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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人心最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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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太史对王忠嗣的态度,其实是尊重的,尊重而又疏离。就跟每日点卯,与他太史局那些老同僚们相处似的,乃人生必不可少一种应对,客气有礼,却不需要走心。
岳太史这样一个姿态对他,王忠嗣原本存有的几分,学生之于老师,后辈之于长辈的顽皮、无赖、娇宠,全都消失殆尽。哪怕妻儿在侧为他撑出些微底气,之前尚且有恃无恐,此刻,也全都化为深深的难堪,不能言说的难受以及不被承认的莫名委屈。
岳太史明明白白的冷漠仿佛是在无声告诉他,即使你娶了我女儿又怎样?即使生了两个外孙,又怎样?我不认可你王忠嗣,是看不上你这个人,不在于你本末倒置同我女儿私行人生大事。以我岳书源相看女婿的标准,你王忠嗣,很久以前,早已出局。
王忠嗣面色奇差,垂头丧气坐在那里,仿佛自己是个不速之客,破坏了人家一屋子亲热团圆。气氛尴尬而又凝滞。
岳爹爹这副做派,岳琳就不乐意了。
我的男人在外保家卫国,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赶回家来,他又是个自小没爹娘的,儿子这么大了,陪我回趟娘家,合该受这种待遇?人心也是肉长的,难道我不会心疼的呀?
岳琳抬起手,够着身子,挑案前最大碗里头那份大骨原汤,给王忠嗣盛了一满碗,摆到他面前,说,“你晨起都没吃东西呢,先喝口汤暖暖啊。”
她还伸手探了一下王忠嗣的侧脸,柔情蜜意。
王忠嗣勉强笑了笑,低头拎起小勺,啜之无味。
岳夫人在孩子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扯了一下岳太史的衣襟,心说你也够了,弄得一家子不安神,全都挂着难看脸色。岳昆包满一嘴,还在和稀泥,他客气地招呼王忠嗣,“姐夫,吃啊吃……”
“够了!”太史将冰彻青瓷碗重重往案上一搁,咚!“忠嗣跟我过来!其余人继续用膳!”
王忠嗣怎么说也是受宫廷教育长大的,他幼时又在太史跟前学习过。尊长面前俯首帖耳的意识,比岳琳强上许多。
跨进书房,待太史甫一坐定,王忠嗣撩衣顿地,安顺跪在了岳太史面前。
岳书源回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王忠嗣硬气地挺直上身,双膝稳稳落于地上。他的眸光落脚在太史崭新的描金硬履厚底靴上。垂下的眼睫遮挡了王忠嗣眼中不想也不适宜透露的刚硬。
如果说,他在岳书源面前还保有一份硬气的话,无非来自于这些年,他对自己的妻子——这位父亲的女儿,毫无保留的全心付出,真情教他无愧于胸。而他,是心悦之人,换句话说,他同岳琳两情相悦,只有他,才能拼凑出他女儿世间完满的甜蜜,而不是岳太史,自己所认为的,那一种苛责的平淡安稳。
“行了,忠嗣,”岳太史终于发话了,“你也算老夫看着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不用跪着,起来有话说话。”
王忠嗣没有动。
“起来!你在外头也不容易,回来了,就同琳儿两个好好过,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赶紧起来吧,一会儿琳儿瞧见,又要埋怨我这个当爹的。”岳太史抬手指了指对面的胡凳。
王忠嗣勾起嘴角笑了笑,顺势坐在了太史对面。
“岳父,”王将军乘便还改了口,“琳儿心思重,我若不在京中,还要您和岳母多照看她,这样我也放心。”
岳太史叹了口气,追本溯源,这不就是我不喜欢你当女婿的原因之一吗。
岳太史放过这个话题,与王将军议起公事。
“如今太子地位已稳,你我不选已被归了位置,陛下跟前再不可如从前那般放肆,前太子与二王都能割舍,何况你呢?”
王忠嗣点头,“我省的。太子不防,自然提防身边人。我自当谨言慎行,不落口舌。”
“恩,李相势头,难以压制,萧嵩走了,下一个,只怕就是李适之了。端看李尚书是否妥当了。”
“这次回来,我还未见过寿王,到了今日,只怕李瑁也懒管闲事了。岳父,萧相出京那日,琳儿送行,宰相曾让她带回几句话……”王忠嗣将萧嵩警醒韦坚一事,说与岳太史听。
岳太史沉吟一番,说,“此事我会交代裳儿。”
“但琳儿不愿她姐姐别太子妃苗头。”王忠嗣说。
“呵呵,”岳太史瞟了王将军一眼,笑对,“忠嗣啊,我这两个女儿,都是一样的,自己拿主意选好了,自己就要受得起。”
太史这样说,王将军就不好接话了。同太子一比较吧,他几乎还找到点优越感,怎么说我都娶的正妻,怎么说我没三妻四妾那些破事吧。
王忠嗣正暗暗自得时,就听岳太史提起了岳昆。
“这次走,你把昆儿也带去。”
“岳父……”
岳太史摆摆手,“他跟你去了也好,忠嗣,你,替我护好岳家这颗独苗吧。”
王忠嗣起身,郑重作了一揖,承诺道,“老师,您放心。”
翁婿二人又絮叨几句闲话,很快,岳琳那个耍烂的招数又来了。
咚咚咚!书房房门被敲响,“爹爹,女儿送茶过来。”
岳太史远远睇着她笑,“行了,赶紧过来看看,他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块头,你爹能把他吃了不成?”
岳琳在她爹跟前完全不害臊,捧着王忠嗣的脑袋装模作样当真检查一番。
然后,她带了一句话,“小六来了。”
王忠嗣瞬间正经脸色。
何事这般紧急,等他回府都来不及,直接递到岳府来了?
小六人进到书房,极有眼色将房内几人一看,没有避讳,当着所有人的面,向王忠嗣禀道,“将军,宫中来了旨意,宣您和夫人即刻进宫。”
*
岳琳平生第二次,踏入这座富丽堂皇的殿宇,飞檐拱壁,犹如一座美丽迷幻的牢笼。
上一次的经历记忆犹新,最后一刻惊心动魄的颓然失落,令岳琳如今心有余悸。
尽管,王忠嗣和岳太史有相同的判断,他们说:圣上才拿了两座城池,王忠嗣皆有头功,金口玉言不会这么快变卦,风向暂时,还是顺的。
可,岳琳心慌地没有办法克制。
她任由王忠嗣拉着她的手,一步一台阶,往那威严挺立的制高点,步步接近。
德三公公迎出来,让他们略等恭候。
这时,王忠嗣悄然松开了岳琳的手。
岳琳很快用两只手回握他的手掌,小幅度动作仍然惹起衣袂飘飞,有短暂线条浮动,继而迅速消隐不见。
“阿嗣。”岳琳异常软弱地轻轻唤了他一声。
王忠嗣感觉到掌中纤细的十指,全部都在发抖。他意外地看了岳琳一眼,沉声安抚道,“没事的。”
大殿之中,寂然无声。皇帝高坐龙台之上,再不复旧日慈蔼亲和。
岳琳不知道,王忠嗣多次返京,是否早已习惯皇帝年年月月的转变。
她只见过玄宗一次,再见,只觉冰冷皇位不仅带走了这位至高无上的当权者,于峥嵘岁月之间的美好情致,更带走了他对臣民、对他的国家寸土鄙民的几乎所有温情。
也许,只因为今日,大殿下头跪完听赦站着的,只是王忠嗣与她岳琳而已。
皇帝话不多,面对他们表词达意,言简意赅。
王忠嗣领朔方节度使,年后赴任;岳琳,封二品诰命。妻以夫贵。
皇帝最后委婉问了一句,要不要将你们的大儿子送进宫来伴读,宫中还有皇子与他同岁。
王忠嗣回皇帝说,稚子年幼顽皮,不堪教诲。
将军固辞。
而岳琳,则吓出一身冷汗。
后头的事,全是王忠嗣在应付。皇帝说了什么,岳琳完全没注意听。
看着高高在上这张嘴,一开一合,岳琳仿佛见到了日后,就在这一紧一闭之间,一言一语,一行一止,全都将化为冷兵残剑,射向自己身旁,安稳温热的这个男人,她的男人死生命运,全在这一息之间。
岳琳突然恨起来。
她仓茫低下头,掩饰眸中不甘不服愤怒的情绪。
岳琳再一次,再清楚不过,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出得大殿,仍是德三公公相送。
岳琳走在王忠嗣身侧,下最后一级台阶后,王忠嗣同德三告辞,“公公留步。”
岳琳却唤住了他,“德公公。”
“公公,上回在宫外遇见四娘,如今也有些日子了。我正打算再去王府探访,公公可需我捎带几句?”
听到岳琳的话,德三身形有一瞬凝滞,他很快转身,目光首先落在王忠嗣脸上,而后短暂扫过岳琳的神色,回说,“多谢夫人,不必的。”
然后,德三疾步踏上台阶,往大殿而去。
王忠嗣牵着岳琳的手往出宫的路上走。她的手已不再颤抖。
“琳儿,这是做什么?”王忠嗣问她的声音仍然很低。
“没什么呀,你不在家时,我确实与四娘常常碰面。这不想给德公公行个方便吗,可惜人家不领情。”岳琳笑。
“琳儿。”王忠嗣拉着她停下脚步。
“恩?”岳琳回望他。
王忠嗣瞧着她一张小脸,倔强辛苦那么明显,将军叹了口气,说,“回家吧。”
这时,迎面走来一人,遥遥见到王忠嗣二人,已展开笑意。
岳琳不记得见过这个人。问说,“阿嗣,他是谁?”
王忠嗣回答她,“李林甫。”