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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episode ...

  •   被捕后第二十七天,马克·哈德森发现监狱窗外的树上住了一窝松鼠。

      他有趣地望着那几只大尾巴的小东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钻进树叶堆里,悉悉索索抖落几片落叶,不由自主想起多年前的堪萨斯。
      那时他十二岁,穿着卫衣短裤和运动鞋,小腿细瘦,不敢抬头看别人的眼睛,从不回答别人的话。
      是个所有人眼里的怪胎。

      他和父母住在农场上,屋子周围是玉米地,开车走上很久才能看到邻居家的农场。玉米地尽头的路口有个歪掉的邮箱,那是他五岁时和父亲一起钉的,当时他还没邮箱高,父亲落锤时他没扶稳支架,一下跌倒在地。
      于是那个邮箱就一直歪着,邮箱侧面有他偷偷用黑笔画出来的横线,他每个月都会去邮箱边加一道,看看自己有没有长高。

      他们家的门廊漆成了白色,门廊上挂着风铃,门廊下种着香草,夏天时茂盛得能够让他藏进去,他总是不喜欢薰衣草的气味,那会让他联想到电影院售票窗的女人夏天浓郁的香水气味。
      但是母亲喜欢。通常她会坐在门廊上那把扶手椅上算账,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壶香草茶,光线在玻璃水壶表面折射,水壶里橙红色的液体像是在发光。

      鸡舍里有个很高的干草堆,做果酱的时候地窖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甜香,门口那株很大的梧桐树,父亲在树上绑了个秋千,秋千绳换过两次,一次是他五岁,一次是十岁。
      秋天时父亲会把仓库里的卡车开到玉米地里,他坐在门廊的台阶上等父亲回来,傍晚时卡车从道路尽头驶来,车身披着燃烧的晚霞,玉米的穗须漫天飘飞。

      他们养了一只叫林肯的狗。公狗,黑白色。他离开家的那年它已经很老了,一天到晚就趴在门廊上睡觉。他走时它吃力地跟在他身后,把他送到邮箱边才停下。
      他背着背包一直往前走,走了很远后才回头,看到林肯蹲在邮箱边上。它难得坐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方向,长毛在风中飘动,像是一不留神就会飞走。

      他还记得离家很远的地方有一株老橡树,树旁是低矮的断墙,墙外细细碎碎生着紫罗兰和一枝黄花,他第一次遇见埃莉诺时她坐在橡树下看书,发箍下的黑发起伏飘动,身边的花海盈盈摇曳。

      他一直知道埃莉诺。

      伍迪家的泰德比他大两岁,却比他高了近一个头,在学校里一直很出名——不太好的意义上的出名。他经常被迫跟在泰德身边,供他出气嘲笑,只有每年暑假前他才会收敛起来,不再外出和他那些狐朋狗友厮混。
      有次他从伍迪家门前路过,看见泰德蹲在门廊下敲敲打打,毫无怨言,他不由得停下来多看了一会,谁知泰德无意回头看见了他。
      当时他以为自己要被揍了,吓得不敢说话,只希望泰德下手轻一点,泰德家门前全是石子,被他推到地上他一准会磕破皮。
      然而泰德只是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就回过头去继续敲敲打打了,他瑟瑟发抖了一会,意识到泰德不会搭理他,才拔腿就跑,一直跑回家关上门,倚着门板大口喘气,只觉得胸腔里像是被丢了块烧热的炭,一阵阵地发紧。

      再后来,他听说泰德有个远在纽约的表妹,只有每年暑假才会来这个小镇,泰德对这个表妹好得不行,哪怕她想要星星他可能都会想法为她摘下来。
      镇上的孩子提起纽约来的女孩一向是既鄙视又羡慕,嘴上提起是总是用上十足十的轻蔑,可每次经过泰德家门前都会先停下来把抹平头发。有几个和泰德玩得好的装作不屑的样子去打听那个女孩,一个个都被泰德揍了一顿,最后也没挖出半点消息,从此这个纽约来的小公主在大家伙心里就像麦田怪圈一样神秘,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于是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他见到了埃莉诺,此后那么多年,也没能把这个名字从心上抹掉。
      埃莉诺。
      埃莉诺。

      埃莉诺的父母很忙,但是又担心宝贝女儿在纽约待着无聊,于是每年暑假都会把埃莉诺送到小镇,直到八月底才会把她接回去。
      总不会坏到哪里去——他们这么评价小镇的居民。

      埃莉诺对这种说法很是看不起。
      “小镇就是人性的缩影,”她撇撇嘴,粗暴地抠着树皮,“越是单调古板,越容易滋生出罪恶——”
      “你看到什么了?”他问。
      埃莉诺沉默几秒,才说:“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我只是觉得,”她轻声说,“我不属于这里。”
      “这里没有人喜欢我——除了泰德,没有他我绝对不会在这里多待一秒——当然,我也不在意这些,但是他们不喜欢的不是我!他们不喜欢的是‘城市’!他们永远不接受不符合他们观念的事物!哪怕那些事物再正确、他们的观念再可笑!”她越说越愤怒,最后一甩手狠狠踢了一脚树干,“不会有哪里比纽约更坏,但是这里也不算多好!哪里都一样!”
      橡树叶纷纷坠落,埃莉诺身上沾了好几片叶子,他吓得呆立在那里,一口气都不敢出,看着埃莉诺一手扶着树干吸气呼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好半响她才恢复平静,没有看他,只是回头望着小镇的方向,语气厌烦:“哪里都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呢?十二岁的他想。
      那时他是那么羡慕来自纽约的埃莉诺,他说不出来,但是埃莉诺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和小镇上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轻盈,矜贵,明亮,看起来总是在闪闪发光。
      他想那就是大城市的感觉。埃莉诺的确是不属于小镇的啊,永远不可能。
      可他那么希望她能留下。

      这些小小的心思刚一萌芽,就被他埋在了心底。他不敢对埃莉诺说这些,甚至连喜欢埃莉诺也不敢——他怎么配呢?那可是埃莉诺啊,闪闪发光的、哪怕发火也不显得粗俗的埃莉诺。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不想变成你讨厌的那种人……我该怎么做?”
      埃莉诺猛地转过头盯着他,眼睛里像是燃烧着火焰。
      他被吓了一跳,诺诺地不敢说话,就听见埃莉诺冷静地说:“学习。如果你多看书,你会看到更广阔的世界,那样就不会把自己局限在小镇,然后把那些愚蠢的想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建立自己的观念,找到目标,接着就是接近。”
      她思考了几秒,肯定地说:“首先你要上大学。”

      他看着埃莉诺认真的表情,缓缓点了点头。
      那一刻,他的内心悄然有了一个目标:他要去纽约,他要去那里上大学。
      无论如何,他都要去纽约。

      哪里都一样。很多年后他才发现埃莉诺的话是对的。
      在幼稚的时候,她就以一种偏激甚至反叛的角度远离了普通人的追求,远离了世人默认的价值观,把本应顺遂的人生走得磕磕绊绊依旧无怨无悔,而他抱着想要追随她的步伐的想法,却一生都在汲汲营营,回头看去时才发现,于他而言,哪里都一样,他从来都只在堪萨斯的小镇上徘徊,没有逃离过。

      十八岁时,他接到了纽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第一次真正接近了埃莉诺的生活,以旁观者的视角。
      十八岁的埃莉诺漂亮而优秀,社团,绩点,论文,她游刃有余地游走在拥挤的时间表里,美丽得如同滚烫耀眼的烈阳,让他甚至觉得看她一眼都会被灼伤。
      但他知道,和六年前一样,埃莉诺依旧那么离经叛道,满脑子不精英的想法,即使表面上看起来优雅娴静,眸光深处却燃烧着永恒的火焰。

      而他则狼狈地挣扎在大大小小的测验里,拼尽全力去够取挂在枝头的A,被来自各方的压力折磨得喘不过气。他在图书馆熬过无数个通宵,对着笔记抱头发呆,字迹在眼前扭曲融化成歪斜线条,模糊不清。
      他看着扭曲的线条,内心一片平静,想着埃莉诺,她的成绩,大部分时间泡在实验室后依旧满分的成绩,轻松地说想成为科学家,说着他听不懂的东西,提起研究时尽在掌控的自信,轻描淡写地略过他永远不可能接触到的庞大世界,雄心勃勃地畅想着未来,就好像只是在说什么自然的事,所有人都能办到的事。那么耀眼,那么遥远。
      她从来看着前方,不担心失败,因为她想做的都能做到。

      科学家啊。他心目中最崇高的职业。
      随后他想到了死。

      有时候他会恨埃莉诺。在遇到埃莉诺之前,他只要拥有小镇那么大的世界就满足了,在那个世界里,尽管他总是被欺凌,可那个世界是他能够了解的,能够掌控的。而当他追着埃莉诺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他发现这样的世界是他永远无法拥有的,他渺小到拼尽全力也无法在这样的世界里占据立锥之地,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踉跄前行,却永远无法追上,无法触及她的领域。
      而可怕的是,再见识了那样的世界之后,他再也回不去小镇了。

      渐渐地,他不想听埃莉诺提到她的研究,而是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话题。实验室的那些事,他能说什么呢?那是他永远不可能、接触到的事。那是……没法弥补的差异。
      这些怨恨他没办法和埃莉诺说,能说什么?这不是她的错,只是他的问题,他那么厌恶自己,厌恶自欺欺人的自己。
      他做梦都在想,要是自己有天赋就好了,要是自己有才华就好了,要是自己能站在埃莉诺身边就好了,虽然只要他在其他领域取得成就一样有资格与她般配,可是科学家是不一样的啊,如果他连她的领域边缘都无法触及,他又怎么可能让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呢?

      而且他也知道埃莉诺会说什么。
      “我想看到的是真实的你的全部,你就是你,独一无二。”她总是这样。
      她总是对他毫无要求。她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她说他身上有其他人身上没有的东西,她感谢他的存在。
      其实这样已经够了。
      可他还是想和埃莉诺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哪怕他……不像她那么强大,他还是想和她走近一些,想窥见她的内心。
      可他又有什么?

      他和埃莉诺告白过三次,三次都被拒绝。
      毕业后,埃莉诺直接进了某个实验室,他不知道是什么实验室,也不想知道,他按部就班地开始实习,想着今后的人生大概就是从小职员开始向上爬,毫无意义地在办公室里虚度时光,就像如果他不离开小镇当一个农民那样,哪里都一样。
      他忽然发现,即使想象着这样的未来,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痛苦了。曾经的梦想被现实一点点磨砺得失去光彩,他努力过,然后摔落,最终承认自己没有那个能力,然后开始认命。

      但他能知道埃莉诺和他不一样。
      她的研究似乎并不那么顺利,埃莉诺说这是常态,他们的工作本来就不可能一帆风顺,每一步都是前人没有走过的路,甚至经常是错误的路,自然不可能轻松。
      有一瞬间他有种被戳中痛脚的愤怒,他想对着埃莉诺大吼,只有她的工作沉重艰难吗?他也想和她一样成为科学家啊?可他没!有!那!个!能!力!
      ……那样埃莉诺只会惊诧地看着他,说现在开始也不算晚啊,如果他渴望他只要学习就够了,门槛其实没有那么高,之类的。
      但是那不一样……不一样的。
      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提,而是轻声表示对埃莉诺的羡慕和同情,然后继续聊下去。
      不一样的。

      再后来,埃莉诺恋爱了。
      对方是实验室的负责人,埃莉诺叫他西蒙,他一眼就知道埃莉诺是真的爱着对方,这和她一直以来对他好不一样,她是喜欢他的,但那不是爱情意义上的喜欢。他一直知道。
      他没什么想法,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埃莉诺适合一个理解她的人,除了想起这件事就会呼吸不畅心口发紧以外,一切都还好。

      之后的几年,埃莉诺和他见面的次数变少了,但是她有空还是会尽可能和他聊聊天,播报实验进度。她告诉他近几年全球范围内时不时会有小地点的大幅度能量波动,而这种能量潮汐对他们的实验影响很大,所以他们不得不全球各地飞追逐潮汐,时差倒得她想崩溃。
      剩下的东西在保密协议里,所以埃莉诺只和他抱怨能量潮汐,而不提及她具体在研究什么,而他在埃莉诺恋爱后便不再想知道这些。
      知道又有什么意义?他不想再参与她的生活。

      但是埃莉诺不这么觉得,她似乎认为他已经完全放下了,于是经常邀请他到她在纽约的住处聚会,也因此,他见到了西蒙。
      平心而论,西蒙并不算帅气,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睛是偏灰的绿色,有点阴郁,笑起来时一侧嘴角上扬,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
      但是埃莉诺爱他。

      他端着高脚杯,站在客厅角落看着埃莉诺忙前忙后,和朋友们谈笑风生,西蒙和他一样生人勿近地站在角落,以一种冷淡的评估眼神打量着客人们。他们短暂地对上视线,随后西蒙微微皱起眉。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先移开视线的意思,依旧那样、带着点挑衅和怨气地望着西蒙。
      直到埃莉诺打断了他们的眼神交锋。
      她走到西蒙身边,轻声问他什么,当她抬起头,目光和西蒙交汇时,彼此眼尾都蔓延开温柔笑意。
      他则恰到好处地低下头啜了口香槟,回想着,于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嫉妒了起来。

      但是一切都已经是事实了。

      再之后,埃莉诺去了内华达州,他们有好几年不再见面,但埃莉诺还是经常和他聊天,和他聊些研究过程中的趣事,诸如研究基地离拉斯维加斯不远,总有几个人跃跃欲试想要偷偷去那座城市玩玩然后被西蒙逮到,内华达州的能量潮汐越来越稳定,总让人觉得用什么东西会不会从那里出来。
      而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觉得坐办公室也没什么不好,也开始承认自己的确没有能力,但这不妨碍他在普通人的领域继续努力。
      他打算放下埃莉诺,将她和堪萨斯的夏天一起妥帖收藏起来,深埋在记忆的角落,然后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直到西蒙约他见面。

      他拒绝了。

      然而对方没有放弃,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时他接受了。
      地点是埃莉诺和西蒙在纽约同居的住所,似乎西蒙来纽约处理事务,顺便约他见面,他斟酌了很久合适的装束,拿不准该正式些还是休闲些。
      他猜想着对方邀约的理由。是他看出了什么?是示威还是长谈?埃莉诺知道吗?还是她就在场?
      ……不过都无所谓了,他已经决定放下了。
      于是不久后,他在他们的家中对着西蒙道谢,接过递给他的苦艾酒,拿在手里,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盘算着该怎么开口。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邀请我的理由。”他说。

      西蒙倚着料理台,双手撑在台面上,沉默地看着他,浅浅盛了个杯底的威士忌放在手边,没有喝下去的意思。
      他只得继续绞尽脑汁。职场生涯磨砺出的语言技巧在此刻消失殆尽,他想让西蒙感到舒服点,他很抱歉打扰了他们的生活,他没有在他们背后阴魂不散的意思——
      可总有那么点,几乎只是毫末的恶意,叫嚣着,在心脏上灼烧出漆黑的伤痕。

      他妈的他不想对西蒙认输!唯独他!他不想跪在他脚边摇尾巴!他就是爱埃莉诺!如果西蒙敢对埃莉诺不好他就会挤上来!你给我听好了!我会一直看着你!

      “实际上,你不需要对我怀抱敌意……”
      ……最终他还是把那些低劣恶毒的想法藏起来,机械地说着客套的话语,连他自己都觉得油滑而毫无诚意。

      西蒙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喜欢你看埃莉诺的眼神。”他说,“所以别让我再看见你。”
      一如既往地傲慢狂妄、颐指气使、目中无人。

      有一瞬间,他的手剧烈地痉挛起来,几乎要握不住玻璃杯,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他嘴唇颤抖着,他下意识地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不知道看起来是不是像魔鬼一样丑陋,但是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尖刻的,充满了恶意的声音。
      “你知道我不会的。”他说,“她把我当做她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你会的。”西蒙毫不怀疑地说。
      不等他甩门而去,西蒙走向前门,打开了门。
      “请。”他说。

      他定定地凝视着西蒙灰绿色的眼珠,一言不发地走向门外。
      西蒙忽然叫住了他。“我们的杯子。”他说。
      他这才注意到他还拿着苦艾酒的玻璃杯,最初他以为他会握不住它让它失手滑落,但事实是他紧紧捏住了,而且捏得指甲发白。
      我们的杯子。

      他应该把这个杯子砸到西蒙脸上,再不济也应该让它在松木地板上变成碎片,混在他们漂亮的地毯里,今后时不时还会扎破他的脚,让他疼痛一把。
      但是他没有。
      这种时候,他想的还是他不想增加埃莉诺的工作量,也不想让埃莉诺知道他和西蒙的冲突。
      西蒙说的没错,他不会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他缓缓松开手,将玻璃杯放在鞋柜上,因为用力过度,指节还有些酸痛,松开时动作显得僵硬可笑。
      “抱歉。”他说。

      他以为西蒙不会愚蠢到让埃莉诺知道他们见面的事,但是不久后,五月的某个暴雨的夜晚,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打开门,一身狼狈的埃莉诺站在门外,没拎行李箱,湿透的黑发披在米色风衣上,发梢挂着的雨珠滴滴答答往下掉。
      她抬起头,复杂的眼神在他脸上滚了一圈,最后挤出一点笑容来。
      “……你先进来洗个澡?”他迟疑着问,一边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埃莉诺。

      她瘦了太多,没化妆的脸看起来有些苍老,眼窝深陷下去,隐隐透着青紫,显得憔悴而疲惫。

      埃莉诺匆匆扫了眼他身后的屋子,冷静地说:“带上钱包,我们去内华达。”她顿了顿,加了一句,“飞机上我和你解释。”
      这句多余的补充让他疑惑起来。埃莉诺从来不是温柔体贴的姑娘,她很难注意到她对他总抱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认为他很好,认为他全无保留地相信她,认为他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豁达——
      “埃莉诺,”他犹豫着说,“我和西蒙只是聊了聊……”
      埃莉诺瞪着他,看起来快被他气笑了,但或许是雨水的缘故,她看起来更像是在哭。
      “你……”她摇了摇头,转而粗暴地命令道:“去拿钱包,现在。”

      他就这样糊涂地跟着埃莉诺搭上飞机,降落,乘车,停驻……不久之后,他站在了埃莉诺工作的实验室门前。
      埃莉诺一上飞机就睡着了,所以他也没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之后的一路埃莉诺似乎在赶时间,只顾着和司机噼里啪啦地交谈,他也只得先按捺下疑惑,可谁知他就这样被埃莉诺带到了实验室。
      埃莉诺验证身份后拉着他匆匆小跑起来,他被拽得踉踉跄跄,顾不上看清四周,但是和他想的不一样,实验室里空无一人,一路上他们都没有看见任何人,只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

      他们很快到了地方。埃莉诺把他推进一间一面墙是玻璃的房间,让他躺到一台仪器上,随后跑到玻璃对面,对着操控台调整着什么。
      他惴惴不安了一路,此刻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地躺下去,于是忍不住问:“埃莉诺,到底发生了什么?”
      埃莉诺没有抬头,只是动作凝滞了一瞬,但立刻又活动起来,淡淡地说:“等一下,躺好,马克。”

      他没动。
      “埃莉诺。”他说。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埃莉诺眨了下眼,于是他放轻了声音,“求你。”

      “他被感染了。”他忽然听见西蒙的声音。
      埃莉诺脸上的平静乍然龟裂,流露出一丝迷茫和脆弱,但她猛地站起身转过头去时,已经重新用冰冷武装好自己。

      “……我已经杀死你了。”她的声音那么冰冷,也那么茫然。

      一身实验服的西蒙站在门边,扶着门低低地笑着。
      “你当然。”他说。
      他忽然弯腰,抬手捂住嘴,像是呕出了什么,过了会,黑紫的血从指缝溢出,滴滴答答掉在地上。
      西蒙松开手,垂眼看着地上的血滴,慢慢笑起来。
      “连同你的同事们一起。”他说,“一共216个。毒气。”

      “闭嘴!”
      埃莉诺忽地暴怒起来,她一脚踹翻了座椅,椅子“咣当”一声撞上某台机器,紧接着尖锐的报错声。
      一片警报声里,她尖声道:“那是因为你!你让他们感染了U7A6!”
      “没有。”西蒙温柔地说,“我只感染了乔治,剩下的人是乔治感染的。”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冷漠道:“毕竟U7A6宿主只能控制不多的一次感染者……除了乔治其他人只配被幂感染。”
      埃莉诺看着他,半响才哑着嗓子问:“那马克呢。”
      她的声音隐隐发颤:“你说过他只是……普通人。”

      西蒙没有回答她。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注视着埃莉诺的眼睛,迈步向着她走来。
      “别过来!”埃莉诺骤然拔高了声调。
      “你知道为什么的。”西蒙边走边说,他侃侃而谈:“而且这不好吗?他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保留了他的自我思维。我想你也不希望他被幂感染,虽然我觉得那样很适合他。”
      他站在离埃莉诺一步远的位置,就不再前进——埃莉诺抓起了一根漏电的导线。

      西蒙歪了下头,目光越过埃莉诺,看向玻璃对面的他,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理解地笑了声。
      “没有自我思维,只凭本能行动,不会有那些想法,或者露出——这种恶心的眼神。”
      他轻松地后退一步,躲过了埃莉诺甩过来的导线。
      “你说的那是丧尸!”她愤怒地吼道。
      埃莉诺哽咽着,声音带了哭腔:“我不该……我不该告诉你……”

      “别这么说。”西蒙温柔地说。
      “没有你也总会有人发现能量潮汐会增加病毒变异概率的,所以,你不觉得就是为了这一刻,能力潮汐才会突然出现的吗?”
      他轻飘飘地说:“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没有科学家能拒绝未知的诱惑,这点你不能否认,艾丽。”

      埃莉诺沉默了一瞬,才说:“星空和道德。”
      “康德。”西蒙点了点头。“所以这些事我来做就好了。”
      “有罪的是我,艾丽。”他的脸上忽然涌上淡淡的红色,话语也变得吞吞吐吐,像是在害羞,“你可以忘记这些,你可以不知道,不久之后自责就是没有意义的情绪了,所以不用自责。”

      片刻后,埃莉诺迟缓地问:“你说……什么?”
      西蒙有些委屈地看着她,轻声说:“你喜欢那样的世界,不是吗?”
      “种群中毫无价值的存在,阻碍我们探索的世俗观念,一无是处却还偷偷仰慕你的蠢货……这些全部都没有的世界。三个月后潜伏期结束你就会得到这样的世界了。”他说,“我说过会为你创造一个这样的世界。”

      “……”
      埃莉诺的声音有些不稳:“所以……我……”
      “你不会被感染,也不会感染任何人。”西蒙微笑起来。“你是我的王后。”
      “My queen.”
      他向着埃莉诺伸出手,“过来,艾丽。”

      一墙之隔,他感觉世界在崩塌。

      西蒙是个疯子。他从未如此确定过。
      他被感染了,具体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但据西蒙的说法,他,或者说一次感染者,会幂感染其他健康的人类,把他们变成……类似丧尸的生物。
      而这种感染……大概是不可逆的,否则埃莉诺不会杀死……幂感染者。
      此前,他在纽约……
      他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意识到他听到了世界末日的倒计时。

      几秒之后,他听见了埃莉诺的声音。
      “抱歉。”她说。
      他所处房间的门忽然“咔哒”一声锁上,一带锁上的还有埃莉诺的房间的门。
      西蒙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
      “艾丽!艾丽!”他笑得喘不上气,“天啊,艾丽,我真爱你这种理所当然的天真。”

      埃莉诺松开手,让电缆掉落。
      “我知道来不及了。”她的声音没有半点感情,“但是我们不能活下去。你从来没长大过,西蒙。”
      “而你从来都是这么自我。”西蒙微笑着,“我是愿意的,只要和你一起。但是你怎么不问问你的马克愿不愿意呢?”

      话音刚落,他的房间锁上的门重新打开了。

      西蒙的目光远远地递过来,声音轻快得像个孩子:“看看他。”

      于是埃莉诺缓缓转过头。
      他忽然发现,这是除了他打开门之后,这段时间他和埃莉诺的第一次对视。
      她看着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留下来,马克。”她说,“求你。”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只是心一紧,又松开,呼吸也很快恢复。
      ——随后是深入骨髓的寒冷。

      埃莉诺是爱着西蒙的,他一直知道。但是他没想到,直到这刻,她——依旧爱着西蒙。
      即使,即使。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他一直以为只是艺术加工的感觉,像是毒液缓慢地注入心脏,像是硫磺在胸腔中燃烧,像是阴影中的情绪滋生攀缠。
      他一度以为埃莉诺会请求他帮她……一起杀死西蒙,然而她请求他,却是,为了。
      埃莉诺的话没说完,但他知道她会说什么,她会说对不起,她会封闭实验室,他们一起死,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病毒流出去。
      可笑的是,如果埃莉诺希望他和她一起死,他不会愤怒。让他愤怒的是,即使这样埃莉诺依旧爱着西蒙。

      “不。”他说。

      片刻的静默之后,西蒙大笑起来。
      “那就逃吧,逃吧,逃到无处可逃的时候,去欢庆世界末日的到来!”

      他没有看埃莉诺难以置信的眼神,而是咬紧了牙,在西蒙的笑声里夺门而出,沿着空无一人的长廊奔跑,沿着埃莉诺引领他的道路奔跑,他甚至感觉很快乐,于是他也放声大笑,让自己的笑声淹没西蒙的声音,踩着自己的笑声,一路逃回纽约,逃回他的蜗居。

      他知道他为什么拒绝了埃莉诺,他现在还很清晰地记得那一刻他的想法,那是报复,一种扭曲的、报复埃莉诺的快感。
      埃莉诺总是那样。她说出那个请求时想的不是他,而是某个存在在她的想象里的马克,她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个马克非常好,道德高尚,努力认真,有她在其他人身上看不到的东西,对他怀抱着那么高的期望。
      可他知道他办不到……他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怀,没有足够的能力,他是个一无是处却还偷偷仰慕她的蠢货!

      所以埃莉诺选择了西蒙,而他的确比不上西蒙,他就是这么懦弱、自私、恶心——埃莉诺的选择从来没有错!

      在那之后过了两个月,那两个月是他一生中活得最轻松的两个月,他无所顾忌地刻薄着、讽刺着、直言不讳着,活得前所未有地自在。
      他没了工作。在被解雇之前他抢先辞了那个工作,他不在乎。他以为他很快会被抓起来,然后全球政府都会为了这个U什么A疲于奔命,但是只剩三个月还够干什么?西蒙说的多好,欢庆世界末日的到来吧!

      但是没有。
      没有人注意到世界末日即将到来,所有人都像过去的无数个日子一样,按部就班地履行着他们为自己选定的道路,担忧着柴米油盐日常小事,他在晚上还被人拦路打劫过,看起来罪犯们也没意识到他们靠近他时就已经注定了死亡的结局。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除了他。

      除了他。

      埃莉诺的实验室一直没有消息,似乎没人意识到218个人悄无声息地被埋葬在了内华达州的荒野上,一切都像是他的一场梦,就好像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埃莉诺,他就是普通地在堪萨斯长大,然后来纽约,然后当一个小职员,然后辞职,一切都理所当然。
      在抛弃埃莉诺时他没有觉得害怕,但在这一刻,他忽然害怕了。

      至少有人发现她知道U7A1是什么啊?至少有人发现她死了啊?至少有人发现……她一直在试着拯救世界啊?

      他一直是自欺欺人的。
      理由很好找,反正已经来不及了,反正没有意义,反正总会知道的,所以他没有报警告诉哪怕一个人内华达州的荒原上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心存侥幸地想着,恳求着,悔恨着。
      他不想被世界知道他做了什么……抛弃了埃莉诺……作为她的对立面而被人知晓。
      如果他现在自愿被监.禁在某个封闭地点,或许能让感染速度慢一点……吧。他自欺欺人地想着,把数学公式抛之脑后。

      当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行动力后,他很快进了监狱。
      监狱的生活比他想得坏一点,但也比他想得好一点,总有那么多方法能将一个人从自我思绪里拖出来,他不再有时间去思考未来,而是不得不为了捍卫他仅存的一点尊严搏斗。
      至少比肖申克的救赎里好多了,他苦中作乐地想。

      而且监狱窗外的树上住了一窝松鼠。

      那个午后,他望着那几只大尾巴的小东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钻进树叶堆里,悉悉索索抖落几片落叶,不由自主想起多年前的堪萨斯。
      那时他十二岁,穿着卫衣短裤和运动鞋,小腿细瘦,不敢抬头看别人的眼睛,从不回答别人的话,是个所有人眼里的怪胎。

      ——除了埃莉诺。
      她用了一个十二岁女孩全部的耐心、决心、温柔、和一个下午的阅读时光,打破了他在他自己和世界之间堆砌的围墙。
      只有埃莉诺。

      被捕后第二十七天,马克·哈德森依旧在等待世界末日的来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episo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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