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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十七章 北平城事(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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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深此生最不想见到的情景,终究是发生了。
男童哭哑了嗓子,跪坐在地上,使劲地唤着娘。
“望君!”
泉深血液如同凝住了般,几步间险些跌倒,却凭着一股念头执意要去看个究竟。
上官雪儿此时也不敢拦她。
待她踉踉跄跄地疾行至躺倒的女子与男童面前时,躺倒的女子正是她心中千万个不愿意见到的那张熟悉的面容!
望君走并不安详,面容惨白,眼睛红肿,唇角沁出了一丝血,流至脖颈,却已经是风干的颜色。
泉深心神如遭滔天之雷击,只身瑟瑟立在林中,如面对这万丈悬崖一般摇摇欲坠。她心口一窒,寒刃刺入胸膛般,血肉模糊。本还想往前走几步,瞧个仔细,奈何双腿却不受使唤地软弱地跪了下去,跪倒在哭泣不停的男童以及她亲妹的尸首面前。
过了许久,男童一直未停止过嚎哭。侍剑在一旁哄骗不得。
泉深稍许有了点清明,又悲又痛,又冷又恨,直直地扫看过狼狈而发抖的男童。
男童有了察觉,一面哭泣一面兢兢地说,“娘……我娘死了。”
泉深猛地抓住男童弱小的肩膀,男童惊得忽而“哇”地又大哭起来。
“你是西门吹雪的儿子!为什么你没事?你娘却死了!你们到底遇见了谁,谁杀了你娘,你快说!”
侍剑大骇,忙抱起孩子,躲后了一步。
男童惊恐哭泣,“我不知道,娘说带我来见爹,一个人……杀了娘!”
泉深失魂落魄地望着男童,不知何时,泪流满面。林中风凄凄刮过,如同也要刮走她的魂。
“望君,是姐姐的错,姐姐没……护住你……二哥,长姐,我们终究没有团结的一日。望君,你放心,姐姐这就带你回家,我们回家去。”
泉深无暇顾忌在旁的他人,她伸出手揽起望君的肩和双腿,然而冰冷的尸体比她想象中要沉重得多。她吃力地想要抱她起来,却发现根本力不从心。
尝试数次,泉深颤抖着双手,疲惫地跌坐在一旁,迷茫中发现自己的膝盖处有冷腻而潮湿的触觉,垂头一看,下摆竟然晕出一片血色……
男童哽咽声渐止,小脸带着泪痕说,“求求你,不要带走我娘,我娘说了,要等我爹回来。”
泉深颤抖着声音,面朝着男童,歇斯底里道,“西门吹雪,还是因为西门吹雪。你娘死了,你还要她等西门吹雪!”
泉深一激,血似乎涌出了许多,腹中有沉闷的坠痛感。
男童抽搐地哭,执拗道,“娘说的,我一定要等。”
“西门吹雪……”泉深疼得越来越厉害,浑身冷透了般,对着男童迷殇般道,“望君,你终其一生都在等他,娘也一直等着爹……那种苦……我求你不要再等,也不要再傻了……”
男童继续隐隐地发出哭声。
稀疏的晨光与疏影中,依稀奔过来一两个人。泉深木然地抬起头,终于看见了焦急而沉着的陆小凤跑至她的面前。
陆小凤目睹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幕,西门夫人横尸在林中,男童虚弱而惊恐地噙泪哽咽,他的妻子面无血色地摊坐在尸体旁,冷冷空洞的目光透着绝望,下身衣裙已染浸遍了血污。
陆小凤蹲下身躯,握住泉深冰凉的手,揪心地问,“泉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泉深身子一震,只觉浓烈不化的剧痛在心底又撕心裂肺起来,慌乱中凝着陆小凤的眼眸,惊痛如同泣血般道,“望君死了!”
陆小凤连忙脱下外衣,披在泉深身上,顺手将她凌乱的发抚到了耳后,稳稳道,“别怕,我在!”
泉深凄然而疲惫地道了声,“痛!”双目一阖,身子颓地往后倾,彻底昏死过去。
陆小凤急切连了唤数声泉深。
唤声在空荡的树林上回旋,泉深疼得失去意识,眼角却无声无息地淌出晶莹的一行泪。
*
天又亮了。
当曙光照进帷帐后的床榻,泉深睁开干涩而空洞的眼睛,失了魂般斜看着屋脊。
西湖几乎喜极而泣,“夫人,您终于醒了。”
“望君……”泉深颤抖着双手,伸出被褥,寥寥地举在半空中。
她眼前浮现起那具尸体,年轻而冰冷的面庞,从前是那样的青春富有活力,娇俏而生动。她死了,死在和十余年前一样的春日。那场横祸,那些亲人变成青紫色面容的尸首,回想多年后望君唤自己四姐时展颜欢笑。如今,统统不在了。
西湖过来握住她的双手,哭说,“夫人,节哀。”
泉深悲痛不己,只是含泪不语。
西湖低迷道,“夫人,西湖知道您很难过,可只要您痊愈,您还是能再有孩子的。”
泉深浑身一震,惊忆起当时情急想抱起望君尸首之际,腹中那一阵阵沉闷下坠的钝痛,到后来痛彻周身的寒冷,与裙面漫染出浓厚的黑色血污……
原来竟是……
待明白过来后,泉深立刻坐起,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小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变得昏暗,茫然往后仰去。
陆小凤不知何时进了屋,坐在了床沿,肩膀稳稳地托住了自己的后脑。
“泉深……”
泉深凝看着陆小凤,双眸有了一点清晰的焦距,却仍有滚落下来的泪。
陆小凤伸手轻轻盖住泉深的眼睛,缓缓道,“你啊,不能再流泪了。”
泉深心中各种滋味涌了上来:望君死后的冰冷面容,男童坐在望君尸体旁的不住啼哭,还有那流淌遍下身的血污……
陆小凤掌中满是温热的泪水,还有从指缝中流淌出来的,他索性从身后轻轻拥住了泉深,低声道,“不哭了,五妹……已经下葬了。”
泉深逐渐冷静下来,眼泪也不在那样多。
过了许久,陆小凤慢慢松开了手。
泉深寒然道,“西门吹雪呢?”
陆小凤一愣,然后叹了口气,道,“他亦是不知踪迹。”
泉深含着恨意一字一句道,“老天爷一日之内收走了我身边的两条人命,是我的妹妹!我的孩子!可他西门吹雪在哪里!”
陆小凤亦是心痛,却不忍妻子过分执着此份伤痛,沉吟道,“泉深……”
泉深胸中恨意难舒,望着陆小凤眼下乌青,目含血丝,疲惫而沧桑的面孔,竟没忍心推开他,只是冷冷道,“你告诉我,望君究竟是怎么死的?”
陆小凤劝道,“泉深,你不要再追问了,事到如今,最重要是你啊。”
“我找望君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凉透了。”泉深执意要问,“我虽不懂武功,可望君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会不会是西门吹雪?”
“怎么可能!”陆小凤忽然大声道,“亲手埋在五妹,正是西门吹雪本人。他的忘情药已经失效了,万梅山庄也已经焚毁了。”
“已经焚毁?”泉深笃定地默念了一句,颤巍巍的目光中盛满泪,小心地问,“……昨日可是五月十二?”
陆小凤担忧道,“你已经睡了许多天,五月十二过去许多天了。”
“陆小凤……”泉深疲惫地合上眼,安安静静的窝在他的怀中,凄凉道,“望君和……我们的孩子走的日子,是五月十二么?”
陆小凤微昂起头,默默地将泪收回去,鼻翼浅息,应声道,“是。”
“好。”泉深含泪睁开眼,如同铭记住了什么般,柔弱中撰着无限锋芒。
陆小凤有些迷惑,道,“你……”
此时,西湖左手牵着星儿灵犀,右手抱着襁褓中的灵雎,亦步亦止来至屋内。
陆小凤蹙眉望着她,“西湖,你带孩子来做什么?”
西湖满脸歉疚却坚定,对着榻上虚弱的泉深,垂眸恭敬道,“老爷夫人,是西湖擅自做主,带着小姐们来见夫人。”
泉深偏过头,呆呆地凝看星儿与灵犀一阵,深吸一口气,冷冽道,“西湖,你实在是个伶俐不过的人啊。”
西湖抖了一下,迎着泉深目光,道,“夫人的哀痛,失去亲人的滋味,西湖是再清楚不过了。可是,逝者已逝,生者为重,如今,小姐们也是需要夫人啊。”
“逝者已逝,生者为重。”泉深重复喃喃一句,复而,对着西湖道,“一夜之间,两条人命啊,死的都是我的至亲。西湖,你当真认为这八个字能解得了吗?”
西湖仍抱灵雎,霎时跪了下来,咬牙道,“夫人,您忘了西湖也承受过家破人亡的滋味。如若西湖在这世上尚有一个亲人在,西湖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伤悲而忽略了他。”
泉深面色苍白如纸,却隐隐动容。
陆小凤扶着泉深坐在榻上,泉深默而不语,无奈中朝灵犀笑着招了招手。
灵犀素来机敏,并不畏惧,快步走到床榻前,软软地声音道,“娘亲,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灵犀想你。”
星儿本是害怕,见状,也走上前去,昂头道,“姑姑,星儿也想你。”
一夕之间,悲痛似乎耗尽了泉深所有的精力,世间除了恨,自然还有她在意的东西。
泉深将头枕在陆小凤胸膛前,终是强露出慈爱笑容,对两个女童道,“娘亲也想你们,可是实在是发生太多的事情,娘亲太难过了……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们了。”
灵犀摇头道,“无论娘亲变成什么样子,娘亲永远是灵犀的娘亲。”
泉深闻言,眼泪应声而落。
灵犀伸出小手卖力地踮脚,想够着泉深的脸颊,为她擦拭去泪水。星儿亦是有样学样,口中念着,“姑姑,不要哭了。”
陆小凤心中酸楚,长叹道,“孩子尚是如此,泉深……算了吧。”
泉深大恸,顷刻搂过两个孩子,阖眸失声痛哭。
泉深不发话,西湖不敢起身,怀中的灵雎闻见哭声,开始挣扎着啼哭。
陆小凤走至西湖面前,西湖忙将灵雎递过。
陆小凤抱着灵犀又折回泉深面前,由衷道,“此番算是我们的哀祸,可对西门吹雪来说,何尝不是毕生至痛。泉深,五妹已逝,西门吹雪为了追查真凶,焚其祖业,以示决心。最终,他心底还是有望君的。”
泉深怔讼一阵,心底无比凄凉,望君的一条命,终是换回他的人性。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望君泉下有知,是否欢喜。
尔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江湖都在传西门吹雪因丧妻之痛而走火入魔,放火烧了自己的祖上传下来的基业。
江湖,是个拥有诸多传说的地方,有些人和有些故事一样,久了旧了,就和风中摇曳的落叶般,一吹就散了。人没了就是没了,远方再没有西门吹雪的消息传来,而陆庄的庄稼,年复一年,熟了熟割了割,青了青黄了黄,地里的产出越来越好。就算在荒年里,北平城郊,百顷枯黄贫瘠的土地,唯有陆家庄的田地能长出茂密金色的麦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