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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次日早,崔九安已不在容王府。
      阿浮伺候李存嘉漱洗,禀告说渭城侯去寒山寺拜会忍俗禅师了。
      李存嘉:“他今早说过什么?”
      阿浮:“渭城侯兴致不错,用过早膳在园子里走走,夸了好几句。”
      夜里看不清,旧梅园的梅花开了几树。腊梅少一些,金黄的素心和磬口在飞雪中将放了。四面梅林簇拥小楼,可以想见梅花全数开放时红白在枝头堆叠成云,遇上晴日,是云蒸霞蔚也比不上的盛观。
      李存嘉出厅用膳,看昨夜架上空荡的一格被一尊牙雕取代,脚下慢了半步。
      阿浮:“渭城侯说这只花卉八方盒玲珑剔透,婢子便自作主张摆出来了。”
      李存嘉:“昨晚的事,给我封死在府里。”
      阿浮:“渭城侯怎会看得出来?”
      李存嘉:“聪明太过反留破绽。怪不得你,昨夜架子上那些个物件,偏只摔个莲瓣瓶。”
      李存嘉在旧梅园用点心,崔九安正放马过清江渡。
      昨夜一闹,他在容王府做不得置身事外的客人,便束手去寒山寺喝茶,留李存嘉处置自己府里的事。
      这一回,崔九安带了两枝容王府上的磬口梅花。引他去见忍俗的知客僧嗅着香气,竟觉这位檀越落拓而风雅,像个自方外携梅访友的羁旅客。
      崔九安与忍俗知根知底。忍俗喜欢花枝鲜果的案头清供,崔九安投其所好,折梅相赠,他免不得烹茶回待。
      两枝含苞腊梅插在黑釉白花的磁州窑瓶里。
      忍俗看了一阵,合十道:“慷容王之慨,换我的茶叶,好一桩无本生意。”
      他将一盏茶递给崔九安,崔九安:“谈生意伤情分。大师,你我是一道挨过戒尺的交情。”
      两人都想起禧文殿读书的日子。先帝的皇子皆是五岁开蒙,一、二年后进入禧文殿受教。崔九安列席其中,忝为太子伴读。
      崔九安昔日曾得程阁老“愚顽”二字批语。卢献璋为五皇子伴读,是程阁老得意门生,后来金榜题名。可惜不出三年,卢首辅遭今上罢免,相国公子青云路断,如今官任白羽卫指挥使。
      忍俗:“你不给卢献璋半点面子,倒跑来与我攀交情。”
      忍俗对外措辞一贯厚道,轻易掩去崔九安和卢献璋的勾心斗角。
      白羽卫得今上倚重,用于惩治贪腐,官吏闻之色变。
      锦衣堂潜在幕后,本与白羽卫两不相犯。
      卢献璋有意将锦衣堂收归己用,手段至少光明。崔九安煞有介事地连发几封信,口口声声说数年不见卢贤弟,甚为思念云云,同白羽卫谈割让锦衣堂的条件。掉过头将锦衣堂托付任松卿,任松卿早与朝廷脱离干系,崔九安的帐一律不认。卢献璋不及找崔九安讨债,崔九安亲赴宣京,竟还致信卢献璋,言说遭小人篡权,特来投奔,存心令卢献璋如鲠在喉。
      崔九安能使卢献璋食不下咽,反在李存嘉府上吃了暗亏。
      忍俗又看看别名檀香梅的枝条,低头一笑。
      忍俗:“卢献璋轻敌,你轻信。所谓‘兵骄者灭’,古人诚不我欺。”
      忍俗知道得太多、太快。他坐在寒山寺里,自在地谈论容王府昨夜的风吹草动。
      先帝设立白羽卫本为拱卫京畿,在今上手里兼司职侦查、协理诏狱。御史台弹劾酷吏的奏折飞如雪片,今上一概留中不发。白羽卫权柄渐大,为制衡指挥使,又设监查使一职,秘而不宣。
      崔九安:“居然是你。”
      忍俗:“若不知我是监查使,你又何必三天两头来这小庙喝茶。”
      炉上水沸,崔九安利落地折好软布,提起热水冲入茶壶。
      忍俗想起一桩李存嘉的趣事。
      他悠悠抬头道:“你或许真不知道,容王的‘容’本是‘与有荣焉’的‘荣’。”
      顺德十四年冬,先帝驾崩。
      其时距崔王薨逝不足三月,京中素帏如云,挽幛胜雪。
      睿太子去后储位悬空,朝中有誉王李修明,宁王李知靖,以及十皇子李存嘉。
      誉王辞位,十皇子年幼,今上践祚。漠北状况堪忧,卢首辅以为,我大雍自不惧与蛮夷一战,然而新帝继位之初,不宜大动刀兵。最宜效汉唐之风气,以公主下嫁西戎可汗,再以漠北四城陪嫁,化干戈为玉帛。
      主和派众,皆附议,称一位公主出塞可抵百万雄兵。
      李存嘉时未封王,当廷掷碎先皇所赐玉玦,群臣悚然。
      忍俗道:“陛下叹赏再三,降旨曰‘既承疆土,当以死守’。此后朝中再无人敢言割地和亲,未及一年,罢相,开恩科。如今朝中栋梁,倒有十之三、四出自那一科。”
      景元二年恩正并科,号曰龙虎榜。同年锦衣堂仅是初具规模,崔九安还跟着马帮走货,不知李存嘉在罢相风波中与今上配了出唱做俱佳的好戏。后来卢献璋执掌白羽卫,有意为父亲避讳,故此事流传不广。
      崔九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刚烈过头了。改‘荣’为‘容’,教他多些冲融宽和,免得刚愎自折。”
      忍俗:“正是。”
      日光穿窗而入,两人对坐,静得像一幅蒙尘的缂丝画。
      李存嘉的秉性不似开朗的惠妃,反倒教人想起忍俗之母,先帝驾崩后自尽的宣和宫罗贵妃。
      忍俗和崔九安在一处,很容易提及先帝时前朝、后宫的事体。无论对崔九安、李修明,还是白羽卫指挥使卢献璋而言,顺德十四年是一道天堑,人生至此处折入歧路。再回首,再聚首,当年的同窗子弟身在局中,都成了一场动荡里的车卒马炮,各有一番揣摩不到的际遇。
      崔九安:“能出个皇帝,禧文殿尚不算顶顶晦气。”
      他随手拿了一本经书哗哗地翻,不求甚解。
      忍俗忽觉好笑:“你最晦气。”
      他意指昨夜容王府之事。
      崔九安:“我是自寻晦气。”
      “然也。”忍俗:“十七岁就会碎玉劝战,他哪次不是审时度势地疯?只在你面前服过软,也只有你视他如昔。”
      崔九安:“大师,事后诸葛亮易做。”
      忍俗:“阿弥陀佛,小僧有意为之。”
      崔九安看他,忍俗:“这位檀越,你姓崔,他姓李,你说我该偏袒谁?”

      忍俗不留客用饭,崔九安晌午后告辞。
      知客僧目送崔檀越,觉得那一身一骑踏雪而去,真可远走天涯,浑不知崔九安放马慢行,更觉腹内空空。
      好在耳目不空空。
      枯林古道,前面隐隐是水光潋滟的清江渡。崔九安抚了抚马颈,往林稍看。
      枝头传来扑簌簌几声,三个腰佩羽字令的年轻人立在马前。
      为首一人道:“烦请渭城侯随我等一行。”
      走上半个多时辰,大雍宫门近在眼前。
      御林军守卫森严,军士皆着锁甲,当值领班身佩“守卫”、“随驾”字样金牌,持枪携盾。
      白羽卫、御林军分别取自“为国羽翼,如林之盛”,前者服白,后者衣黑。白羽卫千户挺直腰板,为崔九安引路,真如一枚白羽划分泼天黑潮。
      过甬道,入东外阁。两个司礼监内侍奉上玉带冠履,又有宫婢伺候更衣。
      候在门外的白羽卫千户下拜,双手高捧剑匣。
      传旨:“陛下口谕:卿失故剑,朕以鹿鸣相赠。许渭城侯比照旧例,佩剑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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