帝发布命令时才用的国印。」
      「那纸上写得又是啥啊?」
      「这九个字写的是──废昏君,斩佞臣,正朝纲。」
      「……」
      九个字,把这些人吓得说不出话,也不知那开起话头的老哥什么时候离开茶摊,等到所有人都回神后只看见旁边桌上用茶壶压着一迭纸,一张张纸上全写着一模一样的九个字,末端全印了个红泥大印,纸上的印……还是湿的……
      谣言,从这不起眼的小茶摊迅速传开。
      等到龙椅上的君王知道这个传闻时,谣言早已渗入各地,催动老百姓心底长久来的渴求。
      查不出谣言从何而起,年近六旬的君王怒斥大臣无能,却在自己的咆哮声中瘫倒龙椅之上,半边身体麻痹得无法行动言语。
      楚勤暂代朝政,面对再一次结兵南下的呼延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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