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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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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清等在门外,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一般情况下人都会觉得等别人似乎要比被别人等来得难熬一些,不过他之所以会这样感觉,多半也是因为他急于想看到那位白老板的庐山真面目,一窥那浓厚妆粉的下面到底藏着怎样的一张脸,是仍旧像台上的杜丽娘一般清丽姣美,还是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毫无清奇可言。
伪装往往最能欺骗人,给人一个美好的假象,而揭开伪装露出真相多少有一些残酷,可是却偏偏很多人都乐于这样做,然后在令人大失所望的真相面前长吁短叹,摇摇头走开了,内心深处的好奇心是得到了满足,然而原本圆满的想象却被摧毁的片瓦无存。
京戏的卸妆步骤原本就如同上妆一样繁琐,加之是名角,自然也更要仔细一些,多耽误一些时候。在两人苦等半日几乎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那扇门终于又轻轻打开了。
方才那位老师傅在门里面站着,冲门外的两人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缘清一脚踏进门,环顾屋内。方才的杜丽娘已经不见了,只看见一位身穿素白色长袍的年轻男子坐在椅子上,此时的他正低着头端起茶盅,用茶杯盖轻轻撩去浮在上面的茶叶,吹了吹热气,浅洇一口。
然后他抬头看着缘清和跟在后面的伟谦,嘴角微微的翘起,露出的一抹笑容像清风般一过而无痕,但是却留在对方的心里,浸润了心田。缘清愣在那儿,方才准备了半天的问题全部忘得一干二净,憋了半晌,他才磕磕绊绊的张开口问道:“咦?那个白老板呢……就是……那个杜丽娘……”
伟谦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他就是白老板啊,白菊晗!”
缘清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怎么?他就是……原来,原来你是男的!”话一出口,伟谦“噗”的一声笑喷出来。“你……你不会一直以为白菊晗白老板是个女人吧?”缘清被他这样一说,顿时涨红了脸,他偷偷瞄了一眼那个男子,他看起来似乎也很想笑,但是嘴里还噙着茶,勉强忍着没有笑出来,他只是用力的抿了抿嘴唇,好歹将茶水咽了下去。
“周先生,您既不是梨园行的人,可能不大知道这京昆的戏里面女子大多是要由男人来演出的。”菊晗将茶盅放回桌上,从容的说道。他的身子笔直的靠在椅背上,却没有丝毫紧绷的感觉,腿搭着腿,宽而长的衣服前摆覆盖在膝头上,直直的垂落下来。
“您两位请坐!刘师傅,麻烦您叫小三子倒茶来。”菊晗微笑着招呼道。“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吧。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两人见菊晗丝毫没有名角的架子,便也放松下来,坐在了菊晗的对面,伟谦打开采访记录本,提出了第一个问题:“白老板,您对今天的演出效果是否满意?”
“演出效果很好,戏迷们真是热情,让我受宠若惊。”菊晗答道,眼睛看着在一旁低头鼓弄照相机的缘清,他抿嘴笑笑,转而又对伟谦说道:“我不习惯被人叫老板,就称呼白先生吧。”
“呵呵,白先生,好的好的。”伟谦点点头,飞速的记录着。“您可否简单讲讲您的成名经历呢?”
缘清这会儿恰好把照相机摆弄好了,刚一抬头,就看见菊晗脸上一直保持着的殷殷笑容竟渐渐淡去,他眉头微微的蹙起,沉思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笑容中似乎有些许的无奈和怅惘。
“我……不敢自诩成名,是戏迷们的厚爱和支持。”菊晗咬着下唇,复又开口道:“学戏是很苦的事情,但是不吃苦就成不了角儿,十年能考出个状元,却不一定能出个好角儿。”
缘清听着这一番话,心头竟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他看了看菊晗,菊晗也看了看他,复又将目光闪到一边。缘清感到气氛有些沉重,他暗地里有点怪伟谦提到这个问题,平白的触到菊晗的心痛处。缘清试图扭转一下,也没想好便急急的开口提问。
“我……我想问问,您方才唱的《游园惊梦》里面那……那个丫环春香,也是男人扮的吗?”
伟谦一拍脑门,老天爷,这平日里文采飞扬的周缘清今天是搭错了那根筋,这些东西要是带回去给主编看,主编先生那原本就已经歪了的嘴还不得气得歪到后脑勺去。
菊晗一听,“噗哧”一声乐了,原先笼罩在眉间的愁云顿时散去,他难得露齿而笑,整齐的牙齿像白玉石闪着亮。“扮演春香的也是男的,他是我科班里的师弟。”
见到菊晗的情绪又明朗起来,缘清心里也顿时放松很多,他记得自己之前很少这么容易受他人情绪的左右,今天这种境况让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之后伟谦又问了许多,左不过都是些关于京戏表演的东西,菊晗也依旧微笑着一一作答,这一次采访还算是圆满。
三个人正聊得开心,忽然班主推门进来,三人只得停下话题看着他。班主是个五十开外的秃顶男人,稀稀拉拉的花白头发在后脑勺围了一圈,头发虽少,眉毛倒是蛮浓密,两道浓眉向着两边鬓角的方向耷拉下来,原本就很小的三角眼眯得只剩下一道缝。
“呵呵,白老板……这……采访还没完呢?”班主笑眯眯的问道,偷偷撇了眼缘清和伟谦两人。
“您有什么事吗?”菊晗问道。
“这不,曹先生的车已经等了大半天了,您今儿不是……答应了曹先生的饭局了吗?”
菊晗轻轻的“哦”了一声,未置可否。没等菊晗说话,缘清就站了起来,带着歉意说道:“不好意思,我们只顾着采访,原来您还有应酬,耽误您的时间了。对不起!”
说着两人站起身打算告辞,缘清发觉菊晗的目光变得不似方才那般闪亮,他缓缓站起身,牵了牵嘴角。“没关系的,和你们聊天,让我不知不觉都忘了时间。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再与您二位畅谈。谢谢!”说着菊晗礼貌性的伸手与缘清伟谦两人握手告别,缘清望着菊晗伸过来的手,他迟疑了片刻,这才伸手握住。菊晗的手清瘦修长,手指总是凉凉的,有时到了冬天甚至像冰一样冷,必须时刻抱着暖炉才行。此时他的手在缘清的手掌里,清凉的触感浸透了缘清的掌心,令他不由得再次想起那场雪。
菊晗本想送他们到门口,可是还没走出屋门,就被班主拦下来,急急的催促他换衣服准备应酬,于是两人便道了别自己走出戏院。出了门才发现,天色竟快近黄昏了。
“没发觉竟然用了那么长时间,今天的内容真是丰富,回去好交差了。看这回那个歪嘴老头还有什么牢骚可发。”伟谦得意的说着,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心眼一转,笑道:“诶,缘清,今天你是怎么了,平时采访的时候你可是妙语连珠,可是这回你怎么像没了魂儿似的,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缘清并没有认真听他的喋喋不休,他像是有心事似的,攒着眉头,眉尖的肉鼓出来,挤出两道棱。“喂,你听没听见我说的话啊?”伟谦拍拍缘清的肩膀大声道。
缘清这才懵懵懂懂的回过神来:“啊?什么?我没有啊!”
“什么没有!你看看你,根本就是心不在焉!”伟谦拔高嗓门嚷嚷着:“依我看,你也快成了戏里面那个杜丽娘了,一梦醒来,魂儿不知道跟谁跑了!”
“你少胡说……”缘清哭笑不得的反驳他,不期然间菊晗也从戏院里出来,正巧与两人照了面。此时菊晗仍旧是素净脸,里面是长袍,外面穿了件暗红色的天鹅绒披风,金线绣的花纹若隐若现。
菊晗只来得及对两人点下头,便在班主催促下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里。车子开走时速度很快,卷起了尘土,尘土飘起来又慢慢的沉下去,粘到了两人的衣服和皮鞋上。
“啧啧,是美国货,福特豪华车型。”伟谦语气中难掩内心的艳羡。
“这就是那个什么曹先生的车吗?”缘清怔怔的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他是何许人?”
“八成是曹历鲲吧,有权又有钱的人,很喜欢戏,特别是昆曲。白菊晗这样的名角自然是他喜欢结交的对象喽!”伟谦淡淡的说,但是话里似乎有着另一层意思。
缘清并不傻,也隐约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看到在黝黑的鞋面上蒙了一层灰白色的尘土,又想到刚才伟谦的话,便觉得这层尘土像蒙在自己的心上面一样,不清楚不畅快不舒服。
“你怎么了,没事吧?怎么不说话?”伟谦捅了捅缘清。
“没事!”缘清摇摇头,重新振作精神。“你饿了吧?走,我请你吃饭去!”
“真的?那我可不客气了!得好好吃一顿!”两人说说笑笑的走远。
远处,天边的夕阳已经沉沉的向下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