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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九十八章 北平城事(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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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月,陆小凤夫妇为了甄选墓地,寻了一位远近有名的风水师,风水师指了好几处宝地,皆因为望君身份特殊,不便择人口繁多道路通顺的地方。
风水师无法,实地走了一道北平城周遭的山峦,最后才选了一处的孤山。
可孤山是有名的鬼山。
据说,山中曾是一处山匪驻扎之地,前朝有一大将围剿山匪,将山匪困于此孤山,不待时日,山中粮草绝尽。将领带兵上山,将一窝山匪悉数杀尽。都道山匪其实已经投降,将领为讨朝廷嘉奖,强辩是自己作战有方攻下了山匪,这才将山匪屠尽,山匪百余人怨气不散。自从,山中便有了闹鬼的传言。
蛇王自然对此有所耳闻,听了墓穴的选址,十分怀疑。
风水师对众人解释道了许多大凶之地蕴藏大吉的道理,横竖是让人听不懂的。于是蛇王又暗自派人请来别处的风水师,皆请出看过了那处孤山,皆道是块不为人知的的福地。
陆小凤夫妻这才放心将杜望君的棺椁迁到此处去。
天气入了冬,山风盘旋起来,呜呼声重。天未下雪,已经寒意刺骨。
北平城外的一处孤岭之上,泉深穿着一身黑色丝绵面的衣裳,对着一墓默然而立,目光凝视着墓前一对火光跳跃的白烛。墓碑上未写下葬人的名字和生卒年,只写了是杜氏孙杜晨所立。墓后的树林间,枝丫光秃,叶落草陨,一派萧瑟之景。
泉深先前点的三柱香,微弱的亮光快灭了。她见了,又从身旁的地上的提篮中取出三炷香,再燃起,又插入墓碑前。
泉深一面动作一面与人对话般,道,“天冷了,下雪之后,山路难行,我不可能常来见你。索性这次我待久些,能好好陪陪你。”
山风吹乱了她的发髻,冻红了她的鼻翼。她的神色,苍白而冷漠,容颜也显得比去年要憔悴了些。
她开始拿出提篮的纸钱燃起,白烟腾起,纸灰纷飞。
“我知道你会寂寞,未出嫁时你是多喜欢热闹,嫁了人后委屈你寂寞了那么多年。过冬后,我不能常来探望你,你会怪我么。”
陆小凤站在身后,不由得叹了一声气。
泉深身躯一动,并未回头,只问,“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陆小凤笑了笑,“吓到你了。”
泉深继续燃着纸币,不再理会他。
陆小凤默默地走上前,也蹲下身与妻子一起烧完那些纸币与元宝。
待洒了祭酒,掐灭了火星。
陆小凤自觉地提过提篮,道,“我们走吧。”
泉深凝视着望君的墓,幽幽道,“我在想,望君的事,会不会是我的报应。”
陆小凤心底一骇,问道,“泉深,你说什么?”
泉深平静道,“是我曾包藏祸心、助纣为虐的报应。”
陆小凤严肃了面孔,斩钉截铁道,“这世上就算有报应,也不会报到你和我们的孩子身上。唐门、大金鹏王三遗臣……他们才是报应!”
泉深道,“他们作茧自缚,死不足惜。而我也自食其果,遭到了报应。天道轮回,要我为当初的手上染的鲜血偿还,我也认了。可为什么是我的妹妹,我的孩子……”
陆小凤劝解的语气,按着她的肩膀,“泉深……”
泉深道,“我知道,一直以来江湖对望君颇有微词,多是什么叛出师门背信弃义的话。独孤一鹤是对她有养育之恩,可不过是为了我们杜氏一脉身上潜藏的的秘术。峨嵋派是她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待的地方。比起益州的万丈坑,峨嵋派对她而言,才是她的家。否则,她也不会为了吊祭而亲上峨眉,受此等杀身之祸。如今,她死了,那些人可痛快。说到底,峨嵋派也好,孙秀清也罢,与那些说的人到底有什么关系。峨嵋派的‘三英四秀’在武林后起之秀中是何等风光和威名,那些说的人不乏是什么名门正派,当真就看得‘三英四秀’好么。昔日,春秋战国,七国间相互征战死伤无数,何尝不是国与国间的血海深仇,可怎么就又有相互联姻相互联合之举。”
陆小凤点了点头,“峨嵋派马掌门也是深谙此理,峨嵋武当乃当世两大剑术门派,若真是倾尽一派之力只为了一个独孤一鹤报私仇,最后的结果可不止是和西门吹雪鱼死网破。这些年,峨嵋派那些资历大的长老和师叔什么的,也算见识到了武当的两任掌门因为内斗,而导致武当元气大伤的状况。独孤一鹤是他们曾经的掌门,可也是大金鹏王的叛臣,一开始拜入峨眉门派,本就心思不纯。所以,严人英也说,那次是马掌门亲自写信请孙秀清归峨眉的,若峨眉和万梅山庄能修得秦晋之好,对峨眉才是一桩能够安心休整、韬光养晦的好事。”
泉深凄冷一笑,“可五妹就是死在峨眉山上……”
陆小凤道,“峨嵋派能仰仗着昔日威名不倒,当真是依靠了马秀真自继位以来贯行以修整门派、保存实力的执教之念。可如今,马掌门的一片苦心就此付之流水,西门吹雪虽未报复峨眉,可也看出峨眉气数当真离没落不远了。”
泉深漠然道,“世间最冷是光阴与人心,最热还是对权利的欲望。”
陆小凤走过去,牵住她的手,道,“不是的,最热还有感情。”
泉深悲怆木然地神情闪过一丝羞赧与温柔,握住的手,十指紧扣,到底她是说,“是,还有你。”
陆小凤故意装作听不懂,眼底皆是温暖的笑意,“你刚刚说什么。”
泉深语气平静,道,“又快过了一年,我幸而有你,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撑得下去。”
陆小凤笑了笑,反而道,“你原本就是坚强惯了的性格,怎么会因为我。是实在忍不住想夸我吧。”
泉深吸了口气,想起了一桩事,面无表情地说,“难得你也会来这里,有件事当着五妹的面,我也想问你,近来西域有消息么?”
陆小凤面露难色,偏头看了一下墓碑,似真有一个真人也在等候他的答案一样,耸了耸肩,答道,“没有。”
泉深眉头紧锁,回身对着墓碑,道,“你也听见了,没有。他自从烧了万梅山庄,便只身前往西域,从此中原武林那些一心想战胜西门吹雪的人,也有几名远赴西域各部各国去寻找,却再没有人带回他的消息。”
陆小凤见状,心中暗想,泉深是一直不知道西门吹雪的身世,西门吹雪真的回了西域,许是去了魔教,西域魔教神秘莫测,焉会有人再找到。
耳边又听泉深絮絮念道,“……孩子,你不必担心,我已经让他读书写字,由灵犀带着他,他很是听话。可惜,你没见过你这位外甥女,我为了她找了好几位先生,他们都说她是世上罕见的神童。若是男儿身,便真能考中进士,甚至位列三甲,也是有可能的。可惜了,她的先生多遗憾灵犀是个女孩。其实,男儿女儿又有什么关系,你也当娘的,我一定明白我是怎么想的。”
陆小凤不由笑道,“你一提灵犀就开心。”
泉深微微颔首,“她是我不多的骄傲,世上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聪慧。”
陆小凤摸了摸两撇胡子,道,“那也是因为她爹是江湖上最出名的聪明人,陆小凤。”
泉深不置与否,道,“我们走吧。”
陆小凤每次站在五妹墓前,都觉得压抑,也由于他是西门吹雪的好友缘故,总觉得墓中的人有太多的哀怨与牵挂,故此也不常来此处。
墓碑上写鲜红的刻字,粗糙表面写着杜氏孙的名号。
陆小凤每次见,都觉得太过决然。
泉深顺着陆小凤的视线看去,多少也了解他心中所想,便道,“怎么了?你还是不喜欢碑上的名字。”
陆小凤一惊,解释道,“哪里,只是每次看了,都觉得有些唏嘘罢了。”
泉深目视着碑上的名字,道,“难道五妹的墓,我还能写她作西门夫人之名么?西门吹雪他想要断弃这世上牵挂,我成全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从此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
“你……”陆小凤一窒,道,“我不过就是那么一说。”
泉深道,“我要晨儿姓杜,他如今已经正式继承杜氏的姓氏,以及医侠杜仁鼎后代的名声。世上就再无西门晨这个人了。”
陆小凤无可奈何道,“我知道你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变。只是,西门吹雪他仍活着,若他有一天回来了呢。”
泉深苍白憔悴的面孔,皆是冷冷的神情,道,“望君因西门吹雪而死,西门吹雪也不知所踪。如果,世上那些曾经想战胜西门吹雪的人,还想要晨儿的性命怎么办?一入江湖,半生漂泊。晨儿就没必要记住他父母的那些江湖恩怨,我会将他过继到我二哥的名下,堂堂正正成为我杜家的子孙。今后,晨儿他的父亲名叫杜朗。这样,他也安全了。”
陆小凤道,“可西门吹雪毕竟是晨儿的生父,若有一日,他们父子相见……”
泉深决绝地打断道,“相见了又怎样?西门吹雪给过望君机会么?连万梅山庄都一把火烧个精光,他铁了心什么都不肯留下,我为什么还要给他机会?”
陆小凤辩道,“西门吹雪也是悔恨……”
“望君已经死了。再有什么悔过,碧落黄泉,到底是听也听不到,见也见不了。”
泉深昂头,用手慢慢拭去面上的泪,“即便是你我百年之后,我们一并下到了黄泉,也许还会在遇到望君和西门吹雪,我不会愿意再西门吹雪见到望君。望君已死,可她在世上短暂的一生就是为了一个情字,背尽了骂名和污名。今生,我拦不住她,来生,我绝不会让她再见到他。”
*
此处是孤山,山风冰冷,百草枯荣,煞是冷人。
陆小凤夫妻沿着山道下了山,两人因方才的话语,心中各自有所顾忌,都是闭口不语。
泉深望着陆小凤走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心中亦是有些不忍。他也是担心天冷人迹罕见,自己到孤山上坟,无人差遣,所以才亲自上山来的。结为夫妻这些年,虽然也有过让彼此不痛快的两年,可他当真是对自己情深意切。
泉深一面低头行走,一面细想,最后经不住快要开口时。
陆小凤顿了一步,默默地转过身来,凝着她,淡淡道,“走累了吧。”
泉深也随他停了脚步,见他一扫方才的不悦,知他是特意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便道,“不累,我们快些走吧。”
陆小凤抱臂,道,“你走得那么慢,怎么能快下山呢。”
泉深挑眉,这是故意停下来嫌弃人的意思。
陆小凤自然而然地说,“要不为夫背你下山吧。”
泉深目光攸地看向他,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意思。
陆小凤背对着她面前,微微蹲斜了身子,懒洋洋地说,“上来吧。”
泉深怔了怔,没想到他当真是这样打算的,仍是抗拒道,“不行,要让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陆小凤扭过头,对她笑道,“这山还有什么人,是你要快些下山的,就快些上来吧。”
泉深虚虚地应了声,到底是伏到了他背上。
陆小凤一站起,泉深一只手忙搂紧他的脖颈。陆小凤暗暗地笑出声,泉深不满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笑什么……”
陆小凤笑完后,由衷道,“泉深,不如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泉深心底一动,并不作声。自从在峨眉那夜,不知是情绪过激,还是不经意跌倒的那几下,孩子便那般悄无声息地失了。自此以后,孩子便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一块阴霾。
听见泉深不说话,陆小凤便知她还没有放下。
其实,他也并非是急着想要一个,左右他们膝下已经有了两个伶俐可爱的女儿。只是觉着,如果他们之间有件喜事,或许能冲淡她心中的块垒。
沉默了许久,陆小凤背着她拾阶而下,步步缓行,当真快到山下时。陆小凤见到了停在路旁,挂着陆庄灯笼的马车,张开想让泉深下来。却听,泉深微弱地说了一声好。
陆小凤愣了愣,问,“你刚刚说什么好?”
泉深伏在他背上,垂眸行首,抿唇不肯再多说一次。
陆小凤嘴角含笑,即便她现在不肯再答又如何。这就算她答应了,到底夜里如何,她也无力抵赖。
*
陆小凤亲自驾着马车入了城,城里人见了,虽是觉得新鲜,却也不觉得奇怪,便像往日一样,在道上纷纷与他作揖问好。
陆小凤在北平城内早有侠名。这些年,寻常百姓只道他是城郊最多田地且宅心仁厚的地主老爷,稍有些见识的商贾乡绅又道他是一位仗义疏财又嫉恶如仇的异士,只有城中为数不多的江湖人和官门中人才知道他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传奇人物。
行不至城中一条主干大街,远远就听到了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似乎有一队人马从衙门向另一处城门的方向前行。
陆小凤勒住了马,正准备跳下马车。泉深挑起了车帘,眼睛也看着远处人头窜拥的热闹经验,问,“是有什么喜事?”
陆小凤摇了摇头,“听着不像,锣鼓开道夹道而迎,像是哪个当官的上任了。”
泉深想了想,道,“北平城何时上任了新的县令,若是有,蛇王一定会派人来支会。”
陆小凤下了马车,转头对泉深道,“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泉深微微颔首,她不喜热闹,这点陆小凤是知道的。
陆小凤走近了道路一旁围观的人群间,人群间正好有位认识的儒生,那名儒生朝陆小凤作了作揖,“陆老爷。”
“不必客气。”陆小凤摆了摆手,下巴一扬,问,“这是夹道欢迎谁呢?”
儒生一脸喜孜孜,道,“那可真是我们北平城的天大喜事,是孙富绅的孙子,孙子淳在殿试中高中状元了。瞧,这些人马都是从京城随新科状元郎返乡的官吏。”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子,打趣道,“我还以为今日是怎么了,我陆某人只不过去接了一趟夫人,怎么回了城那么受欢迎。原来,夹道迎接的是新科状元郎啊。”
儒生也道,“可不是,那孙富绅仍为人霸道行事可恶,但保不齐人家养了个好孙子。北平城从来没出过状元郎,竟让他家得了。许是孙家祖上行善积德,才冥冥之中庇佑其孙吧。”
陆小凤与那儒生又寒暄了几句,便折回头坐到了马车上。泉深见他回来了,道,“你走后,我听路过的行人也提到了,是北平城新出了一名状元郎。”
陆小凤漫不经心地说,“是孙富绅家的孙儿。”
泉深大为惊奇,“竟是孙家,那名孙公子不正是追着雪儿去了京城的那个……”
陆小凤扬起马鞭,用力一挥,马车行驶起来。
泉深还有些难以置信,“往日真是小觑了孙家那位公子,原本以为他去的官学,本只是为了风花雪月的男女私情,没想到却真有几分真材实料。”
陆小凤坐在马车驾坐上,也不回头,只是道,“即便他已经是名状元郎,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泉深道,“传闻,孙富绅是名小气的人,你当年可是讹了人家大半家财,碍于蛇王和县令爷,他是敢怒不敢言。如今,他的孙子名列殿试一甲状元郎,你不担心他秋后算账。”
陆小凤晒然道,“他孙子对我徒弟情根深种不是一年两年,孙富绅即便秋后算账,碍于他孙子日后的官名和仕途,你道他真敢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