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牡丹 ...

  •   薛大鼎一声不吭,末了叹道:“原来臣在殿下眼里是这个样子……好,好……”

      李祐红着眼,头扭到一边。“你滚吧,这个地方你本不该来。这是达官显贵消遣的地方,你这样的清官儿,月饷勉强吃上几席就该原形毕露,叫这里的伙计打出去。不如早散!”

      薛大鼎却走上前道:“殿下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还在魏王的棋盘里插上一脚?这里不过是个小酒店,纵赶下臣走,一抬脚出门便是。文学馆的浑水,殿下只消沾上一点儿,就再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他顾忌高阳,这番话说得又快又轻,李祐根本没耐性听。

      “魏王是魏王,我是我,我早同你说过,这件事我有分寸!”

      “分寸?”薛大鼎竖起眉毛,“殿下也知道臣之老父牵连汉王谋逆一案,这种事情……任事态发展下去就容不得你的分寸了!”

      李祐一挑眉,“哪种事?”他笑谑道:“我四哥也不敢说出来,你莫要胡言。”

      李泰虽宠冠诸王,却绝越不过李承乾去,圣人就算对东宫多有责难,也不过是慈父之心拳拳。李祐心中冷笑,他正等着看李泰揭掉李承乾那副矜傲自若的面具,这么好玩的事情,纵把他自己赔进去,他也绝不后退——

      他暗暗看了一眼薛大鼎,他言辞振振,眼里的担心不是假的......李祐心里晓得那是为他好,偏偏他心头这口恶气咽不下,塞在喉咙口足有六年。

      腊月昆明池的水,那样侵入骨髓的寒冷和痛苦......纵然他想忘记,记忆深处那份恐惧却夜夜化作梦魇折磨着他,叫他难以挣脱。

      梦中永远是白茫茫一片,漫无边际的白,而他在白雾中奔跑。

      黑衣人越来越近,看不清面目,但能听见在身后追逐的脚步声。不管他多么奋力奔跑,都会被推进冰窟里,绝无例外。

      窒息和惊恐在梦中反复,黑衣蒙面人冷冷望着他,指尖压着长剑,垂着手臂,剑尖抵在他身上。

      他在冰水里挣扎,碎冰棱角分明,像无数尖刀刺着他的身体。寒冷使他麻木,疼痛却不断把他唤醒。

      救命......救救我......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说不出话,一张嘴浑浊的冰水就往里涌。咕噜咕噜......水声没顶,而他往水底沉去。这时岸上那人提着衣襟粗鲁地把他拽上来,他在水面上大口喘气,于这间歇抓住黑衣人递过来的剑鞘。

      多可笑,浸在寒水中抓着蒙面人施舍的唯一救命稻草,一面在他威胁的剑尖下瑟瑟发抖。

      他在梦境中一遍遍重历六年前发生的那一幕,然后在梦醒时更为清晰地回忆起他终于大发慈悲将他捞到岸上后发出的冷笑。李祐知道那是谁——那笑声深刻印在他脑海中,数年来从不褪色。

      是纥干承基,李承乾养的好狗。

      纥干承基把他留在冰面上,侍卫发现时他已经快冻成了一个冰人,高烧整整三天,浑浑噩噩醒过来,除了下人,营帐中只有一个侍奉的低级医官。因李承乾腿伤严峻,几乎所有御医都在太子营帐内侍疾。他迷迷瞪瞪要了水喝,穿了衣服踉跄往外走。下人在帐门处将他拦下,他连话都说不明白,听见外面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庆蜀王李恪技压四座。

      他那时晓得他和三哥是不同的。即便同样是在众皇子中被孤立的存在,至少李恪有前隋遗臣的拥戴,他的骑射亦足叫父亲对他另眼相待。而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薛大鼎还说了什么,喋喋不止,李祐冷下面来,拂袖退回厢厅。

      “殿下!”他追上前,但李祐眼神冷峻,忽然显得陌生。

      薛大鼎话噎住,李祐漠然看他一眼。“你的话说完了?”他哂道,“多说无益,反正我也不会听你的。”

      “殿下......”薛大鼎皱眉,话被李祐截住。

      “滚吧,打扰我喝酒了!”他振振衣袖,斜睨一眼在杯中斟满酒,见薛大鼎仍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赖着不动,突然暴起将一旁的胡凳砸出门。

      酒楼中不少人都瞬眸过来,李祐骂骂咧咧踢开两边移门,冷脸下楼,薛大鼎反倒站在原地不动。

      “哎......”高阳拉他的衣服,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犹豫地看他一眼,还是追着李祐往楼下跑去。

      马车还在老地方,掀开帘子上车,李祐闭目坐在里面。

      他垂着眼睑,是很青涩稚气的一张脸,白面皮,高束墨发,清俊病容。但他忽然发怒发狂,难以想象这样秀气的眉眼会一瞬间变得那么陌生、狰狞。

      她伸出一个指头向前探,轻轻碰到他垂在眼前一缕刘海,李祐就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仍然是暴躁的,似乎十分不满她的触碰。高阳也觉察到他的不耐烦,往后瑟缩了一下,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等待未知的怒火,却整个人被抱住,往旁边一送,她就坐在车厢软垫上。她睁开眼,李祐重新闭上了眼,倦怠而冷漠,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公主,接下来去哪儿?”那车把式问。

      “回宫。”李祐道。

      又好似专为叫高阳听清楚,对她道:“这时辰她们车驾应已回了,我把你送回去,可好?”

      她点点头,半晌,唔了一声,小声说道:“那个......他就是薛大煞星、薛大傻子吗?”

      李祐愣了一刻,噗嗤笑出来,往后躺倒,摸了摸她的头笑,“谁教你学我说话?”

      高阳从他爪下挣出,抗拒道:“是你教坏我的!”

      见他真的在笑,她不确定地问:“五哥,你不生气了?”

      李祐叹了一声,“我的气生不完,不过在你面前,我可以假装高兴一会儿。”

      车盖金铃乱响,一路迤逦。从市集狭长道路穿出,引来瞩目万千,尤其两面数枝芳香滴露的牡丹,啧啧惊叹无数。快要出坊,车倒慢下来。“吁——”车把式反将车停住。

      “王爷,有人拦车!”他道。

      李祐懒懒不动,用脚尖挑起车帘,确有人躬身挡在路中。“下臣御史台......”他颜色恭敬,话说到一半却脸色忽变,眸光微瞬像在打探。

      “齐王殿下,魏王......不在车内?”

      他穿着下品青色袍服,靴子料材粗陋,应当只是个低阶小官。人虽恭敬站着,神情同刚才似有些不同。李祐心里明白过来,故意将门帘开得大些,摇头,“不在。”那人狐疑道:“可这车?我没认错的话,好像是魏王府的座驾......”

      “正是。怎么,四哥的车,我就不配坐了?”他面上闲闲,笑问。

      “下臣不是这个意思。不知魏王现在何处?他仍在乐游原上么?”那人追着问。

      “究竟为何事?”他已有些不快。

      这又是个奉迎李泰的阿谀之辈。自文学馆设立,李祐见得倒多,他也不耐烦给什么好脸色,哂道:“恐怕未必有什么正事。魏王府前携诗自荐的布衣书生排了数里长队,你要见魏王,自去排队便是。”

      来京应考的举子,多有以诗自荐的佳话,可他已有官阶,若同那起白衣平头站在一起,就太不体面。那人一顿,问:“齐王可否替下臣引见,只是随口的小事,齐王若能襄助......”他看着李祐:“下臣感恩戴德不尽!”

      “是吗?”李祐笑,忽然阴沉脸:“你的感激值几个钱?堂堂齐王,是供你驱使的闲役不成?你是什么态度同我说话,又是多大的胆子挡我的路?”

      “让开!”他猛地大喝,那小官吓得僵在当场,李祐扬鞭又在半空劈出一声重响。

      “你真想叫我给你一些厉害瞧?”

      “齐王......齐王息怒......”他狼狈后退,一跄屁股向后跌坐地上,满脸土色爬起来。“下臣告退,下臣告退......”

      高阳似懂非懂问:“那人为何一定要见四哥?为什么他忽然又吓得那样?”

      李祐半真半假,自叹:“满京城谁不想见四哥......就连我,不也是跟他一样?”

      高阳全听不懂,又问:“四哥很厉害么?”

      李祐倒是笑了:“你不是也很怕他?你说说看,为什么怕他?”

      “阿耶最喜欢四哥,我怕他不喜欢我......”

      她低下头去,声音越来越轻。李祐偏着头打量她,那果然是她的心事。他一眼没看错,她是个奇怪的小姑娘。父亲诸多公主,从没有一位像她这样恪守着奇怪的矜持,又自卑又骄傲。她好像认定自己不能讨别人的喜欢,偏偏又不断去争取这种宠爱。

      即使除长孙皇后那几位嫡出的公主之外,高阳已很受圣宠,她也无法释怀她奇怪的自卑感,战战兢兢地保卫着已得到的爱。

      李祐回忆起以往见她时一些细节,譬如她看父亲的眼神,譬如她只在太子、城阳、李治、晋阳等嫡出受宠的皇子皇女间游转,再以及有时她投来目光,落在同宾客周旋的李泰身上......

      李祐眯起眼睛,更有意兴地望着她。他伸手拢她碎发,她烫了一烫,扑朔双睫和他视线对上。

      他推开她那壁的窗,倾身出去一够。清冽花香同柔风一起拂来,他拈着那茎浅粉牡丹递与她。

      “什么?”她接过,不解问。

      “你不是问我,四哥是不是很厉害?”李祐挑眉,“譬如你手上这朵牡丹花,牡丹花季应当在暮春,这株却在腊月天气就开了花,猜猜看是什么原因?”

      高阳摇摇头,而他噙着笑意接着说:“这盆牡丹不是种在露天,魏王府的花匠专造了温室来养它。南郊有温泉,许多伽蓝用温泉水去热,牡丹也能开早些,可在长安城中却没法用温泉水来烘热花房;倘直接烧炭,牡丹娇嫩,炭气倒像催命符,是绝养不活的。你猜魏王府的花匠如何造专门的温室养花?”

      “先用炭烧水,再凿水道通花房而出,热水在曲道中流动,热汽闷在温室内,待水流出已冷却,便重新烧热——是个简单的法子,做起来也绝不难,为何办法简单做的人却不多呢?”

      李祐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得诡异。

      “你知这热水需炭几何?值价多少?”他喟叹,“纵然是太子,这样奢靡行事,早被御史台的谏表骂得狗血淋头。”

      “当今,只除了魏王。”他懒懒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牡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