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梦录》三分笑意

58、九华锁魂

　　这一梦，何其的漫长。长到二十七年前的饿殍尸山，乱石枯骨，无一不被记念起。
　　待我我再次悠悠转醒之时，地陷渊深，天光初现，月摇情侍汤危坐，看我行动困难，试图将我重按回冰床上，我自然不配合，他才坐回去问我可曾回想起什么，我撑着身子深深睨着他点头。“都记起来了。”
　　他果然就勾了勾唇角，望着石窗外的天光云影道：“那个年代，方担得上肉骨烹食四个字。”
　　可他忘了，那个肉骨烹食，饮鸩止渴的年代，容华公主是看惯了的，我方是那个食物链顶端的人，一个被史书遗忘的刽子手。
　　也不晓得睡了多久，现下全身都僵得厉害，不过抬了抬胳膊，肩胛处便是咔咔一声脆响。月摇情摸上我的肩膀捏了捏，叹息道：“地宫长年湿冷，这副皮囊不及君流苏做那副，大概是腐朽了。”言罢将骨头掰正回去，想了想，又沉着声音问道：“我去替你做一副新的？”
　　“新的？”
　　他点头。
　　我心里窝火，一拳打在冰床上，“新的又怎样，过几天便又腐朽了！”话语间摸着刚掰正回去的肩膀，恨得咬牙切齿。“君流苏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我都没能保住，这笔账，我该怎么算？”
　　月摇情半敛眉目，敲了敲石桌上的药碗示意我喝下，我斜了他一眼，颇艰难抬起手端来喝了。
　　他接回碗，问我，“不苦么？”
　　味觉都没了，哪来的苦？
　　我实在半点不想跟他废话，兀自躺回去问他自己睡了多久。
　　他要笑不笑地答，“人间已是半轮春秋，怎么？”
　　半年过去，我盘算着又该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免不了有些急促，偏头望着月摇情道：“终离山的桃花也该开了，你去终离山另寻一段桃木来做个肉身吧。这具身体，我用着十分不舒服。”
　　他手指抠紧了石桌边缘，强忍着不敢发作，“我昨天跟你说的事……”
　　我自然记得，正是如此，才敢这般折腾他。
　　过去的容华便深谙给一巴掌赏颗枣的道理，我如今更是用得娴熟，于是放软了语气哄他，“我知道，你们望月城的封印只有九华玉能解，我也知道，你和你的族人都不想做不老不死的僵尸。可是有什么办法，我现下实在分身乏术。可若你真心帮我，让我早日进入混沌莽原，你们也好早日解脱，这对我们都很划算，是不是？”
　　他手指用力捏碎一角石桌，望了我半晌，终于缓和颜色喊我，“长亭……”
　　我很不喜欢他叫我长亭，遂沉着嗓子修正：“月城主还是唤我一声容华吧。”
　　月摇情缄口，意有所指道：“你要寻回君流苏的魂魄，除却景俞、苏江南及混沌莽原的盘古石，还有一魂一魄在君流苏给你那具肉身上。”
　　我不喜欢打太极，一点点峰云缭绕都不喜欢，让他有什么便直说。月摇情果然就挑着眉毛坦白，“姬容那里，恐怕不好解决。”
　　姬容，又是姬容。
　　“那具身体筋骨肺腑都断尽了，他留着做什么？”
　　“谁知道？”月摇情故作玄虚止了口，旋即负手背着我道：“我这便去终离山，你自己早作打算吧。”
　　待他不徐不疾出了地宫，我才默然坐起来，挥手拍碎那张石桌。这个老狐狸，若非九华玉早就嵌进了三魂七魄里，我早便死在他手上了。如今眼看取不出九华玉，又想假我之手替他解封，若不是为了救回君流苏，我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
　　啪嗒声落地，我低头看了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上的血。肉体凡胎，看来是腐朽的不行了，连区区石头都抵不住，还怎么去混沌莽原？
　　想想都生气，干脆就躺下不想了。来日方长，此事当徐徐图之……

　　灰蒙之间，我又看到了那个人，他身长八尺有余，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很有凤仪，常登高临渊，眯起细长的眼看云雾翻涌。我与他身后喊道：“君流苏。”他果然就偏转身来，张开怀抱笑望着我，“容华。”
　　西奈的君流苏回来了，我抬步便去，却在眨眼间，飞沙走石，云海翻腾。我生怕他会走，慌乱着拉过他的手沿着腰封抱紧了，这才安定下来。他亦勾上我的腰，拍着背细细安慰，“不怕，不怕……”
　　我被这声音吓住了，立刻抬头去看，这个人分明就是姬容。
　　他眉眼低垂捧着我的脸，“君流苏已经不在了。”
　　我这才觉醒过来，对啊，君流苏被他杀了，魂飞魄散，跟当初的我一模一样。于是心一横，将手掌按上他的胸膛，稍稍发力便捏碎了他的心脏。
　　姬容的脸就渐渐狰狞起来，锁着我的双肩，可他什么也没有说，最后不过将我一推，从山巅倒了下去……

　　梦后惊醒，我猛地坐起来，回想起这个梦，下意识地就要抬手擦汗，触手却是一片干爽冰凉。这便再一次被迫想起，自己二十七年前就死掉了，如今这把坏掉的皮肉，哪儿来的汗？
　　忍不住就骂了句“可恶！”
　　然而这么一点点响动，也没逃过月摇情，下一瞬他便端着碗进了来。
　　我已有些控制不住身体，只能厉声责问他，“不是喝了药，怎么又要喝鹿血？”
　　他将药碗递到我面前，腥红黏稠的液体，明明嗅觉味觉都没有了，却还是隐隐作呕。
　　“你这身体坏的厉害，必须用鲜血滋养。”
　　话已至此，我只好接过碗喝了一口，只一口，胃里紧接着一阵翻腾，全吐了出去，干呕好半天才缓过来。抬头一看，月摇情视端容寂半垂着眼，依旧将药碗递过来。
　　我心里蓦然腾起火来，一手将碗拍落下去。
　　他忽然就笑了，从怀里掏出手巾，一边擦手一边拿话激我，“杀人如麻的罗刹公主竟也有怕的。”
　　我自然反唇回讥他，“这点自然不比月城主，行尸走肉这么多年，食人饮血这样的事也该习惯了。只可惜了这么个神仙玉骨的好人才，却连骨肉血液都是腥臭的，真正的败絮其中。”
　　不出意料，月摇情对这事十分介意。
　　我深知他对我的无可奈何，于是笑着看他端出一副风雨不动的架势，对我道：“终离山的桃木已经寻来了，是要再睡一觉，还是……”
　　“我已经睡够了！”
　　自初次醒转后，我的脾气就变得起伏不定，稍有不顺心便会失控发难。月摇情大概也习惯了，对我尽量容忍，我这样的语气自然吓他不住，左右不过垂下眼帘，望着我手上的伤回道，“好，那就不睡。”
　　说完又拿手巾替我擦手背的血渍，我烦得很，动了动手指不耐道：“脏了不要就是，带我去换上新的身体吧。”
　　他不说话，直接将我从冰床上架起来放地上，“能走么？”
　　好在情况不算太糟糕，我一只手抓住他肩膀，便能自己慢悠悠走动几步。“可恶！若换做从前，哪里需要这么辛苦？”
　　月摇情面无表情搀着我，一个字也没有。
　　我的抱怨得不到回应，就想追着问，“唉，月摇情，以你的本事能不能杀掉楚荆？”
　　他并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轻哼道：“我与她，谁杀了谁都没有意思。若等你能娴熟运用九华玉了，再想杀她也不会太迟。”
　　我顿了顿，捏着他的肩膀问，“那你猜一下，等我熟识了九华玉，会不会杀了你？”
　　月摇情幽潭空寂的眸子登时闪了一下，一张脸寒得吓人，扶住我的手力道也随之大了几分。他这个模样，我看着很解气，接着趾高气扬道：“何须这么吓人，我知道，毕竟事关整个望月城，你其实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嘴角一动，换个姿势扶住我，寒着一张脸接着走。
　　他竟没有生气，我有些受挫，不依不饶问，“我那么讨厌你，你真不怕我杀了你么？”
　　“这个世界上，死亡是最简单的事。”月摇情波澜不惊的面上难得透出极浅的一点松弛，“你还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