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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桃李春风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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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莞尔,回望我淡淡道:“你相信的。不然你以为我找你做什么,讲故事么?我没有那个闲工夫。”
我往石桌上一拍,“一派胡言。”
“凡人果真愚昧。”她不恼也不急,只徐徐道:“容华,若你当真爱姬容,就该趁早离开。你的存在只会给姬容带来痛苦。”
“我没有。”
我怎么会给姬容带来痛苦,一往而深的是我,执迷不悔的是我,明明一直都是我。我堵上耳朵,转身便走。奈何前脚尚未踏实,便凌空浮起,不受控制回转了身。
魔尊楚荆,我竟忘了她是七尊之首,厉害角色中更厉害拔尖的角色。
“魔女,你放开我。”
她嘴角弯成一道桥,右手从斗篷里探出来,信手捏了个诀,便牢牢将我定在虚空之中。
“你想怎么样?杀人灭口么?”
她弯着一双月牙眼,任我挣扎不动,忽而指法一变,天旋地转间,我便毫无预兆跌进一片混沌。
“这是哪儿?”茫然与恐惧一齐涌上心头,我忙不迭地爬起来,眼前黑黢黢一片。难道自己经死了吗?怎么可以,姬容说要带我出去玩儿的。
“姬容。”我摸黑试探着往前走。
每行一步便是无穷尽的恐慌,但我不能停下。
一边走一边喊姬容的名字,粘稠浓郁的混沌里,一丝光亮也无,我茫然地一直走,一直走……像被人装进了铁盒子沉入海底,世界安静地沉睡着,没有声音,没有方向,没有时间,没有尽头,因为害怕,所以跌倒了又爬起,只知道要一直往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然而一切都太徒劳,末日般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压抑绝望得像是梦魇,我仿佛还能看到幽冥里伸出一只手来,想要将我拖入地域,我越是挣扎,越是泥牛入海般深陷。
“姬容。”我又喊了声,那种可怕的感觉快要将我吞没撕裂。
却在这呼喊之间,眼前兀楞楞投射出一线光亮,久违的光明有些刺眼,我反射性地垂首闭眼,又有些慌忙地想睁开,想逃离这个巨大的梦魇。
终于,姬容的身影从黑暗里走来。
颀长的身形,水碧的衣袍将昏沉的黑暗劈成两半,拂衣摆袖的动作一贯的轻裘缓带。即使面无表情,看到是姬容,我先前的恐慌与绝望也便顷刻消散,只晓得欢天喜地朝他奔过去,想如素日里那样,抱着他蹭来蹭去。
可我没料到,这一次,我是抓不住他了。
我的指尖刚触碰到他的衣襟,便立刻陷入、穿透,然后扫过一片虚空。
“姬容?”我举着手发抖。
他却看也不看我,径直往前走。
我不甘心,追上去想拉住他。碰撞,融入,错开,又是一片虚空。我登时又绝望起来,竟碰不到他?
正迷惘间,姬容却站定在一张床前,冷月光透窗洒下来,映在床上那人脸上,留下一片斑驳。我走过去,看清那张脸时心口骤然缩了一下,苍白如纸的脸,分明就是我的模样。
抚着额角隐隐地头疼。
姬容眉头微皱,抬手将灵力注入那人身体里,睡梦中的人渐渐恢复血色,却像无底洞一样,贪婪地想要索取更多。
片刻后,姬容像被掏空般身影晃了晃,强撑着坐在床上,眉目渐渐舒展,耳畔却缓缓延展出一抹雪白的鬓发。
脑际忽生一股痉挛般的抽痛,我抱头蹲下身,缩在角落里依旧仰望姬容,耳鬓的雪白忽然之间蔓延开,冷月亮在他头上落下满头白霜。
我忽然就想清楚了很多事,原来一直都是因为我。
“看清楚了吗?”楚荆的声音从遥远的黑暗里传来,“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沉枭有多痛苦。”
我抱头继续望着姬容,他单手撑在床侧,嘴角动了动,声音虚乏无力,似笑似叹息。“小魔鬼,这么贪心。”
难怪……难怪只要姬容在身边,我身上的绝情水便再没发作过。这么久以来,我竟如此不知餍足地索取他的灵力么?
想到这里,脑袋又是撕裂的疼,像要生生裂成两半。
“容华,你的存在便是沉枭的痛苦。沉枭潜修十七万载,眼看便要度过最后一劫,从上神飞升尊神,若此时为你动了仙根,你虽万死也弥补不了他一世仙业。”
脑仁里噬魂透骨的疼,我再没办法抬头看姬容,抱头蜷在地上颤抖。
“是这样么?”
她的声音还在继续,“疼吗?沉枭十七次应劫哪一次不是你如今的千万倍?七十二道洪荒天雷,八重八寒地域莲花业火是什么滋味你明白吗?这样的你,凭什么敢说爱沉枭?”
透骨的阵痛,我双手抱头狠狠捶打,这样似乎能好受许多。脑际里却忽然闪念过一个声音,“长亭,醒过来。”
我恍惚了一瞬,然而伴随那个声音而来的是更猛烈的阵痛。
楚荆幽潭死水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了些,“为了这样的你,开启法华门,坠入幽棘林,连九华玉也不要了,你以为他有多少神元给你消磨?你才是他这一世的劫难,二十六年前就该死去的人,你为什么还活着!”
轰隆一声巨响破天而来,仿若天地塌陷,一切幻象顷刻消散。我倒在黑暗的中心,挣扎着坐起来,楚荆的话响在耳畔,她说得对,这样的我太累赘了,为什么还活着?
世界忽然颠倒过来,迷蒙之中,我似乎被人拉了一把,下一刻,便跌进一个怀抱。
霍然睁眼,眼前依旧是月心亭,依旧是女魔尊楚荆,然而护住我的人不是姬容,是一张我恨得牙痒痒的脸。
楚荆仪容稍乱,表情甚是不快,似经过一番打斗。“你是什么人?”
我如大梦初醒,惊诧不已喊他,“月摇情?”
他低头睨我一眼,又迅速抬头,翻手一个五行盾印挡回楚荆的箭雨,将她逼退出亭。
月摇情趁机在我眉心种下一个印伽,转身飞遁。
腾空的那一瞬,我拽着他的衣襟挣扎,却无意瞥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永世公主?
再次落地时,四周是一片荒芜。我一把推开他,退了退,体力不济跪坐在地上。全身都在痛,如千万钝锈的刀锋来回磨骨割肉。更多的却是脑际与心口的折磨,一种绞碎了再拼凑的痛压得我不能呼吸,支离破碎的裂痕间似有虫蚁在攀爬啮咬,每一个动作都能牵引出一阵狂乱的抽搐。
月摇情蹲身往我额头摸上来,我咬牙拍开他的手,抱头屈在地上打滚。
他强硬将我架起来,又往我额头灌输什么东西,那一瞬,眉心似种下了种子,迅速扎根发芽,将盘曲的老树根扎进了灵魂深处。
我受不住了,喉咙里发出一阵血腥可怖的嚎叫声。
月摇情登时逼退了几步。
我重新跌回地上,喉头一腥咳出一口血来。再看月摇情,皱眉抚住胸口,却阴恻恻对我笑。
“楚荆的咒术无人能解,你这副皮囊,怕是保不住了。”
我想反驳他胡说,动了动喉咙,硬是说不出一个字,只徒劳引起一阵狂咳,满口的血腥将前襟染成暗红。
我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竟是满身狰狞的血红,地上也是一滩黏腻的红莲,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像是浸在血水里。
月摇情步履虚乏走上来,嘴角挂着讥诮,“你当初若跟我回了望月城,又怎会遭遇这些?连带着君流苏留给你的这具肉身也保不住。”
我手指渐渐发软,脖颈也渐渐失力,根本抬不起头来看他,于是耷着脑袋斜目盯着他,究竟什么意思?
“想知道?”他蹲下来,眼底深得可怕,死死捏着我的肩道:“我便告诉你。”
噗呲一下,满眼的血红漫进眼里,忽然之间,所有的痛苦都不再痛苦了,我垂目望着没入胸膛的匕首,又顺势望见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最后气息奄奄锁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他抬袖擦了擦脸,又捏着我的肩膀,我却再感觉不到疼了。
仍是阴恻恻的笑,他说:“我昔日欠你一双眼,今日替你解脱,便是还了。”
言罢忽然皱起了眉,伸手将我一推,我便短线木偶般坠倒在地上。没有知觉也没有痛苦,我木然地闭上眼,终于要死了吗?
那时候,君流苏的话又叹息般于耳侧响起,人之于世如花之于枝头,开落聚散由不得我。
“长亭,长亭,醒过来,长亭……”
恍惚中,我似听到有人在哭喊,颇吃力地半睁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倒在了姬容的怀里。
他见我睁了眼,恐惧与绝望交缠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惊喜,似得了天大的恩赐,却是一味地喊道,“长亭,长亭……”
然而每一声喊,我都听得那么吃力。
幸好,铺天盖地的猩红与肃杀中,我终于还是见到他了。如血如泣的残阳落在他的背上,铺就成一派颓废沧桑。
姬容,姬容……我想跟他说话,安慰他不要害怕,我只是太辛苦,很想睡一觉,只是睡一觉而已……
渐渐地,就想闭上眼睛。
他却摸着我的脸,又哭又笑不准我睡,他说:“不要睡过去,长亭,长亭,你不是要听故事么?我还有好多故事没跟你说。”
声音依旧温柔,与平日哄我睡觉时无不一般。
我努力想笑,却忍不住哭出来。浑身浮软,我咳了咳,又咳出一口血。
一定很狼狈吧,我最不想的,就是让姬容看到我这个样子。
姬容见了,将我抱紧贴在胸口,忽然又魔怔般松开望着我的脸。第一次,我见到姬容小孩子般茫然无措,“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长亭,你不能离开我。”
我无力地任他抱着,贪婪地望着他的脸,从眉毛到唇角,再多看一眼都是奢侈。
后来,虚软与疲惫到底将我打败了,闭眼那一瞬,天地间一声狂暴的嘶吼,“你给我醒过来!”只此一声便被虚无吞没,是谁在喊,我已不甚清楚。
满世颓败死去的枯叶于空中片片凋零,将我覆盖掩埋,层层叠叠,无边无际,漫延到幽冥地狱。
没有人会执迷于一场梦的。但这场梦里,我还恍惚可以窥见,一袭碧袍银衣带,一张桃李春风面,他执扇勾唇一笑,于是,普天之下的温柔都在他眼里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