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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   肆、

      征讨夷东的大军,发了。
      出征的仪式办得冷淡,宫里甚至连照惯例会派来的使臣也没有,仅来了个太监发话,说些祝贺得胜的嘉勉之词。
      列辰临去前传了褚溪帐内密谈,究竟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一个时辰后,列辰抖擞走出大帐,带着不足的军粮发兵出征。
      未被准许同去的将士,不少人怀着弱如荧光的期待──期待威震沙场的老将军,会如他过往赫赫战功,再一次从不可能中缔造传奇。
      「爹,四十日了……」列丹郡骑在马上,语气沮丧。
      列辰颔首,没有任何表示,如同这四十天来听到儿子报数日子时,不变的反应。
      「爹!」
      「军心不可动。」
      「军心?」列丹郡拔高了音调,回头去看背后绵长的队伍。
      从来都是精神奕奕的列家军,何曾见他们这般颓丧无力?
      怪不得他们,被自己的君王、被自己的将军遗弃,摆明了要他们死得冤枉,却无力阻止命运的转轮不断朝死亡推近……
      列丹郡看着前方仿若无尽的路,已经第四十天了,可距离夷东还有十多天的路啊!
      这些天来连绵大雨,逼得全军不得不放缓速度,也逼得能带粮打仗的日子越来越少。这几天他总是在想,这支军怕是撑不到战场,就会在路上断粮。
      「报!」
      哒哒马蹄截断列丹郡的思绪,哨兵探路而返,策马向着父亲回奔。
      马匹奔至列辰前方二十余步的距离停下,哨兵翻身下马抱拳跪于列辰马前,道:「报告将军,前方半里有一废村,小兵查过了,该地甚是安全。」
      「好,告知全军,前方埋灶休息。」列辰下令。
      「爹……」等哨兵上马往后方传递军令时,列丹郡忍不住将自己的马,与父亲的名驹并行。
      列辰岂会不知儿子在想什么,正色道:「到了废村后爹有事交办你,从现在开始许做不许问,这是军令。」
      听是军令,列丹郡面上表情立刻从儿子回复成下属,拱手抱拳朗声应道:「谨遵大将军之令。」
      雨,依然下个不停……
      却不知它的任性,将下出一场颠覆世局的雨。

      当军队的士兵们看到废弃的村子时,心头禁不住地想,想起的全是家乡的情景。
      村子看上去虽已荒废经年,但那砖瓦、那锅灶、那圈养牲口的围栏、那缺了口的碗,与孩子们的竹马布偶……
      这里,虽然稍稍安歇连行数日的疲惫,却躁动起被深埋心底,对于求活的渴望。
      「家……我家乡……就跟这儿一样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开口发了句感叹。
      他的话,像投入湖中兴起涟漪的石子,激荡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的水花。
      年轻的,受不住思乡之情,举臂掩着脸哽咽落泪;年长的,劝着骂着轻弹男儿泪的兄弟,却止不了从自个儿心底钻出的悲戚。
      农村哪儿不一样?不都是这般光景?理智上明知,却仍抑不住哭泣的冲动……
      粮尽,他们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见不到亲人最后一面,这已是木板上定钉子,注定了。
      能在死前看到与家乡相似的村子,最后一次看看这些曾被认为稀松平常的东西,也好……
      缺了口的碗,换作以前早扔了呗!
      可现在这一只只破碗,却被拾起的人珍惜地捧在掌心,凝视碗上的缺口,想起远方家乡、想起往日、想起自己也曾摔破的碗。
      想着想着,于是有人笑了,于是有人哭了。
      于是,哭声里,每个人的心随着思念,回到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家……
      「爹……」
      「娘……」
      「媳妇……」
      「哥……」
      「女儿……」
      声声呼唤、声声悲切……
      每一道呼喊,都掺了太多的痛,太多……太多……
      想再见他们一眼,再跟他们说说话也好,平常不珍惜的,现在珍惜了。想再听一回母亲的唠叨、再看一回熟睡中的儿女、再吃一回媳妇儿烧的菜、再陪老父下田耕作一回。
      却已如梦如幻,再不可得……
      哀伤,感染着每一个人,几个军长提气本想喝阻动摇军心的举动,请示地看向列辰,却被老将军摇头拦阻。
      「让他们哭吧!」列辰道。
      招来列丹郡,父子二人连同其余将军进入清扫干净的一处瓦房,命令十余名士兵执戟严守于外。待所有人一一踏入屋内后,列辰亲手掩上破败腐朽的房门,在屋外士兵不解疑惑的眼神中,掩上了门。
      外头,废村四周过季仍存的白花开满枝枒。
      花儿被雨打下枝枒,大风一刮,刮得白花儿在天空漫开,沾着雨、碎成片……
      然后轻轻地、缓缓地,落下。
      沾在士兵们的发上、沾在身上……
      也沾在,被雨水泡得稀烂的软泥。

      大雨彷佛要与天下人过不去,发了狂地落。
      路上凝泞难行,泥土被雨水浸了多日软得带了黏性,无论是人是马都举步难行。不单如此,穿了盔甲的士兵日日步行,体热抵御不了大雨夹带的冷意,几天下来发寒受病的人数急遽攀升,随行军医为了控制伤药数量无法施药救治,得了病的人只用姜汤驱寒,却除不了病根。
      偏偏风寒最易传染,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颤抖的身躯白无血色的脸庞,掌握权势的人可曾看过这般景象?可曾想过一个个倒下的士兵,许多仍是没满二十的孩子?
      风寒染病的消息传到列辰那里,军长们得到的指示只有一句:「病者留下。」
      为了防堵病情传染给尚未染病的人,列辰命令将这些人留在发病时的停留地。抛下了他不曾抛下的士兵,甚至不让军医留下医治。
      得了病的人,像一条条没人要的狗,蜷曲发冷的身躯抖动着悲伤,却抖不落萦绕心头的寒意。
      他们,被抛下了,连治病的医官,也没留下。
      最让他们不能相信的,是舍下他们的,不是别人,而是列辰。
      那个连战死沙场,最末等小兵的尸体也会亲手拖回,不让其曝尸荒野的列老将军。竟亲手、亲手舍下他们……
      心,动摇。
      列家军所以骁勇善战、所以无畏无惧,是因为他们深信前方马背上巍峨的身影,会带他们活着回家。
      对此,列家军上上下下无人质疑,所以造就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列家军。他们知道,即使死了、即使成了断肢残躯、即使浊浊世道已将他们舍下,唯独他们的将军,绝对不会将他们抛下。
      军心,溃散。
      被舍下的,心寒,尤胜落下的冷雨。
      于是有人卸下身上盔甲、扔去手中剑戟,不顾逃兵唯有一死的峻法严令,逃了。
      他们逃不开这世道,难道还逃不开遭到背弃的凄惨吗?
      逃兵的状况越演越烈,演变成每到一处歇脚地至拔营前行时,就会少上一批士兵。
      夷东之战,只剩二日。
      仅存,一日之粮……

      壤埔
      壤埔,夷东四郡处南之地,亦是两境交界。
      后来史官对夷东一战,仅草草记了一行──
      『上兴战火,发兵夷东,列辰为将。战三日,败。』
      反观口传野史,对于夷东一战,却说得多了。
      说此战敌多我寡两军悬殊,列辰出兵时的三万之军沿道上死的死逃的逃,真正活到战场上的其实不足一万。
      这不足一万的兵,还是饿了几天的兵。
      夷东王面对眼前如同残兵的军队,发了八万人将之惨烈歼灭,连战俘也没兴致收下,狩猎似地将列辰的军队四面包夹,残虐杀死每一个敌人,连倒下断气的也没放过,砍首断肢,一个活口也没留。
      大雨,依旧。
      战场上,大块大块的残躯浸泡在和了血的水中腥臭发烂,食腐的乌鸦数里外就嗅到了腥味,成群万千地飞来,扑天盖地宛如黑色的妖魔,以肉为食、以血为饮,循着天地教育他们的法则,用其它生物的死亡延续族群生存。
      野史末尾匆匆载了一笔,提及逃兵的文字间带着疑惑,数万逃兵史上从未有过,为一疑;逃走的人数量甚多,却无人知其下落,其二疑;逃走兵员无一人回归故里,三疑。
      然野史毕竟是野史,口耳相传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听到的毫无错误。
      况且这些疑问也不是没法解释,逃兵毕竟是死罪,即便回归故里也难逃被官府捉提的命运,不如寻觅隐密山林躲个十年二十年,等风波平静后再重出人世。
      这个解释虽无根据,然而在那个紊乱无德的世局中,又有什么是有根据?
      君王根据什么贬谪太子?根据什么赐死亲儿?
      又是根据了什么,让一名追随效忠为其立下赫赫战功、保他江山稳固的大将军,打那场必死的夷东之战?
      民怨,在帝王看不见的地方,犹如星火点点凝聚。
      人民如草芥,朝廷忙着争权斗势,从不把随手可捏死的老百姓放在眼里,纵使地方官员呈报各地乱象骤升,亦被视作无稽乱语。
      就连帝王亦鼻音轻蔑,哼道:「蛮民能有什么作为?」
      却不知载舟覆舟的都是水,可在翻覆船只前,谁又相信平静的水也能夺人性命?
      殊不知翻舟之水,无波无纹的水面下隐着一只睿智沉稳的兽。
      牠在等,等一个时机──
      一个能让牠惊天动地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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